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因正襟危坐着,手执出锋最细的狼毫笔,在经纸上誊写《三官经》,身旁侍女受不住这里的气味,出去守着了。
    几日来,日日如此。
    她倒也习惯了这浓重的香烛味。
    坐立于殿内的高大神像也默默注视着这位信主。
    不多时,便听外面传来一阵交谈声,很快走进两人。
    其中一名素袍男子先开口:“五...林夫人。”
    宝因停下笔尖,回头去看,竟是崔家二郎,她惊愕之余,又出于礼数的浅浅一笑。
    崔安顾及着二人身份,时刻保持距离,不敢再进一步:“林夫人怎么会在此?”
    宝因垂眸,想的是坐着回人话,实在冒犯。
    下一瞬,玉藻便跨过门槛而来,伸手搀扶女子起身,然后站在门口,既不打扰二人谈话,也不会生出什么闲话来。
    稍稍忍过这一阵的麻痛感后,宝因稍整神色,笑道:“天台观那只鹤弥留许久,法师请我前来了却我与它之间的尘缘,好让它安心羽化,三日前便魂归于天了,观中为它留了供奉位,我想着抄些经文放在它神牌前,了表我心。”
    一语了,她回问:“崔二郎又怎会在此,三载多前便听闻你已云游隐居去了。”
    不愿再回建邺。
    说至此处,崔安神色忽变得黯然:“我也是前不久才回的建邺,只因四姐病逝,林夫人也知,我与四姐自幼便在一块玩,她最是爱调笑我的,如今她离开,我怎能不回,今日来也是为她办超生法事。”
    崔仪死了。
    宝因略显诧异,手掌也不由自主的握紧起来,她记得自己与崔家议婚不成后,没多久崔仪便嫁去了万年县的世家。
    崔安也不是这等看不淡生死之人,他妹妹自更不是,看旁人要跟着哀伤起来,连忙道:“听说是急病,走之前开开心心的,没什么不舍,还写了封信取笑我比不上她,成婚生子比不上,便连去黄泉也比不上。”
    宝因唇畔不禁绽出一抹笑来,的确是四娘之风。
    崔安这才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来,之前世家夫人齐赞颂的牡丹美人,丰盈不再:“林夫人瞧着消瘦了。”
    少年强说愁滋味,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宝因看向神像:“秋天来了,总是要瘦一些的。”
    崔安想起四娘在绝笔信中的话,忽觉天地悠悠,人终归一死,坦坦荡荡来,坦坦荡荡走,方不负看过的山水间。
    他拂袖向身后,望着女子,不带丝毫的私欲或占有,只有对一个人的欣赏之情:“我也曾爱慕过夫人。”
    侧首的宝因闻见话音,怔在原地,眨眼间,仿若神像笑了。
    她只觉神明也在捉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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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处】
    1、《诗经.周南·螽斯》:“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2、宋·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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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心迹
    “崔二郎莫要胡说!”
    玉藻听见, 着急走过去,压着声音斥了声。
    虽然如今她家娘子婚姻不顺,却到底还没正儿八经的和离,且在旁人眼中也是有夫之妇, 要今日殿内的事, 叫来往信众听见, 被有心人利用一番, 还不知那些人会如何编排。
    宝因也回过神来,她垂眸, 视若无闻的走回抄经处,跪坐下去, 缓缓卷起长方矮几上的写经纸:“我夫君与一双儿女还在府中等我, 恐不能等到四娘的超生法会了, 有劳崔二郎代我为四娘上柱香。”
    不等那人回答,玉藻生怕招惹上是非,已上前去帮忙收拾。
    刚出了殿, 忽然只觉有什么影子窜跑了过来。
    宝因低头去瞧, 展颜笑开。
    林圆韫正用双手抱着她的腿, 仰起小小的脑袋,咯咯笑着, 奶着声音喊“娘娘”, 然后又嚷着要抱。
    许久不见孩子,宝因也早已想念的要紧,当下便弯腰抱在怀里, 亲了亲女儿的脸颊。
    抱着写经纸出来的玉藻瞧见, 心里自是好不喜爱, 忙蹲下搭话:“大娘子怎么来这里了?”
    林圆韫咧嘴回亲了口, 小手搂着自己母亲的脖颈,又依恋的用脑袋蹭了蹭:“爹爹也来了。”
    快满两岁的娘子还只能说些简短的话语,故这话的意思是说爹爹带她来的。
    宝因心中猛然一跳,抬眼看去。
    身骨挺如松的男子站在不远处,隔着炉鼎与她对立而望,未散尽的雾气与道人所点燃的香烛,交缠在一起。
    横隔于两人之间的皆是虚物,可谁也没有动一步。
    恰巧,观中道人来说法会已布置好,请殿内的人过去。
    顷刻间,崔安便从一旁走了出来,随着道人离开了。
    林业绥眸光微闪,嗓音裹挟了山中的凉意:“在外应当如何?”
    林圆韫嘴角耷拉下去,忙要从母亲怀里落地:“遵礼守礼。”
    宝因也松了手,将人安安稳稳的放在地上,开蒙的年龄一般在四岁,可高门世家里的孩子从会走路说话起,便要开始慢慢训导其礼仪。
    他们身为父母,默契的一个温柔,一个严厉。
    既不想放任,也不想打压。
    眼下,便是如此。
    如今还在外,应当守礼,要有世家涵养。
    放下人后,宝因从侍女手中拿过卷好的经纸,欲要转身回自己在观中暂居的静室,接着把剩余的经文抄完。
    林业绥看着女子要离去的方向,不置一言。
    崔安便是从那里走的。
    有着刚才那回事,即使玉藻明白男子什么都不知道,但大约是心虚,还是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尤其是那双黑眸幽静得可怕。
    而宝因才只走了一步,百鸟裙便蓦然被人扯住。
    她回头看着女儿。
    林圆韫吸了吸鼻子,眼泪已经充盈满眼眶,说出的每个字都伤心不已:“娘娘不要阿兕和爹爹。”
    宝因眉头轻蹙,不懂为何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紧接着心肝一阵疼,轻声哄道:“我怎会不要阿兕呢,只是阿娘还需抄经,待抄完便带着阿兕回府,你先在这儿与爹爹待着。”
    林圆韫依旧不愿松手。
    宝因没法,在与她说好不准吵闹哭喊后,让玉藻带着一块去了。
    母女二人走后,被遗忘的林业绥收回视线,浑身带着凛冽之气,抬脚去了宫观中道人用以修行居所的袇房。
    正在煎茶,准备入定的上清法师看到男子前来,执起茶腹倒了一盏热汤过去:“林仆射是来接林夫人的?”
    林业绥不置可否,弯腰端起茶盏,喝了口,语气冷厉:“不知法师给我妻子的信中都写了些什么。”
    上清法师盘坐着,双手交叠在丹田处,合眼说道:“本观中有一只鹤,乃八载前林夫人与其母亲送来结缘的,但一只被放飞,一只被困在了这儿,如今被困的这只到了快归天的时候,这才请林夫人前来了缘。”
    在将要神游时,老者笑着开口:“林仆射此时若是无事做,可与我一道打坐,许真能见到神仙呢。”
    林业绥抬眼,淡淡瞥了眼,而后重新垂下,没搭理这人。
    世人都道上清已修道成仙,不过同为皇帝家臣罢了。
    ...
    不消一个时辰,宝因便写完了最后的几段经文,好在林圆韫也果真是乖乖的坐在一旁,不吵不闹,但或是焚着安神的香,又许是太过寂静,小小的人很快便睁不开眼了。
    见她要去抱,玉藻赶忙抢先抱起,女子刚抄写完经文,手臂还不知如何酸痛。
    宝因也惦记着还要去供奉经文,便吩咐人先抱着去道观前面,她收拾好静室后,将香熄灭,合上门,去了供奉神牌的殿内。
    把卷起用麻绳捆绑好的经纸放下,行过道礼,又沿着廊檐回到祖师殿前。
    醒了的林圆韫又神采奕奕的在要人陪她玩。
    玉藻自然也是乐在其中。
    宝因嫣然,随即又淡下笑意。
    他呢?
    她微微侧头,便见男子站在殿中,与神像对望,而后握拳抵嘴,轻咳了两声,尽显病弱气。
    百无聊赖的林业绥懒得看人打坐,走到这儿来打发时日。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拢眉,不悦地转身,见到是女子,语气温和道:“观里的事都打理好了?”
    宝因点头。
    林业绥迈步出来。
    两人便也带着林圆韫循着石阶下了山。
    只是山脚下,停靠有三辆车驾,两辆是男子带来的,还有一辆是几日前宝因坐乘来缈山的。
    到底还是夫妻,她不想被人说了闲话去,弯腰与男子同登一辆车驾。
    没一会儿,林圆韫也上来了,坐在母亲怀里,不停地说着话。
    随着孩童的话语声,三辆车由官道一直驶入了建邺城,再进长乐坊,停到林府角门前的巷道里。
    踩着车凳落地,进了府,便见桃寿等在二门。
    她心急如焚的跑到男子面前:“大爷,太太好像病了,今日恐怕会搬不了了。”
    卯初,福梅院的侍女婆子便开始收拾了起来,来往瞧见正屋里的烛火燃着,又想起夜里听到的断断续续怪瘆人的哭声,大概是一晚上都没睡。
    谁也不敢进去喊人。
    可不能不喊,要是今日没搬去家庙,她们都落不着个好,最后还是桃寿早起洗漱完后,用沾了水的手边拍着身上衣裳的灰尘,边去了郗氏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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