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骡马累了一夜,这会儿吃饱喝足赶路,桑姐儿抓了糖给它吃,“好牲口,你给我叔叔带回来了,你是家里的功臣!”
    一路西去,风餐露宿却满足,她给大奶奶买了新鞋,“妈,你穿着舒服吗?”
    大奶奶是缠足的,脚放开了以后,在鞋子里面空荡荡的,只觉得那鞋子大的很,大的羞人,听桑姐儿说,“学校里老师说了,不能缠足,缠足是要人致残,脚是用来走路的,大脚才能走四方。”
    大奶奶原本也不信,她是活在二门里面的女人,也未曾想到自己也有赶路的那一天,可是看着人家走路健步如飞的,小脚确实不赶趟了,多走几步便不行。
    夏雨骤急,桑姐儿跟王乃宁在外面水淋淋的,就是这样也不肯进车里,她必不要王乃宁一个人赶路在外面的。
    跟大奶奶背后嘀咕说,“叔叔身上的是千斤担,他心里事儿也多,我陪着他说说心里话,解解闷,路上也好观望。”
    越往西走,临近京畿地区,就越来越繁华热闹,一路上也算平静,她脸色晒黑了一些,灰扑扑的衣服穿着跟小子没什么两样,进店先洗漱,又拿来王乃宁的衣服去洗。
    他的衣服,洗完第二天必定是要继续再穿在身上的。
    因此拧的极干,雨天潮湿,她便拿着去灶台上烘干,听着前面厅堂里面王乃宁跟人吃酒说话。
    他这时候能歇歇,烧火的不大,是掌柜的儿子,极其的伶俐,问桑姐儿,“你爸爸呢?”
    “死了。”
    “怎么死的?”
    桑姐儿没说话,火光映地她满脸橘红,碎发窝在脖子上,下面的皮肤极白,主动换个话题,“这离京城近吗?”
    “近,你来,”他引着她到城门口,“看见了没有,那就是永定门,进去了就是南城,好吃好玩儿的多了去了,还有卖小金鱼儿的。”
    雨幕成串的暮色里隐隐看见零星的火把,勾勒出一个庞大而阴黯的轮廓,她踮着脚张望,从没见过的高大城门,威武不凡!
    夜里做梦,梦见南城卖豆花儿的,羊肉豆花,里面放了口蘑跟羊杂浇头,又鲜又嫩!
    等王乃宁一把把她拽起来的时候,她还是没醒神过来,“快,桑姐儿,出大乱子了,穿衣服我们走!”
    话音刚落,跨院里面便进了人,她一下翻身坐起,拽过来衣裳穿好,伸手摸了下王乃宁的后腰硬邦邦的,大奶奶捂着元熊的嘴怕他哭,“别出声,别出声!”
    院子里一下亮起来了,火把一支一支进来,??x?门砰的一声被打开,来不及跑了,等火光凑近看清楚脸,“没有——”
    桑姐儿心跳如擂鼓,看着通缉文书上的画像,有名有姓氏,鲁南道青城人氏王乃宁!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出去了,等很久,大家才回魂,掌柜的在院子里解释,“好家伙,山东两道追过来通缉要犯的,大刀砍了个洋人,巡抚大人亲自下的缉拿文书,跟咱们啊没关系。他们专门杀洋人的,前些日子就听人说鲁东跟鲁南道出乱子,没成想这么快就到逃到城墙根下了,人人手里举着大刀呢。”
    正说着,就听轰隆一声,掌柜的儿子跑进来,“爸爸——城门开了!点兵出城呢!说是德国大人动了怒,要打咱们呢,朝廷增派人手拿人的!”
    做买卖的最怕乱子,尤其是战乱,掌柜的悄悄跟王乃宁打听,“爷们,你们那边怎么样,说说!这德国人要是打起来,能打到咱们京畿地区吗?”
    想是不能,息事宁人般地自言自语,“还是尽快把人捉拿了吧,顶风作案呢,杀个洋鬼子做什么,我看啊都是好日子过够了的。”
    王乃宁糊弄两句,无非就是洋人横行霸道,屋子里面元熊吓得直哭,他身子弱,在家里的时候老太太从来爱惜他,不肯让他哭一声,要什么给什么。
    这会儿就有些哄不住了,他两岁多一点儿已经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了,憋的脸通红的。
    桑姐儿举着那个草蚂蚱逗他玩,草色已经枯黄,根须也断了几截子,看王乃宁进来惴惴不安的问,“他们要找的人,是你吗?可是那画像一点也不像。”
    兴许不是呢,王乃宁看的清楚,是他,“掌柜的试探问我几句,我不敢多说什么,此地怕是不宜久留。”
    拖儿带女的,最后还是给人追上来了,他知道前路渺茫,这会儿也不愿意拖累家里人,牵了骡子马车来,不敢再打听车夫,“我教过你赶车,你赶的很好,桑姐儿,来,你拿着鞭子——”
    他把桑姐儿一把抱上去,桑姐儿摇着头,一下子跳下来,解开套子,“叔叔,你走,你快走,你骑着骡子一路南下,从河南绕道山西去,去元盛德等我们。”
    擦擦眼泪,“是我们拖累了你,不然你不至于给人追上,你先去安顿好,我们随后就到。”
    王乃宁怎么肯,妇孺人家怎么上路,桑姐儿只催着他上去,“等你走了,我进城里去,京城多镖局商行,我给足银钱,跟车队一起走。”
    大奶奶抱着元熊,也不肯再跟着王乃宁,这是要砍头的大罪,“快走,快走吧,不要再耽搁了。”
    回头看一眼,掌柜的梗着脖子看着呢,只怕是盯上了,他的文书掌柜的看过。
    王乃宁无奈上去,桑姐儿竭力一拍,骡子受惊便跑开了,她不敢回头,就地拉着大奶奶往永定门去。
    不敢抬头,眼泪啪嗒啪嗒的落,过城门的时候,有巡城守卫笑问,“哭什么?”
    桑姐儿眼泪止不住,人生最难过的事儿她小小年纪都经历了,一为死别,二为生离,看着城门四处张贴的逮捕文书,抽噎着答话,“妈打我。”
    “爷们儿,哭什么,怂包样儿,进城多少好玩好吃的不够你看,”周围人都笑,这年头,哪里有不打孩子的妈,都打!
    他们且不知道自己多幸运,为着王乃宁杀了雷天生,这是乡里的义士,消息传开后乡勇们掩护,要谢老师画像,他故意作对画的潦草四不像,族老们指认的时候闭着眼睛说像。
    山东巡抚梁大人早听宋遵循回话儿,对鲁南道情形了解甚多,因此听到消息的时候没有把王乃宁一竿子打死,他向来是拖字决,追兵们慢了一些,因此王乃宁才能携家带口一路跑到京畿地带才给追上。
    梁大人每逢议事不决,便请人去请宋遵循,商人有商道,他们跑商的消息,甚至比官府还要灵通,见解也跟那些衙门里面的老油条不一样,所谓站位不一样,见解也新鲜。
    “可是拿到人了?”
    “未曾,只是山东地界上我说了算,到了京畿一带,我便插不上手了,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梁士典也有爱才惜才之心,他执掌一方政务,在山东主政三年,自然知道这里是出梁山好汉的地方,又是孔孟多礼之地,因此对山东民众,心里更礼遇敬重三分。
    宋遵循含笑,一挹到地,“多谢大人周全,给他一条生路,大人恩德,山东民众铭记于心。”
    梁大人也自得,他不仅仅是官场如鱼得水的老油条,也是余姚梁氏的门楣,从不肯给祖宗牌位摸黑一点儿的,爱惜羽毛而洁身自好,他的身上很有士大夫的精神洁癖。
    这拳乱,下面人看的是山东民风悍勇多好汉,上面人看的是政道宽和,一次一次的,先是杀了两个传教士,后发展成鲁南跟鲁东两道民乱,到现在火上浇油风口上雷天生被砍杀,哪一个背后都有梁大人的影子。
    对内,关于民教矛盾的案子,他从来不轻率决断,都要委派人员查实,上次最大的“洋教士案”,便委托宋遵循亲往查证,他极力地在争端中“委为保护”,委曲求全的尽全力保护平民性命安全,不受教民磋磨戕害。
    对外,他抗住朝廷及洋人的压力,对于各国使馆纸片一样的弹劾污蔑,竭力争辩。
    宋遵循越发明白这位大人的良苦用心,只觉得他难。从来朝廷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没有一个是庸才奸佞的,到这样的位置上坐着的人,谋略的是派系党争,派系党争的背后是政见不一的利益站位!
    国别利益相争的时候,梁大人考虑的便是国战!
    老成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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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折戟沉沙
    宋家已然一片欢欣鼓舞,院子里面灯火辉映,偏厅未进便听见长子宋眺谷欢朗跳脱的跟兄弟们说笑,“鲁东黄河入海之地,我特意看海去的,那么大,跟天一样的看不到边际,一个浪花打过来,能把人卷到海底去。排排浪花连成线,响如雷鸣!”
    他们都没有见过海,见他拿出来一个大海螺,“母亲,您听,这就是海的声音,这一只是我特意挑的,比老二屋子里摆着的那个要大许多。”
    宋映谷积极附和,“大哥这一趟可长了不少见识,不知道海边是不是真的有鲛女,这里面的声音据说是她们唱歌呢。”
    宋旸谷低头含笑,不好直接说他给掌柜的骗了。
    那是光宁十九年,家里生意有船队出海,下面掌柜的敬献上来的,,从地中海岸带回来的海螺,哄他说里面有鲛人的歌声,宋映谷便时不时较真琢磨这个事情。
    “老爷回来了——”门外一阵脚步声,帘幕层层,屋子里伺候的依次高打起帘子,宋眺谷人已经出去了,跪在门槛外面磕头,“父亲安好,儿子回来了。”
    宋遵循对他一肚子的气,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埋怨,此时此刻,看帘子内光鲜酒菜,庭院内落樱缤纷,烛光亦温柔,威压便被三个儿子柔和,“先吃饭,吃过饭我再跟你一起算账。”
    宋眺谷嘿然一笑,挠了下额头,“儿子知错了。”
    “头怎么了?”肿起来一个大包,跟寿星公一样。
    “马上摔下来,不碍事儿,父亲吃过没有,听说梁大人请您去议事,我们便先开席了。”
    他话忒多,一桌子的话铺摆不开他,老二总是捧台的,时不时穿插一句,宋旸谷话极少,但是他听的很认真。
    等筵席散了,宋眺谷便跟着宋遵循去书房,二太太顿足要说什么,看丈夫一眼,拢手站在半人高的铜雀灯台边,徐暖而温,最后只嘱咐丫头,“备伤药去。”
    老大不听话,做了混事儿她是知道的,一晚上丈夫没有一个笑脸儿。
    家中三个孩子,一视同仁,从来都是赏罚分明的,要罚都是一起罚着的,有轻有重,当老大的,从来都比下面的弟弟们多担待一些,板子多挨几下的。
    果真一顿好打,宋眺谷给抬出来的,呲牙咧嘴的,还有心思对着俩弟弟嘴贫,“哎呦,我可不乱跑了,我从鲁南道跑到鲁东道去,是想干一番大事业的,谁能想到,全乱了,里面夹着一些乌合之众,弄得乌烟瘴气的,我气不过要走,他们还敢拦着我,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给踩死了。”
    少年人意气风发,跟着师兄弟们要去行侠仗义,没想到后面变味儿了,按照他的话来说,人吃五谷杂粮,拉什么颜色的都有,他看着形势不大对,便脱身跑了。
    下面两个弟弟受着他连累,也一人五板子,念着宋旸谷最小,打板子受不住,便打了手心,这会儿火辣辣的像是没有了一层皮,跟着宋眺谷一起回房间。
    “??x?他们要干什么?”
    宋眺谷疼得有气无力的,还逞强呢,“药粉子大把的撒,该用劲儿的地方就用劲揉开——哎呦,我的亲娘啊,您倒是有点寸头点儿啊!”
    他先跟小厮贫嘴,听屋门口伺候的丫头们笑成一团,自顾自的拉起来宋旸谷的手心看,“疼不疼?”
    宋旸谷斜眼看着他,那意思是你说疼不疼呢,抽出来手,说话跟个上冻的抹布一样,“不疼!”
    你都这样了,我还能当着你的面说打几下手心疼啊,宋眺谷等上好药了,才对着他说知根知底的话,这些话他跟宋遵循也刚说完,“我看形势不对,他们闹着进京去了,你知道吗老小,几万人啊?”
    “这一路上,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哪里来的物资,还有拖家带口的,见了洋人就杀,可是他们后面杀的也不仅仅是洋人了,到处说自己刀枪不入,他们可能吃了一种东西,你知道吗?”他的声音压的很低,低到能听见院子里面落灯人的脚步声。
    大概吃了一种东西,然后扰乱神志,便觉得自己刀枪不入,血肉之躯都砍坏了,还不觉得疼,有点邪门。
    “我是学武的,也知道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多亏我机灵,不然我也就跟着一起去京城闹事儿了。”
    宋旸谷坐在榻沿上,听他兴致勃勃的描绘,就听宋眺谷嘱咐他,“不过别跟父亲说,还有,我偷了你的那匹马丢了,人太多了,马大概给师傅骑着走散了,师傅躲风头去了。”
    那马,他的爱马,养的油光水亮的,宋眺谷从家里走的时候,把兄弟三人的马顺手牵羊都借走了,骑着自己的,牵着俩弟弟的,觉得自己夜奔三天三夜的架势!
    宋旸谷笑的有点虚弱,面色枯着,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摁倒了宋眺谷的伤背,“大哥,你好好休息。”
    宋眺谷疼的闷哼,真疼啊,趴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宋旸谷走出来站在院子里,自己拿过来羊角灯提着,心疼得不行,他的马!
    鱼承恩在后面追气喘吁吁,也不敢跟的太紧了,绞尽脑汁想哄他高兴,“三少爷您瞧,刚才大爷院儿里特意交给我的,说是单独给您的。”
    他打开盒子,举着到宋旸谷跟前,里面是一匣子黄樱桃,水色莹莹,一个个有龙眼那么大,“说是从青城过的时候,特意带给您的,那边特产的。”
    刚在外面的时候都在井水里面拔过了,不好的都捡出来了,一个个挂着水珠子,还带着沁凉的冷意,正好降火用的。
    宋旸谷顿足看着这一盒子,还是惦记着自己的马!
    他的马?
    这会儿已经在京城沉沙折戟了!
    连同沉沙折戟的还有桑姐儿,她打听了几家镖局便去找,没想到青天白日的,镖局还没到,城门便大开了,乌泱泱的一群人眨眼睛就冲进来了,有的骑马有的走路,还有推车的,人人手里都拿着家伙,城门卫抵挡不住溃散后退。
    桑姐儿人生地不熟,跟大奶奶先是给人抢了包袱干粮去,又给人把钱袋子趁乱搜刮去了,大奶奶抱着不肯撒手,“您行行好,我有两个孩子,给我留点儿路费——”
    谁听她的,都是穷苦出身,都饿的很,一脚踢开就是了,后面人看她不撒手,拿着大刀气势汹汹过来。
    桑姐儿便把荷包里的铜板儿全撒地上去,趁着人抢钱的功夫,拽着大奶奶才跑出来。
    元熊吓的直哭,他手上的红绳儿都给人抢了去,三个人等跑到小巷子里面听不见人声了,盘点资产就只有桑姐儿挂在脖子里的那片金锁片。
    “这还是老太太给的呢,咱们到时候等安稳了,去当铺当了,凑路费到山西去。”桑姐儿擦擦脸上的汗,嘴干巴的犯渴。
    又庆幸王乃宁早走了,“不然一准也抢光了,他一个人走的快,又有拳脚功夫,沿着官道儿定比我们早到,必定在元盛德等我们。”
    王乃宁确实是快,他一口气跑出去几十里,骡子跑的不如马快,却耐力好,星夜赶路,不敢耽误,一怕追兵赶上,二想早点前去安顿下来,好接应一下她们。
    谁知道京畿地带一下就乱了,商户也没想到,没来得及下板的都给抢了,涌进来的这些人多数是好的,但是其中也有混饭吃的,跟田有海一般的,混的不好找个靠山薅羊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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