但院试出了结果之后,他常常从平日交情不错的几位举人口中听到柳贺的名字,毕竟都是读书人,本府有哪些后辈文章出众,这些举人前辈们都会加以关注。
    楚贤中举时名次不高,在府城内根基又浅,旁人夸柳贺,他也只能跟着称赞几句。
    柳贺院试时的文章他还偷偷摸摸找人抄了一份,夜里点灯读着文章,他一边夸文章作得好,一边又恨这等好文章竟是柳贺写出来的,心中情绪可谓十分矛盾。
    他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柳贺这么有出息!
    前几日甚至有一位相熟的举人问他,说他与柳贺皆是西麓乡人,乡中有如此出色的人物,他应该识得才对。
    楚贤只能以两人不熟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这还只是院试,若柳贺再过几年中了乡试,岂不是要和他平起平坐了?
    楚贤一想到那副场景,心中更像是有虫子爬过一般,可惜他眼下除了祈祷柳贺考场发挥失常便做不了什么了。
    同为读书人,楚贤对柳贺心情复杂,除了有退婚这桩事之外,心中其实也藏着一份嫉妒,他并非心胸宽广之辈,当年柳信先他一步中秀才,他心中有许多不满,因而考中举人之后找柳家退亲,其一确是两家地位不匹配,其二却是有一份报复心在。
    先他一步考中秀才又如何,中举还不是他捷足先登了!
    楚贤秀才与举人皆考得艰难,因而格外嫉妒那些年少登第之人,凭什么这些人就能早享荣华,他却得熬上许多年才中了秀才与举人。
    楚贤并没有想过,他能中举人,已是胜过这世间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了。
    ……
    等柳贺与施允将一应事务忙完,两人约了同一日进府学读书,然而进了府学后两人发现,府学中的生员竟比第一次来的时候还少了一半,两人才入学还不了解是什么情形,之后才听进学早的生员解释,说眼下到了年关,不少生员都回家过年去了。
    柳贺:“……”
    或许是快过年的缘故,教谕及训导等人教书时也并不尽心,训导等人都是举人出身,于儒学经典的阐释应当精深,但柳贺听了两堂课,只觉训导是将朱熹书中的原文对他们复述了一遍,其中全无自己的见解。
    同是举人,丁显丁琅教授他们学童时都极为用心,府学的教官们领着朝廷俸禄,态度却极为敷衍,到点就走不说,哪怕生员们有文章要指点,他们依然是一副没兴致的模样。
    柳贺与施允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不过两人也没有料到,所见竟比所闻更加离谱。
    “我们便在此读一阵,不辜负了自己便是。”
    府学之中也有藏书,且府学毕竟是官学,府学中有关科举考试的资料要比丁氏族学丰富得多,柳贺与施允两人对这一点倒是相当满意,无论如何,先将藏书看完再说。
    年底之前,柳贺在府学读了半月的书,之后他发现,府学中虽然有教书不用心的教谕训导,却也有几位态度认真的,只
    是教官大多年龄偏大,教的一套依然是嘉靖初的考场文风,哪怕细看近几年的会试与乡试程文也知其落伍,不过教官们照讲不误,柳贺听了虽觉得无聊,但不得不说,教官们的经学功底大多还是很深厚的。
    除此之外,镇江府学还有一套规矩与私学不同,便是每月有月考,每季有季考,每岁有岁考,月考季考有府学教授与学正等人出题考教,岁考则由提学亲自出题,自从耿定向就任南直提学御史以来,他是每月车马不歇,时不时便去各府学县学督导,若是遇上不勤快的提学,便将考核之权委托给各府。
    对于生员们来说,岁试还是很重要的,岁考中的成绩决定了廪生能否继续享受廪膳资格,各府州县学中若有个别生员岁考成绩着实差的话,提学要么将其赶出官学,要么直接扒了他的生员襕衫,前者便罢了,后者却是谁也无法承受的。
    因而府学之中,唯有岁试来临前学风最正。
    柳贺和施允慢慢也就习惯了府学的氛围,两人在家如何读书,在府学中也是如何读的,府学中虽有混日子的生员,却也有下苦功读书之人,两者之间界限可谓分明,前者往往是年过四五十、已无上进可能的生员,在府学中靠廪生的名头混饭吃,后者年龄往往在三十以下,对举人功名仍存向往之心、精力也跟得上。
    柳贺已为乡试制定了详尽的备考计划,乡试不考试帖诗,他便可将灵魂中的李白杜甫等人暂时藏起来,将精力转向乡试第二、三场的备考。
    至于文章,柳贺与施允有空便会向丁氏的先生们请教,除此之外,镇江府城中擅经义的大家们也被两人拜访了一遍,此前两人只是童生,去请教文章时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此时两人已是生员,再去请教的话,被指点的几率也高一些。
    第54章 府学之中
    日头渐渐转冷,府学中仍在坚持的生员逐渐减少,教官们的授课内容也丝毫不见心意,随着春节临近,府学中授课的时间少了,留给生员们自学的时间反倒变多了。
    对柳贺而言,这仿佛是回到了在丁氏族学求学之时。
    和寄宿制的丁氏族学不同,府学是打卡制,生员们每日须来府学点个到,之后教官们讲授四书五经类的课程——这些课程大多是为应考乡试之用,一天的课程结束之后,生员们再各自返家读书。
    镇江府学的闭课时间与南京国子监相同,一月只休两日,为初一和十五,但课程的安排并不算紧凑,有大半时间都是留给生员们背书、复课以及应对岁试的。
    这样的节奏柳贺反而比较适应,他一贯就是这般学的,只是地点从家中换成了府学罢了。
    唯一不足的点在于,府学之中,自己不学便希望旁人不学的士子不在少数。
    柳贺府试院试在府城士子中均高居榜首,他入学时虽低调,却仍三五不时地有士子找他请教学问,若是真心请教的倒也罢了,却有那种指着同个问题问上五六回的,纯粹是浪费柳贺的时间。
    柳贺心里知晓有人是故意为之,毕竟他是寒门士子,底气远不如富家子弟足。
    ……
    入府学之后,柳贺每日卯时就起了,大寒的天起床上学着实是一种煎熬,上辈子就算是高三,柳贺也经常赖到六点起。
    掀了被子,柳贺熟练地把滚团揪到地上,这猫现在越来越有登堂入室的意味了,气焰及其嚣张,以前还小的时候它都躲在门后等柳贺,现在趁着柳贺不注意就偷偷钻进屋里,柳贺半夜翻身常常会感觉到猫山压身。
    当然,多了一层小猫毯确实更暖和一些,滚团还常常替他压住被脚,这样柳贺夜里也不容易受凉。
    柳贺醒时,纪娘子也醒了。
    原本在家的时候,柳贺醒来之后就开始读书,纪娘子起得稍晚一些,她醒了之后做早饭,母子俩一道吃了柳贺再读书,眼下却是不行,柳贺去府学去得早,早上必须先吃些垫垫,这样才能撑到中午。
    如果要柳贺总结镇江府学的伙食的话,那只能用难吃两个字来形容。
    不过味道虽不怎么样,量总是给得足的,对于家境清寒的廪生来说,在府学里凑合吃一顿,朝廷发的廪米便可多省下一些以供家用。
    柳贺本以为自己的家境在府学中是比较差的,然而并非如此,如和他渐渐熟悉的一位同窗董书,他也是府学廪生之一,但董书父亲有疾,两个儿子又年少,全家皆指望着他供养。
    董书平日要读书,晚上回去还要替人抄书、算账,日子过得比柳贺要清贫得多。
    至少柳贺穿过来后还未替生计发过愁,他虽然也抄书,但抄书所得基本是贴补家用,大半都被他自己买书买笔墨花掉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山穷水尽的滋味。
    不过董书日子过得虽辛苦,对读书一事却用心极专,柳贺与施允之所以还能耐着性子在府学读下去,便是因为府学中有这么几位积极上进的同窗。
    柳贺裁开一张竹纸,对照着颜真卿《自书告身帖》临摹了起来,刚读书时,柳贺练字练得很勤,主要是和同窗们对比,他那一手字着实称不上好看,后面练多了,他的字渐渐也就上来了,偶尔还能听先生们夸上几句。
    然而府试之后,柳贺看了姜士昌等人的字迹,便觉得自己一手字似乎没了优势,便又将练字提上了日程。
    因而柳贺的日常其实比院试之前更忙碌。
    院试主攻四书五经即可,试帖诗虽然麻烦,但他用心去写,最终也能够敷衍过去,柳贺只需将以往所学认真回顾,再让文章进一步精练
    便足够了。
    乡试则不同,乡试虽考三场,然而头场便是七篇文章,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考生在经义上稍有不足,便会被阅卷官们察觉出来,且乡试乃是一省优秀士子的比拼,南直乡试一场通常有四五千士子竞争,能通过的不过区区一百三十五人而已。
    在数千生员中脱颖而出,难度根本不是院试府试能比的。
    而第二场的论、诏诰表及判语也需每日勤记苦练,第三场的策论更是需要言之有物。
    柳贺每日既要读书,又要作文,他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就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
    既然是写文章,柳贺自然不会以量为目标,他不仅要将文章写好了,更要一篇胜过一篇,这样才有练习的意义。
    不管府学之中环境如何嘈杂,柳贺心静了下来,外物就与他无关了。
    教官讲课时,即便内容平淡古板,他依旧挑选其中于自己有益处的,毕竟教官们古文功底扎实,细细琢磨之下,未必没有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
    而自学的时候,柳贺便依照目标去完成,读书、写文章,府学一天课业结束后,他再回家去慢慢琢磨文章。
    柳贺没有急着去书肆买新书,而是将家中的旧书又认真回顾了一遍,务必让自己吃透书中所讲的内容。
    不知不觉间,嘉靖四十四年又过去了。
    ……
    临近放假时,府学给生员们布置了课业,柳贺看了看,除了要求生员们写文章外,还发了一册明年府学的授课安排,也就是学习计划,柳贺领了册子正要看,就听一旁的士子在抱怨:“年年都这一册,这都是嘉靖二十七年的安排了吧?”
    “教谕可真是省事,将往年的修改几个字,下一年还能继续用。”
    柳贺:“……”
    果然,翻到册子后几页,有几篇例文柳贺印象深刻,倒也不像其他士子说的那样用的是嘉靖二十七年的程文,但却是嘉靖三十五年的程文,已有十年之久了。
    柳贺对这一年的程文真是熟到不能再熟,这一年的状元诸大绶、榜眼陶大临和探花金达的文章他可以说是倒背如流。
    柳贺这么想时,施允的视线也在这时候看过来,两人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几分无奈。
    “你文章还写吗?”施允问柳贺。
    “写,怎么不写。”柳贺悠悠叹了口气,“假日在家无事,写几篇文章心里才踏实。”
    施允也知晓柳贺要回村中过年,两人互相交换了最近读的书,便在府学门口道了别。
    府学放假已经是腊月二十八的事了,柳贺原本想着先让纪娘子回去打扫除尘,但纪娘子坚持等柳贺一起,母子俩便一直拖到此时才回乡。
    不过虽然春节临近,府城之中却依旧一派热闹景象,柳贺去码头找车时,下乡的人比平时多得多,纪娘子与柳贺等了许久才排到,好在两人带的东西不多,等的时间并不长。
    柳贺穿着玉色的生员襕衫,在一众挤车的百姓中显得极为醒目。
    车夫朝他笑道:“这位相公怎么不另外雇辆车,这车坐着未免太挤了些。”
    柳贺也笑了:“在下虽是个相公,却是个无财相公,另外雇车就嫌太宽敞了。”
    拼车和包车的费用相差还是大了些,柳贺其实考虑过包车,但纪娘子舍不得,柳贺想想便没有再坚持。
    他在思考自己学骑马再驾辆车的可能性,和施允说过自己的想法之后,施允盯着他瘦弱的身躯瞧了瞧:“你这二两肉怕是不够马颠的。”
    柳贺:“……”
    呵,施允也不见得比他胖几斤。
    不过山路崎岖,即便坐在马车后面依然觉得颠,更不必说亲自骑马赶路了。
    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母子俩是中午吃了饭去等车的,可到下河村时也临近傍晚了,纪娘子先把滚团放下来,这猫在车上可憋坏了,一见到熟悉鸡鸭和鹅就忍不住沿着河岸奔了起来。
    滚团还没跑上几步,附近那只滚地锦就像收到信号似的飞了出来,和滚团打成了一团。
    双滚傍地走,颜色分不清。
    柳贺和纪娘子开了院门,屋中景象和柳贺上次回来时一样,灰依旧很大,母子二人先将包袱放下来,纪娘子拿着鸡毛掸子掸灰,柳贺则烧了些炭,把家里烧得热一些,先将床铺这些收整好,今晚睡一觉再说。
    可没等柳贺和纪娘子将床铺完,就听院外传来阵阵狗叫声,之后人声便嘈杂起来。
    “贺哥儿回来了吗?”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六伯家歇个脚先。”
    “信哥媳妇,回来也不早日说一声,我替你把家里扫一扫。”
    说话的是之前与纪娘子一道做针线的堂婶罗氏,不待纪娘子反应,她便一把抢过纪娘子手中的鸡毛掸子:“你歇着,婶娘替你掸掸蜘蛛网。”
    一番操作下来,纪娘子都有些茫然。
    而罗婶娘之后,还有几位邻居叫了纪娘子在闺中时的小名,态度亲切得不行,纪娘子被人群包围在中间,想拿抹布也没有,想搬张桌椅也轮不到,一时之间都怔住了。
    纪娘子心中茫然,柳贺却很清楚这些人是为何事而来,无非就是为他名下免税的田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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