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离府的这日,林业绥的三日旬休也刚好结束,一早便去了尚书省。
    林卫铆因袁府有事,也陪着袁慈航提前归宁了。
    宝因站在林府角门外,瞧着小厮搬东西上车,林妙意和林却意是先出来的,两人缠着自己嫂嫂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去登车。
    等妇人出来时,宝因微垂头,喊了声“太太”,余下那些平安的吉祥话还没说出口,郗氏应下一声,便让桃寿扶着去车边。
    没一会儿,陆氏也来了。
    吩咐小厮将另几样东西搬上最后一辆淄车后,宝因走上前,万福行礼道:“大爷知道舅父近年来百病丛生,特意嘱咐我额外添了些滋养的药材,都是些平日里也可食用,没什么大忌讳的,只是毕竟是药,要不放心,舅母到家后,也可请个疾医仔细瞧过再用。”
    陆氏有些诧异,瞧见那些小厮在搬东西上自家那辆淄车,脸上挂着几分又惊又喜的笑:“何必另添,你们原给的那些都已经够了,不知道的倒还以为我是搬家呢。”
    “这些年来,舅父一家待太太好,时刻惦记着,我们都记着,如今也到我们孝顺舅父的时候。”宝因莞尔道,“哦对了,还有套金玉头面,那是旁人送我的,不曾戴过,我瞧舅母面色红润,使起来正正好,能衬出这头面的光彩来,琴弦则是给我那二表妹的,还有些珠花,便有劳舅母到时分给其他表妹了,只是这些东西,别叫另外两个舅母给知道了。”
    陆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齿序第二,如此安排,自也讨了她的欢心,许是这番言行,让妇人想起了在郗府的日子,毕竟郗氏还能嫁人,她那胞弟却只能待在府中,继续受大房和二房的气,连带着她也是。
    “哪能叫她们给知道去,这是我亲外甥和外甥媳妇孝敬我们的。”如今林氏起势,连带着她们这些远亲也像有了依仗似的,只见她想到伤心处,抹了抹眼泪,“我这姑子性格向来比较拧巴,需得捧着哄着顺着,听说她还因为身边那个婆子跟你有了芥蒂...唉我与你舅父素来便不喜,只是那个婆子惯会哄骗,处理了倒是好事一件,只是你母亲这儿还得多哄哄。”
    一听便是郗氏将事情都与陆氏说了。
    宝因就像是一泊湖水,风来便有涟漪,而非湖想泛起涟漪,便如此刻她唇边泛起浅浅笑意,仅是因着骨子里的修养,叫她要周全礼数,说出的话亦是:“舅母这话倒叫我不明白,何来哄不哄的,太太是尊长,我哪有违背的理,只是我管着府里,自要按定规行事才能服人,使府内不乱,让爷不用受这些琐碎事的搅乱,且太太最喜吃斋念佛,又怎会干出些反了定规的事。”
    陆氏倒是满意的点点头,渐渐也明白几分,眼前这女子瞧着软和,对长辈事事孝顺,心里却又有自己的一杆秤。
    她那姑子的性子,真是磋磨人。
    话已至此,又给额外添了好些东西,陆氏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毕竟如今当家的是林府绥大爷,管家的是林府绥大奶奶,何必坏了关系,搞得以后不好来往。
    尚书仆射那是多大的官啊。
    第77章 挟恩
    几场雨水过后, 天暖和了十来日。
    只是刚入四月,倒春寒也如预料中的那般来了,虽时日极端,却其势汹汹, 天终日阴沉, 夹带着连绵的冷雨, 刺骨逼人, 生了潮。
    好在不过五六日,这场春寒也就过去了。
    如今到了四月中旬, 金乌高挂,渐渐有了几丝热意, 虽还远不到酷热的时候, 可白日里总会生出几分燥意。
    等过不了多久, 便是五月端阳,暑热又要来,暑热一直往后到八九月里, 那才叫是真正折磨人的日子。
    坐在院子里给自己绣丝帕的玉藻抬头看了看, 今天最热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 她又偏头去看廊下合眼浅眠的女子,厚重的袄衣和棉裙已换成了诃子和百裥裙。
    几道暖黄的光线穿过玉兰树的枝桠, 斑驳洒在女子脸上, 轻轻搭落在腹部的右手还握着本庄周的《南华经》,书页泛着黄。
    悬挂在廊檐的鹦鹉在林府养了这一年,倒也格外懂事, 安安静静的不再吵闹。
    玉藻收回视线, 继续做起活计来, 只觉这样安定宁静的日子多些才叫好。
    这个寒冬着实长了些, 她家大奶奶又在腊月生了大娘子,身子必定有所折损,虽说调养好了,可大半年的时间都靠那炭火和炕火烘着,自然不如在这日阳底下晒晒来得好,所以她才趁着现在这天早晚都还算是凉爽,不冷不热的,这会儿又还有日头在,去喊人搬了张躺椅在廊下。
    晒久了,宝因渐生起不适来,她本就怕热,脸上被照得微微发烫,心里便也开始有了几分细细麻麻的热燥,她懒得动弹,径直拿了丝帕遮脸。
    这些日子,两府各院要换窗纱、床幔与幕帘的事都已吩咐下去,府内也没了什么再需要她费神的地方,难得能好好歇歇。
    晚春的天气更是让人困乏,提不起精气神,躺下便不想动。
    这一眠,眠到申时。
    日头没了,正是开始入夜的时候,凉气开始悄然滋生。
    玉藻中途又去忙活了别的事,回来见女子还未起,吓得唉哟一声,胸口直跳,而后赶紧跑过去,压下心里的急躁和担忧,小声唤了句:“大奶奶。”
    听着这几声生怕自己是驾鹤西去了的喊声,早前就醒了的宝因再也没了由头继续寐下去,只得扯下丝帕,睁开双眼,逗闷笑道:“不过是眠一会儿,也值得你这么担心。”
    “都睡两三个时辰了,然后夜里睡不着,第二日又会这么困乏,周而复始便没完了,从前在谢府时,女医便说过白日里睡多是些昏睡,容易扰心神的,不可多睡,又不可不睡,因而睡个一个时辰是最好的,叫我要仔细照看着。”玉藻皱着眉头,与女子争辩起来,又事无遗漏的说道,“夜里我给大奶奶熬些安神助眠的补汤。”
    出嫁前,范氏特意吩咐她将女子从小到大所有吃过的药方子都要一并收拾来林府,各人各不同,这药方子也就不同,难得有吃得好又管用的药,所以有些什么相同症状,只需按照原来的方子去抓就是。
    宝因醒好神,脑子里的那股混沌感消散后,右手握着书卷,左手微微提捏起遮足的裥裙,离了躺椅的脚踏,起身下地。
    玉藻又喊:“大奶奶。”
    松了手,裙子垂下,宝因走了几步,逗着越发开智的鹦鹉,轻颔首:“你熬好,我喝就是。”
    这类不痛不痒的药,她素来不爱喝,这方子的由来还是从前做女儿时,自己第一次管家实在乏累,连着好些天在白日里贪睡,不知怎么被范氏知道,她觉得是病灶,便去请了医来,左右也不伤身,喝喝定她们的心又何尝不好。
    玉藻这才高兴起来,连忙去寻药方,喊人去拣。
    逗了会儿鸟,宝因转身,迈步至门外,拿书的书扶着门,另一只手提裙,而后越过门槛入屋。
    ...
    林业绥回府时,已接近酉末。
    摆好晚食后,两人都只吃了个七分饱,坐着慢慢消了会儿食,便去沐浴了。
    先从湢室出来的宝因还未坐下,便见红鸢放下药碗正离开,黢黑的药汤冒着腾腾热气,一瞧就是刚煎熬好,立马就给端进来了。
    她走过去,坐下绞发。
    没一会儿,男子也沐完浴。
    他踱步过来,眉头拢聚着:“怎么吃上药了?”
    宝因回头去看,露出个端庄得体的笑:“夜里不大能睡着,这才叫人去煎了副能助眠的药喝。”
    简单说了几句话,两人便各自忙起来,林业绥坐去另一侧,继续处理着公务,他不愿留宿尚书省的值房,便直接把文书带了回来。
    绞好发,用玉搔头簪好后,宝因探过大半个身子,去抚男子的眉川:“可累?”
    与谢贤共事,并非那么轻松,左仆射虽为尊,应为省主,可谢贤又加任司徒公,郑彧担任时,便常与谢贤争执这个,只是皇帝常装傻充愣,不予理会。
    他上任后,不曾执着于此,所有人便也默认谢贤这个右仆射为省主,而尚书省本就有综理天下政务之责,那些旁支末节的事务,谢贤大多都交由他。
    有谢贤在前,左右丞也是推三阻四。
    每日男子都要这个时候才能下值。
    林业绥放下文书:“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他早已看透,如今三大世族还不够苟延残喘,贸然进了三省,自会有如此境遇,且官场又有何累不累。
    反正一生都要在里面沉浮。
    将剩余几份文书看完后,男子先上了卧床,宝因等着药变温,喝过药才去睡,只是她没能顺利到里边去,双足刚离地,腕与腰就皆被男子握着,稍稍使力,便跌坐在他身上,
    “我与你夜夜同衾,怎不知你有什么失眠之症?”半坐依靠着床头的林业绥以唇贴着女子的耳逼问,嗓音如钟,低且沉,“是药三分毒。”
    如今私下只有两人,又是在床帏间,宝因干脆跨坐着,与男子面对面,丢了那份白日的庄重:“可不喝便睡不着。”
    “我有法子。”林业绥摸着她耳垂,诱笑道,“幼福可要一试?”
    一听便不是什么正经法子。
    宝因嗔了眼,却又贴得更近,垂头间,盯着腹部好一会儿,生了四个月,常常还是会恍惚自己怀着,想到这...她记起件正经事来,语气也端了起来:“东宫的昭训快要生了,可要备些礼品送去?”
    东宫去年共封了三人,按其大人的官职高低,各封了承徽、昭训,这两个位分并不高,是因她们出身也不高,大约算是中下等的士族,能挤入士族之林,大多是当年靠着本家荣耀。
    十年不封,东宫忽然有这样的动作,又是出身不高的,高门贵妇都说是太子不得眷恩的缘故,她却觉得未必,太子与太子妃青梅竹马,多年厮守,若是家族显赫的女子为他生下子嗣,必会挟恩,威胁正宫,倘是出身不高的女子诞下儿郎,大可抱给太子妃抚养。
    太子妃有了儿郎傍身,东宫也有了子嗣,日后便是封了家族显赫的,可原配有嗣无过,待继位,皇后与太子之位也绝不会属于她们。
    三位中有两个先后怀了身孕,听说先有孕是位分最低的昭训,太子也是往昭训殿中最为频繁,昭训有孕后才宠幸的旁人。
    多了个人的重量,林业绥微仰头,与高自己半个头的女子对视着,松了腕的手不知何时落在她后颈,耐心的去吻其唇角:“送些也好。”
    这一问是为提前给自己摘错,听到男子真要给东宫送礼,宝因不免隐隐起了担忧,一面与男子相吻,一面又问:“可其他人未必会送礼去,我们贸然送去,岂不是落人口实?”
    “太子是君,为臣者,自要庆贺。”林业绥不满于这样的吻,忽轻捏她腰腹,“这是礼法所定,不必管他人尊君与否,我们无愧便是。”
    宝因被男子扰得心神难聚,只得茫然点头。
    随后勾幔帐的鸾凤钩大幅晃荡。
    卧床上的二人被隐在落下的青纱幔中。
    -
    第二日起来,男子依旧是在卯时去上值。
    在外面侍奉的玉藻瞧见后,见女子脸色红润:“大奶奶昨夜睡得可好?”
    宝因才漱口净面,梳好妆,被问得一愣,却也不曾怀疑什么,这丫头素来如此,当即笑着点头:“挺好的。”
    玉藻接着问:“那大奶奶昨夜几时睡的?”
    “约是戌末三刻的样子。”宝因答完,才察觉出不对劲,抬头看她,“怎么了?”
    听到女子的后半句话,玉藻啊了声,似乎是不知为何要如此问,等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没怎么,但看来那药方子还是管用的。”
    宝因浅浅笑着,那药管不管用倒是不知,只是昨夜做了两次颇费精力的体力活,两人最后都汗津津的,浑身顿觉疲乏,怎么还能睡不着,想起男子的话,她又吩咐玉藻日后不必再煎熬这药,以后都不吃了。
    毕竟已有了新的药方。
    玉藻虽不知为何,但还是应了下来,随后走去东壁,拿好女子换下的衣物,便出去了。
    ...
    吃过早食,原先还有些吵闹的院子渐渐安静了下来。
    忙完的侍女婆子都去各处了。
    唯独一人。
    听着廊下的唉声叹气,正在算月例数目的宝因搁置下木筹,起身下榻拢好鞋履,而后走到门口,低垂着眼眸,瞧着坐在胡床上的那人,似笑非笑道:“可是热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主子打杀了你。”
    今日起来,这丫头从早到晚叹气叹个不停。
    说话间,玉藻又叹了口气:“热倒是不热,只是心中忍不住的烦躁,像是有只蚂蚱在里头蹦来蹦去。”
    紧着,出现第三人的声音。
    主仆齐看去。
    “是该蹦跶的。”妇人进了垂花门后,脚下十分爽快的走过抄手游廊,语气只差一把火便能点燃,“没两日府里就真要来只蚂蚱了。”
    忽来外人,宝因收起与侍女玩闹的心,以为是那两个妾室干了什么,凝了神色:“叔母这是怎么了,可是谁惹你不快了。”
    到了女子面前,王氏流出严阵以待的神色:“听说二房明日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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