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水患,由通济堰的堤防被冲开而引起,林卫隺也因此失踪,要真的出事,尸体理应一块被找到。
    林业绥半敛黑眸,没有说话。
    随后,宝因也逐渐回过了味来,此次工部出去的其余官吏皆已寻到,即使没被江水冲走,未必就是无恙。
    夫妻二人还没能多说几句话,童官便在廊下禀告工部侍郎来了府上。
    林业绥搁下碗盏,指腹揩去女子唇边亮晶晶的梨汁后,起身去寻帕子擦手,走之前,好生嘱咐:“乖乖喝了,我去去就来。”
    宝因眨眼,温顺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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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宅正厅里,正值知命的工部侍郎略显焦灼的在反复踱步,他刚得到下吏禀告,便急忙赶来,生怕迟了。
    多日来,这位林仆射虽从未就林长丞的失踪说过什么,或是勒令必须找到,但谁都不敢懈怠,通济堰一事,天子大怒,权势本就危如累卵的三族少不得要再脱一层皮,将来最有可能重新掌权凌驾皇权之上的便是博陵林氏、河东裴氏。
    自然要赶紧攀上。
    林卫隺一是博陵林氏的郎君,二是尚书仆射的幼弟。
    林业绥缓步走来,忍着脑袋的胀痛感,问出一句:“侍郎有何要事,竟亲自寻到我府上来了。”
    未等人坐下,工部侍郎迅即拱手躬身,声音铿锵有力:“云阳郡那边传来了林长丞的消息。”
    林业绥顿住,凌厉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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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走后,宝因呆了好一会儿,才捧起小几上的碗盏,慢腾腾的吃着,没吃多少,汤水便彻底凉了。
    忙完外头的事情,玉藻搓手哈着气进来,瞧见后,帮忙将手炉递过去,又去收拾汤盏,笑道:“可要拿去热热再吃?”
    宝因抱着暖炉,倚在旁边隐囊上:“吃这些也就够了。”恍然记起男子走时也吩咐了一番话给这个丫头,横眉威胁,“不准与他说。”
    玉藻被女子时不时露出的娘子模样逗笑,连连应下:“便是割舌醉骨,我都不带说一句话的。”
    玩笑之际,红鸢也撩起厚帘走到里间:“大爷又出府去了,约是不会回来的,特差人来院里说了声,要大奶奶您安心。”
    宝因心神不定的颔首。
    到了戌时,乳母把林圆韫、林真悫带走去睡觉后,玉藻弯腰收拾着卧床,将叠好的被衾给铺开。
    红鸢也在外间铺着她们两人守夜的床褥,正要去关隔扇门时,那门帘子忽地被掀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她赶紧退让开:“六娘子。”
    林却意裹着厚实的氅衣,里面只穿着寝衣,直奔内室后,二话不说便伸手搂住自己嫂嫂的脖子:“嫂嫂。”
    宝因洗漱完,坐在榻边抹着润肌膏,被甫一抱住,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几上,唇边荡开笑:“怎么了?”
    林却意像以前那样撒起娇来:“我今夜里能不能留在微明院,与嫂嫂一块儿睡。”
    宝因思忖半响,点头应下,林卫隺失踪的这二十来日,林却意的身子骨没再好过,听姮娥院的李妈妈说除了咳出过血丝,还常做梦靥。
    玉藻便又再去拿了一床被衾出来铺好。
    夜深人静时,飒爽的北风袭来,打在窗牗上,发出吓人的动响。
    睡在里边的林却意被吓醒,宝因本就觉浅,连带着也醒来,她身子不便翻身乱动,只能伸手帮她掖好被衾:“是风,不必怕。”
    林却意静默片刻,自顾自开始说起来:“往年四哥离家去西南时,他还说四哥什么都收拾走,可是不准备回家了,叫我给啐了几声,五哥见到这副情形,立即便笑着说不是四哥,是他回不来了...但四哥就要回来了,他却还没回。”她捂脸抽噎起来,无力质问,“嫂嫂,五哥为何不回家啊,五嫂还在等他,我们都还在等他。”
    宝因眼眶也发起红来,想宽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兄妹两人差不了几月,一处玩闹,平日瞧着谁也不让谁,什么都要争上一争,可手足间,偏偏就是这样,情谊才会比旁人更加深厚一些。
    若工部侍郎今日是为了林卫隺的事来,只盼着男子这次去能带来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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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卯正,有婆子从家中归来,刚走到长乐巷口,便隐隐瞧见有几个穿孝的人拉了一辆载着灵柩的轊车在前头。
    她怕撞到晦气,赶紧寻了小道去林府,谁知没一会儿又碰上了,仆妇偷偷打量了那几个拉车的,发觉都不认识。
    长乐巷附近都是林氏丹阳房五服的近亲住的,或有些出了五服的同宗实在穷困的,也会寓居于此。
    许是他们有丧。
    如是想着走到西角门,腾手叩开上了绿漆的门,脚都已经迈进去一只后,猛然看到什么,退出来仔细瞧了几眼,赶紧叫人去微明院,请示主子。
    人才进院子,就听得仓惶的一句“不好了!不好了!正门外的巷道里停了灵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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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乐巷道宽二十四尺,即使停了灵柩,仍显得广阔。
    拉车的几人在按照主家命令停下轊车后,迅速低头退到一边。
    不过须臾,马蹄声响起。
    林业绥勒紧缰绳,径直翻身下马,瞥了眼两侧宽大的黑棺,凛然道:“叫人来打开正门,迎五哥进去。”
    跟在后头骑马而来的童官一落地,连口气都没敢歇,快步走去一旁的边门,与上夜的小厮说了几句话。
    寂静的空气中,只听几道脚步声交错。
    正门打开的那一瞬,穿孝的人再次站过去,合力把灵柩抬入府中,林府奴仆接连跪下哭丧。
    林业绥一身交衽黑袍傲立寒风,漆眸湿润,眉骨染尘却又坚毅,血丝仍未从眼中完全消散,衣襟处露出的白色中衣边缘上,也还依稀可见几滴暗红色的血点。
    童官见男子岿然不动,抬袖擦了擦眼角,自己的弟弟,心里怎会不伤心。
    他们赶到云阳郡时,那座山已塌了大半,黄土石块堆积成小山,百姓小吏早清理完大半,之后一个时辰没有,便瞧见了泥石下被压的少年,浑身只穿了件寝衣,外袍在十丈外的地方找到的。
    男子亲眼目睹,压抑已久的情绪也在那一刻冲破禁制,当着众人的面吐了血。
    小厮哽咽道:“隺五爷已回来,大爷也请注意身子。”
    林业绥瞧着硕大黑棺渐渐消失在高门里后,脚步凌烈如风的进了府,气息却虚弱下来:“把卫铆、两位叔父还有隺五奶奶都给请到正厅去。”
    童官叉手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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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明院里更是一阵慌乱。
    得知有灵柩停在林府正门,昨夜宿在这里的林却意连妆都来不及上,净完面,起身便跑了出去。
    宝因稍作思虑,回过神来,心中忧虑会出事,顾忌不了太多,腾地从榻边站起,下了脚踏,直追到屋外,几近被绊倒。
    红鸢瞧见,赶紧伸手来扶。
    二人一路出了院门,下到台阶,沿着长廊走过穿堂,好不容易跟着追至二门外,却不见林却意人,反见外府已是白幡挂起,奴仆也都穿起孝来。
    红鸢不知内因,皱起眉来,没好气的拉住个侍婢,提高声音呵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侍婢茫然四顾,紧忙向不远处的女子跪倒:“隺五爷已找到,停灵在东府正厅,绥大爷命全府戴孝哭丧。”
    宝因听得一口气不上不下,掩唇咳起来,似是怎么也停歇不下,也终于明白男子昨日是亲自为这位幼弟收敛尸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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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厅内,一派肃然。
    林益、林勤、林卫铆三人都坐在左边。
    发髻上只有支白色珍珠簪的裴灵筠一身素衣,落座于右边,不悲不恸。
    在他们到来之前,林业绥背立在高堂左侧圈椅旁,始终不言不语,眼皮半耷,手掌撑着桌几边沿,不知在想什么。
    直至来人,他才转过半个身子,坐下看向府中紧要几人,不徐不疾道:“昨日云阳郡的官吏在清理暴雨导致的山体泥石时,发现了一具尸骨,工部侍郎请我前去察看,确是卫隺。”
    裴灵筠坐在乌椅中,惨白的手指紧紧抠住旁边用以圈人的圆木,声音如沙砾,短短一句话因哽咽而顿住两三次:“长兄、长兄可知他、他是如何...如何没的。”
    林业绥默了半瞬,再开口时,能听到一丝被极力按捺下去的起伏:“据周边百姓说,当夜突降急雨,借住乡里屋舍的卫隺听到声音,惦记南山的土质不紧,恐生灾祸,便匆匆披衣起身,提灯奔走四处去叫百姓离开。那夜方圆九里都听到了南山轰鸣。”
    林益、林勤身为叔父,闻言都哀叹一声,老泪纵横的擦了下眼睛,尤其是林勤,更是自责:“都怪我啊。”
    比起长兄,与弟弟相处时日更久的林卫铆虽不说一言,眼睛却早已暗中红了起来,控制不住的流起眼泪。
    裴灵筠攥着手帕,垂首掩脸,双肩微微抽动,喃喃道:“他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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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府正厅,灵柩置于当中,因已逝多日,尸体面貌早已有所变化,实在难观,便合起了棺。
    供桌与贡品香烛皆已摆好,丧布妆点四周,又另有穿孝的奴仆跪在一旁,腰间有孝帕,手中执杖,专门负责哭丧。
    赶来的林却意瞧见这副情形,瞬间瘫软在灵前,痛哭起来:“五哥!”
    守灵的侍婢仆妇连忙上前,各搀扶一边,小声劝慰,可怎么也劝不好,直到宝因来了,她才好一些。
    身为同胞亲姊的林妙意换上粗麻的齐衰孝服来上了几炷香,有过十月血肉相连的周姨娘更是哭倒在棺椁旁。
    眼前悲痛,自也惹得宝因心绪翻涌,再难隐忍,鼻翼翕动,豆大的泪珠便那么滚落下来,聚在下颚,将地打湿。
    她嫁来林府时,林卫隺还未满十三,会在冬至与兄姊妹来微明院送袜履,祝兄嫂福寿绵长,莲藕收获之际,更是与四兄兴奋下塘去亲自挖藕,后来林圆韫出生,因顾着面子,总是要偷偷多瞧上几眼。
    那时羞涩的少年,从入仕娶妻到魂归黄泉,竟只有短短几载。
    这六载多的岁月,自己也早将这位小叔子当成家弟般相待,与谢晋渠他们没什么区别。
    离家时还壮志满怀的人,归家时已只能躺在棺椁中。
    闻讯而来的王氏瞥见女子落泪,从袖中扯出丝帕,帮忙去擦的同时,又提点道:“别伤了身子,这丧礼还得有个安排。”
    宝因带着细微哭腔喊了声“叔母”,也被妇人这话唤回了理智,府里已遣人去各府报丧,不出几个时辰便会闹哄哄的,还要置办各种丧仪。
    道观那边也得赶紧差人去请法师来。
    后又觉她匆忙追着林妙意出来,还穿着一身红色旧袄实在不妥,走前叫人去吩咐圆柳院的那些婆子都帮忙瞧着些周姨娘,又嘱咐完几个婆子照看料理丧礼后,便回西府去换素服了。
    来至微明院,玉藻立马迎上来,边给女子打起帘子,边焦急的小声道:“大爷在屋里一直不曾出来,我刚禀话也没回。”
    迈过低槛,进到外间,宝因一面摘下项间的金璎珞,一面隔着门帘朝里面打量,将璎珞圈递给旁边侍儿后,便去了内室。
    男子坐在靠近西壁的圈椅中,因背阴,使得他整个人都深陷黑暗,身骨虽仍是挺直的,却被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包裹。
    宝因走到他身边,指腹抚去他眉骨的尘,瞧见他衣襟处的血点时,心间猛然一下抽痛:“从安。”
    林业绥掀起潮润的黑眸,将其中颓败与脆弱毫不掩饰的展露给妻子:“我以为先死的会是我。”然后,再次垂下眼皮,“卫隺小我近十岁,离十八岁只差三月,大人逝时,他还在襁褓中,待我守完三年孝去隋郡时,他虽怕我,但还是鼓起勇气问我一句‘长兄何时归家’,做到尚书仆射又如何,连幼弟都护不住。”
    宝因鼻尖泛酸,偏头抹去眼下摇摇欲坠的一滴泪:“卫隺是个从不愿为任何事低头的人,光武帝一朝有董宣,面对强项令,宁一死也绝不磕头,绝不道歉,坚守正义,绝不屈于何人何事,救民便是卫隺心中的道,也是他觉得认为对的事。”
    对的事...林业绥阖目,胸间凝着的那口气渐渐消散,他要想的是博陵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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