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延己云淡风轻的,说得很绝情:“我怎么捞你?捞了你,可就站在全人类对立面了。”
    无论桑觉对人类是否有益, 他终究是个异族。
    污染物虽然没有主观思想,但人类对怪物们却有两三百年的血海深仇。作为一名人类高层,被发现和一只有思想有逻辑的怪物纠缠在一起, 恐怕只会引起更激烈愤怒的乱局。
    环绕周身的藤蔓瞬间安静了,霍延己刚端起碗,准备喝口热汤,就觉下腹的藤蔓忽而收紧,狠狠勒住某处。
    “……”霍延己额角青筋跳动,低低警告地唤了声,“桑觉。”
    藤蔓收紧的力道一点没收, 仿佛听不见。
    他没有眼睛,那也没有耳朵……哼。
    外面还在下雨, 雨水淅淅沥沥地砸在屋棚上,哗啦啦得响。旁边打起来的一众吵吵闹闹, 吸引来无数围观的人。
    而就在几米外的一隅之地, 一株藤蔓正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惩罚地绞弄人类中将极其敏感的位置。
    生气极了。
    因此也格外得肆无忌惮。
    突出的喉结仿佛在一条紧绷的线上滚动, 霍延己眼皮微垂,扯了扯衣领, 喉间干燥得要命。
    他端起面碗将汤饮下大半,火没降,倒是更燥了。
    旁边的嘈杂声更甚:“你们他妈的躲在龟壳里当个米虫,要不是老子在外面卖命,你们还能在这里跟老子要钱!?”
    被踹倒在地的面铺老板还没爬起来,一直没吭声。
    不过从闹事者的三言两语大概可以推断出事情的始末——
    几个畸变者佣兵过来吃面,一开始都好好的,直到要结账了,其中一人觉得这个收费太贵,而老板只道自己明码标价,不肯退步,于是那个嫌贵的畸变者就直接掀桌了。
    霍延己看了眼隔壁的小酒馆——
    桑觉明码标价得更贵,大概也是他生意一般的原因,喝不起啊。
    理论上来说,酒馆遇到这种闹事的人可能性更高,但桑觉从来没说过。
    是几乎没遇到过,还是因为都打走了、所以觉得不值一提?
    半年下来,桑觉是真的变了很多,也相对长大了些。
    他从一开始的毫无心眼、叽叽喳喳地能把一天生活中遇到的所有琐事全部倾吐,到现在只是挑着事情分享,也算是成长了。
    棚下的闹剧还在继续吗,闹事者扬起拳头:“怎么着,再看老子打死你!!”
    有旁观者看不过去:“算了吧,也不是很贵。”
    “钱付了再走吧,大家都不容易……”
    “我就容易了!?那个该死的黎明计划,搞得我们还有几年可活?就现在还得天天在外面拿命搏,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吸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
    这人显然是喝了酒的,正在语无伦次地发疯。
    同伴有拦着他,却被挣开,他抬起脚,就要往摔倒的摊主身上踹,却被突然伸过来的一双手摁住肩膀,往后一扯。
    闹事的畸变者猛得甩肩:“你少他妈的管闲事!”
    然而肩上的手不仅纹丝不动,反而加重了力道叫他吃痛。他回过头,才看清那张锋利冰冷的脸庞。
    他愣了一下,只觉得面前的人眼熟,但因酒精混沌的脑袋一时间却没反应过来,不过嚣张的气焰倒是下意识消了,半天没动。
    “裂开的桌子二十币,折了腿的椅子十五币,合计面钱三十八币——”霍延己扬起下巴,冷声道,“付。”
    “我凭什么唔唔——”
    旁边认出霍延己的同伴连忙拉住他,捂住他的嘴不给说了:“他今天喝多了,我们就带他来吃碗面醒醒酒,长官,他真不是故意的!钱我们马上就给,老板有什么地方受伤了我们可以去医院——”
    这个畸变者还在挣扎:“老子就不给,凭什么……”
    眼见霍延己脸色又冷一分,旁边的同伴急了:“霍长官,他上午刚从城外回来,一起出去的兄弟死了三个,这才控制不住情绪了。”
    大概是酒精太上头,又或是猛得从同伴口中听到死在外面的三个兄弟,这人一下子就绷不住了,跟个小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抱住断掉的桌腿嚎啕大哭。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充满怨气地指控道:“我们在外面拼命,你们在这安居乐业,把我们当工具人……”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周围陷入一片沉默中。
    这样的冲突其实在《黎明》计划曝光后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畸变者一边受拘于过去的牺牲理念束缚,一边又觉得自己凭什么遭遇这样的对待,在随时想扔挑子不干的想法中挣扎,一边又为了生存继续搏命,同时也觉得自己是在为他人搏命。
    毕竟他们没多少年可活了。
    就拿这个闹事的畸变者来说,看面龄应该四十岁左右。就算能活满三十年,也就只剩下十年的寿命了。
    那到底为什么还继续在外面搏命?
    如果只为了混口饭吃,那干脆趁着政策更变直接在城里找份工作不就行了?
    可是他没有。
    人类总是这样矛盾,一边牺牲卖命,一边又心有不甘。
    就在同伴准备付钱拖着人离开的时候,面店老板也爬了起来,沉默地收拾残局,道:“不用给了,你们走吧。”
    霍延己在这,几个畸变者哪里敢不给,硬是要付钱。
    “要给的,你让让……”
    “不用了,直接走——”
    两方一拉扯,踩在滑腻面汤上的老板又摔了一跤。
    像是摔懵了,老板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对趁机要付钱的畸变者吼道:“滚啊!!都说不用给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其他人又被这一转折搞懵了,全部安静下来,不知所措。
    老板爬起来,直接拿起旁边的碗,猛得砸在地上,瓷片四分五裂,飞溅一地。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也陷入在极端的愤怒中,一口气吼道:“是!你们在搏命,你们了不起,你们崇高伟大是英雄,可你问问在场的普通人,问问无奈缩在地下城的那些女人,他们谁没有理想!?谁不想当个乱世英雄!?”
    “可难道只有英雄就够了?是我他妈不想做畸变者吗?是我检测不合格没过!”老板愤怒地撸起袖子,左臂上有一个愈合的针孔伤疤,是很多年前做检测留下的。
    “你死了兄弟,我老婆昨天也死了,我跟她地下情十几年,生怕哪天被人抓到举报畸变者普通人相恋,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点了,结果接了官方的单在外面被感染,昨天冒着被直接击毙的风险回到城门口,喊我出去一趟,就想再见我最后一面……你以为就你痛苦、就你牺牲了!?”
    老板的声音含着哽咽:“我一晚上没睡,苦得都不敢合眼,凌晨三点就起来准备食材,装作什么都没发现起来生火开店,因为上午回城的佣兵最多,吃碗热腾腾的面能舒服点,我怕关门了你们没地方去!”
    “我尽力了!”
    “老子尽力了!!”
    全场鸦雀无声。
    仔细看,就能发现面店老板眼里全是红血丝,这些咆哮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一边的椅子上,赤红眼睛一语不发。
    他衣衫凌乱,裤子还被面汤浇湿了,头发上还挂着面条,就像个狼狈的疯子,已然处于崩溃边缘。
    或许这个时代下的人,都是潜在的疯子。
    新秩序部门刚成立不久,因此响应速度不快,巡防营的人姗姗来迟,对霍延己唤道:“中将。”
    霍延己黑沉的眼底看不出太多波澜:“先把他带回去醒醒酒。”
    这个“他”自然是指抱着椅子,还处于被老板吼得懵圈状态中的畸变者。
    随后,霍延己看向面店老板:“你也要去一趟,是赔偿还是起诉,你们自行商议。”
    老板沉默了会儿,沙哑地嗯了声,仰头把即将洒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道:“给您添麻烦了。”
    霍延己问:“现在去,还是下午去?”
    许久,老板站起身,佝着腰背吸了吸鼻子,道:“下午去吧。”
    这会儿城门口佣兵巨多,都在排队登记回城,在野外吃了十几天甚至数十天的干粮,就想回到城里来碗热食释放一下压抑许久的味蕾。
    有资质在城里开这种面食店的人本来就不多,老板要是关门了,这些人还不知道得跑多远才能吃上。
    围观群众慢慢散了,霍延己问旁边的巡防兵:“怎么来得这么慢?”
    “长风街那边有人挑衅新来的地下城居民……”
    “挑衅”这个词实属有些委婉了。
    霍延己掀起眼皮:“怎么处理的?”
    巡防兵犹豫了下:“当场和解了。”
    过去监管者组织还在的时候,在霍延己的铁血手腕下,这种矛盾是不可能和解的,无论何种冲突起始方都势必付出代价。
    这也是为什么过去这些年,主城治安十分稳定的原因之一。
    霍延己语气冰冷:“再有这种情况一定要严惩不贷,有一就有二,放纵的后果只会迎来更肆无忌惮的压迫。”
    巡防兵一个激灵:“是!”
    一场闹剧结束,体内邪火也卸了大半。
    回到小酒馆里,秀气的常青藤从霍延己身体里钻出来,变回人形穿上衣服。
    桑觉没有再生气了,他凑到霍延己跟前,下巴贴着他的胸膛,抬头看着霍延己道:“你不开心。”
    霍延己垂眸,半晌,揉揉他的头发,嗯了声。
    “为什么?”
    霍延己语气淡淡的,道:“从前只想把方方面面都做到最好,时间久了才发现,世事难两全,全面圆满更难全。”
    年少时,他确实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觉得没什么做不到的,只是人心不正。
    后来才发现,原来世上真有那么多做不好的事。
    霍延己突然道:“昨天调的酒还有剩吗?”
    “没了,调好的酒不过夜。”桑觉店门口安了个打烊的牌子,然后走到吧台后,“但是你想喝的话,我随时都可以调。”
    桑觉站在吧台前,白皙的下巴带着一点最近才长出来的小肥膘。
    霍延己托着下颌,静静看着桑觉跳舞一般、有模有样的手指。
    地底生死不明的霍将眠、人类的将来、他与桑觉的将来在脑海中一遍遍越过,周而复始,如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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