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旸谷才起来,出门挽着胳膊,这边有滑杆儿,也是竹子的,两个人却只喜欢走路,路边有烤糍粑,烤的很香,焦黄的,扶桑停顿了一下。
    宋旸谷就买,就是她喜欢吃什么,爱吃什么,愿意吃的,都会买,不会讲什么马上吃饭了,对胃口不好之类的话,你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
    滚烫的垫着一点油纸,上面一圈红糖粘稠的汁水,一层稀松的黄豆粉,她掰开一半儿,有乞讨的小孩在门口坐着,她随手递给他一半。
    另外一半,再掰开一半,她刚好一口,宋旸谷一口。
    宴会厅里面很暖和,扶桑跟宋旸谷站在门口,桌子上很多杂志,宋旸谷跟山西驻重庆办事处的人在聊天,大家都很爱交朋友,交换很多信息。
    宋旸谷背对着扶桑,他讲一会,总也回头看一眼,人家也发现了,找个共同的话题,“宋太太很漂亮。”
    心里想着,宋先生亲自劫狱出来的,能不漂亮吗?
    之前大家消息都很灵敏,只了解情况的,因此起哄闹着,一定要邀请人来见一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夫妻,才能这样子。
    预想的很丰满,但是见到了之后,只会觉得这两个人很安静平淡。
    讲话也是慢慢地,做事也是慢慢的,似乎总有自己的想法跟事情,这样热闹的宴会,大家都会互相迎合一下,或寒暄或夸张地表演,总有一些宴会的情绪的。
    但是宋旸谷的反应就是很平淡,有人问起过去的事情,他只含蓄地不讲,没什么好说的。
    很喜欢听别人讲话,他们局势上面的分析,比扶桑跟宋旸谷了解的要透彻,扶桑看报纸,她都没太看过这些年,对金融方面的格外感兴趣。
    手指在上面点了好几下,那份报纸还是舍不得放下来,她自己很专注的,一些刻在骨子里面的东西是非常蠢蠢欲动的,比如说现在。
    一直很具备国民信心的蓝筹股,在她关进去的五年时间,已经从几百美金跌落到一文不值的地步了,股票市场已经崩盘了。
    国内买债券,政府为了淘换资金,大量地印刷纸币,不断地贬值,国外股票市场崩盘,似乎都是一个很坏的时代。
    一系列的金融反应,扶桑在心里马上就能演变出来,股市,银行,证券公司,工业生产,农产品,包括失业率这些。
    连锁反应,这个世界上经济形势是千变万化的,今年这个涨钱,明年那个跌钱,后年突然又涨钱。
    她是账房出身的,从小荣师傅教的就很好,每一个物价背后,就是一个行业,一个行业总是牵连几个行业,政治原因,地缘原因,气候原因,没有一个数字是无缘无故变动的。
    每年秋天青州蜜桃是中秋的佳品,但是价格总也波动,她小时候以为物以稀为贵,账房上的数目跟产量有关。
    后来荣师傅喊管事儿采买的来讲,并非如此,青州商贩多,每年成熟前便有固定的商贩联合垄断起来,外面商贩插不进手去,便由几人定价。
    偏偏大丰收年头好,名气也大的很,各地经销商人都愿意从此进货,但是地头上就开始的垄断,低价收购,高价分销,所以青州蜜桃丰产的年月反而价格更贵。
    并非单纯因为其品质格外地好,而是商贩联手压价的原因。
    再几年,青州蜜桃便渐渐消失在市面上了,果农费力不讨好,只三年时间便杀树换粮种,最后青州蜜桃的市场还是被搞坏了。
    这个事情扶桑的话,印象很深刻。
    小时候思维的模式跟习惯,荣师傅对她影响是最大的,那时候小啊,崇拜师傅,师傅说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荣师傅这一脉的,极其擅长从大局面上看东西,看的东西都很大,他有些自负跟傲气,这两样东西跟他的才华匹配起来,因此他很多绝技,那么多徒弟里面,也只传扶桑一人,小荣他都不带教的。
    所有的数字可以波动,经济可以很多形势,但是规律永远不会变。
    这个东西价格市场定位是多少,那就最后一定是多??x?少,你人为去做一些事情压价或者是政治原因权贵喜欢而抬高价格,都只是暂时的,最终的结果,最终还是会恢复到它值得的应该有的价格上来。
    这个就是价值!
    看的不是价格,是价值。
    青州蜜桃的价值是多少,商贩压价搞坏市场,但是三五年之后,它始终在市场的价值定位依旧很高,哪怕这个品种消失了,在大家心目中,依旧是个金贵东西。
    价值是一种天然的,市场给予的,消费者所赋予的品质定位。
    她看这些东西就非常的有意思,很入迷。
    坐在那里一晚上不动,有人来的时候,她就会放在一边,跟大家讲话应酬,也很高兴。
    很喜欢吃一个红枣糕点,大概是糯米粉做的,小小的一个,里面能吃到红枣肉的颗粒,吃起来不腻。
    就一直在吃,吃到自己觉得有点不消化了。
    然后等走的时候,还有剩的,她看了一眼,宋旸谷就又拿起来一个,“再吃一个吧。”
    一晚上,总忍不住回头看她,看得出来她一晚上情绪都很高。
    扶桑就一边走一边吃,到门口正好吃完。
    两个人不觉得很丢人,想吃就吃,宴会结束了也可以吃,舞会的话太累了,没有参加,两个人身体都有点亏空。
    也没有人会觉得穷酸,有钱人的光环很大,宋家之前,无论是北平宋家,上海宋家,还是现在香港宋家,在内地的身影虽然很淡,但是有钱人是真的会有一种气质的。
    这是一种有钱才有的气质,他很从容,做什么都很从容,宴会结束了还在吃东西拿东西也很从容。
    等出去的时候,就有人追出来,提着一大盒,“扶桑姐,这个给您。”
    称呼就有点奇怪,扶桑姐,要知道一晚上这边都在喊她宋太太的。
    拐角看不太清楚人,从繁华大厅走在吊脚楼凌乱的小路上,总有一种寂寞地落差。
    果真很冷,扶桑手揣着在宋旸谷的口袋里,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在口袋里。
    没想到有人的,两个人马上把手拿出来,然后左右两三拳的距离站在一起。
    很自然的反应,有人他们两个人就会这样很规矩。
    最多很端着的挽着胳膊,那种挽着胳膊的姿势也不是很亲近,就是很优雅地很礼貌地搀着彼此,胳膊都是端起来的,从来没有说是紧紧挽着的那种情况。
    扶桑看不太清,大约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您是——”
    人再走近一点,宋旸谷认出来了,微微靠近扶桑,“黄桃斜街——”
    是妞妞,大力家的姑娘。
    他乡遇乡亲,那种感觉,是值得热泪盈眶的。
    大姑娘了,扶桑看着她长大,“我先是做打字员,发电报,工作很多。”
    她现在是服务于情报系统的,但是不是很核心,很多她这样的女孩子,话务员或者打字员,都跟着一起到了重庆,“今天晚上一进来,我就觉得是你,扶桑姐,你知道嘛,你在人群里面总是很亮眼的,你一直都那么漂亮,气质那么好。”
    她这话肯定带水分的,自己加了偶像滤镜,舒扶桑绝对不是今晚最漂亮的一个,年纪首先摆着,人肯定喜欢看二十出头的青春女孩儿,那是跟气质同等美丽的东西。
    但是妞妞吧,从小就加滤镜,“原本不敢认的,但是看到宋家少爷,我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你们能里重庆,你被日本人抓起来的夜里,我就南下了,后来大厅你的消息,听说你关在南京。”
    她的眼角里面有泪,扶桑看着很心疼,这样大小的姑娘,结伴南下成长到现在体面又美好的样子,大不易啊。
    扶桑是总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心思在身上的,她可怜同情并且善于看出一切的优点。
    正如妞妞所说的,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
    人其实不是看朋友多少的,你如果真的很真诚很善良,做事很讲究,你走在哪里其实冥冥之中都有很舒服的朋友,很意想不到的帮助。
    最起码妞妞在这边,就比其他人靠谱很多很多,他们不需要依靠其它关系继续他们的行程。
    而且对于内部的情况,妞妞这些年摸滚打爬,讲的比别人要透彻许多。
    重庆这边的话,妞妞并不看好。
    这是她晚上对扶桑讲的第一件事情。
    她处理的稿件文字讯息,接触到的信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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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腰击
    “你们是要留在这里吗?”
    “不是, 我们南下中转,重庆还算安稳,顺便在这里旅居几天。”
    再从重庆南下到云南去, 西南边陲过境, 最后到美国。
    妞妞眼睛里面的东西很多很多, 有欣慰有激动,还有一些莫名的哀伤, “那就好,你们的票订好了吗?”
    “托朋友在打听。”
    “我帮你们订票,你们在这边待两天, 尽快走吧。”
    扶桑拉住她的手,寓所外面下雨, 淅淅沥沥的,有些凄冷寒凉,扶桑的手没有多少肉, 她本来就不是肉手,骨节很分明, 修长有筋骨, 烛光在她的眼睛里面悦动。
    从她的脸上,到墙上。
    “你好吗?你这些年,好吗?”
    扶桑侧脸看着她, 想擦一擦她眼角的泪,妞妞抬眼的一瞬间, 就红了眼眶,“当年结伴走的同学们, 如今就剩下我们两个在重庆了。”
    “他们, 有的在南方做运动, 被抓起来杀了。”
    扶桑知道,这些事情,宋眺谷做的很多,在南边非常的活跃,但是伪政权跟日本人一个鼻孔出气,各种暗杀强杀甚至光明正大的毒害,都是时常发生的。
    只是,花一样的年纪,还没有开始人生,就已经付出了血红的代价。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朵花,扶桑相信,大多数是红色的。
    妞妞以前的时候总觉得天不怕地不怕,“十七八岁的时候真好,一个人敢背着包袱往外走,一个人就敢去闯荡什么也不怕,也不顾忌,为了心里的一点想法,那样地纯粹。”
    “可是扶桑姐,我觉得年纪大一点了,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反而不那么纯粹了,就比如说爱国,什么样子算爱国呢,我继续南下去江西的同学是爱国,留在武汉又辗转重庆的我也是爱国,不能说我不爱国,可是我们,为什么对立呢?”
    重庆方面的话,做的越来越不到位,各方面的舆论反对声音都很大。
    胜败的确是兵家常事,可是胜败之外的事情,是否太让大家失望了呢?
    她跟同学当初只不过是一个微小的选择,如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立场了,她时常觉得迷惘,时常觉得忧虑。
    为爱国这样的事情困惑,让她觉得悲哀。
    最怕全身心纯粹地投入,最后却全部是无益的徒劳,这样自己的人生,算什么呢?
    她幼稚单纯却美好,像是个钻上云霄的风筝,在努力地绚烂高飞,去触碰理想的天空。
    但是飞到一半,攀爬云霄的时候,才发现一点天空的复杂跟真相,跟她一股脑的热爱碰撞在一起,像是一盆冷水,飞不上去了,也不能掉下来了。
    掉下来粉身碎骨,飞上去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心气了。
    扶桑站在窗户前,宋旸谷在卧房里面很安静。
    她的神情带着几分冬雨的冷酷,洁如白骨一样的下巴微动,眼神幽暗不明,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更平和而隐忍,更懂这个世界的复杂跟拉锯,生活是撕裂的。
    必须是撕裂的。
    那种撕裂感会把一个人打败,把你整个人颠覆起来,让你在缝隙里面喘气呼吸,然后拉扯。
    你意志力内核足够强大的时候,就能拉锯过来,把绳子拽到自己这一边,你拔河就赢了,你稳不住的时候,时常动荡踉跄,就会很累很辛苦,难以立足而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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