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的除夕家宴,他们也只算得上是外戚, 皇帝相邀, 便竟真敢来。
    要知道, 今日太子都没被皇帝诏来。
    他一樽酒入喉, 嘲意浮现嘴角。
    正儿八经的储君不能来。
    郑彧却年年被诏来。
    坐在皇帝身侧的贤淑妃施施然朝喝闷酒的李风看去,几下打量, 露出个温婉的笑来:“四年未见三哥,模样倒是丝毫未变, 还是那般的俊俏郎君呢。”
    满脸浅粉疤痕的李风抬手, 拿袖子擦去嘴边的酒水, 死死盯着上位,嘲弄的笑意反而更深。
    宫妃竟敢坐在皇后尊位。
    他看不惯,但也只说:“若论俊俏, 我们兄弟中又有谁能比得上七弟?说到这儿, 我年幼时, 曾记得贤淑妃犯过一阵厉害的眼疾,不知如今可好了?”
    贤淑妃欣慰点头:“劳三哥挂念, 已好了。”
    李风可惜的哦了声:“我瞧贤淑妃坐到了皇后上席, 刚竟又说我这般丑陋模样是俊俏,便误以为您眼疾未愈。”
    坐在下位的郑贵妃原心疼的攥紧手,听到三大王的话, 又微笑着夹了口菜进嘴。
    贵妃与淑妃同属内宫正一品, 且以贵妃为尊, 只是淑妃得了个“贤”的封号, 而她无封号,贤淑妃这才成了内宫的贵人。
    可贤淑妃想做的是皇后,死都想做。
    这番动静,惹得宴上众人瞩目。
    郑彧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三大王是被秘密诏回的,皇帝是何心思,尚不明朗。
    郑洵善则留心观察着皇帝反应,瞧贤淑妃母子是否还得圣眷,诏三大王回来可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缘故。
    李毓也只旁观,最后瞧皇帝始终不言语,他身为人子,站起身来解围道:“贤淑妃许久未见三兄,一时高兴失言,还望三兄莫怪。”
    李风敬上一杯酒:“七弟言重。”
    李毓亦还敬:“我昨日从宫城办公回府,偶尔碰见三兄车驾匆匆赶去东宫,本想叙旧,可念及三兄日夜劳顿,不敢贸然打搅,只是不知去东宫可是洛阳出了什么要事?”
    郑洵善暗暗咬牙,此言看似兄友弟恭,却甚毒。
    洛阳为陪都,便是出了事也要与皇帝说。
    李风不甚在意,细心解释:“太子乃储君,我乃王臣,兄长于我也是半个君,我此番回来,自要前去告知,免得被人说我不尊储君。”
    他这人骨子里便是最重嫡庶规矩的人,认为人出身于哪里,便该老老实实的在那个位置上待着,好好行自己的责任,不负天地祖宗,所以他才看不惯五姐李月的所作所为,自也最痛恨凌驾中宫之上的贤淑妃母子几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是高位那人,是他容忍的贤淑妃,惯的五公主。
    “三哥说得极是,怪我头疼,喊贤淑妃前来。”李璋揉着头侧,遣走贤淑妃,“坐回去吧。”
    哪有什么头疼,只是这已是在给她台阶下,贤淑妃端庄离开。
    “洛阳太远,我也老了,想要享享儿孙福。”李璋又叹了口气,瞧着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孤寡老人,“三哥日后便留在建邺吧。”
    皇帝这么一句话,便牵动了好几人的心。
    郑彧和李毓面面相觑。
    向来都坐上位的贤淑妃被遣走,紧接着三大王就被皇帝留在建邺,而且还破天荒的诏了三大王亲舅父入宫赴家宴。
    郑洵善也察觉出了贤淑妃的圣眷衰落,动了自己的心思。
    郑贵妃出身昭国郑氏小淮房,而贤淑妃出身大淮房,两支以大小区分,皆因有共同的先祖,先祖两个儿子先后建功立业,使其显贵,渐渐分出不同支系。
    长者为大淮房,幼者为小淮房,所掌权势也以大淮房最盛,小淮房说不上没落,却也不再显贵。
    不上不下,才最不甘心。
    因此才拼命送了郑贵妃入四大王府,本都封了贵妃,谁知还是被压一头。
    李风懒得管这些人的弯弯肠子,无论怎么折腾,如今东宫之位仍是中宫所出,这就够了。
    他在宴席散后,便回府去与家人守岁了。
    其余人也都散了。
    *
    除夕家宴散了后,侍女婆子提着灯盏,拥着王氏、林妙意与林却意姊妹一同往微明院来。
    快到时,林却意望着一地白玉似的雪,心里头瞬间痒痒挠起来,不再跟着长辈继续走,而是自顾自的停在原地,弯腰抓了把雪,团成球朝远处的玉兰树砸去。
    没一会儿,便被砸得抖落满树的雪,林却意瞬间得意忘形起来,高兴地抚掌。
    王氏上了台阶,站在廊下,解了兜帽氅衣,皱起眉头看向这个侄女:“六娘,还不赶紧过来?”
    林妙意伸手摘下兜帽,细细捋顺步摇,瞧见这个玩心不灭的妹妹,只是抿嘴笑着。
    已痛快玩过的林却意立即欸了声,边拍净手上余雪,边走去廊下,乖乖站着由妈妈脱下氅衣之类抵御风雪的衣物后,随着王氏两人进了屋。
    内室点着几处烧鱼油的铜灯和蜡烛,榻几上垒起账本,一旁还放着装了木筹的算子筒。
    坐在榻上的女子正在垂头看账,乳母则站在一旁,抱着大姐在哄。
    贴身侍女也坐在炭盆旁,安安静静守着主子,顺便做些小孩穿的衣物。
    在这寒冬腊月里,倒是别有一番温馨。
    王氏搓着手,走到玉藻身边烤火:“月子里该多休息才是,何况今儿还是除夕夜,你倒生怕累不着自己。”
    宝因拿了几根木筹放在几面上,指尖拨弄几下,又往账面瞧去,听到妇人关怀的话,轻笑一声:“除夕不守岁,怎么都来我这儿了?”
    林妙意、林却意向嫂嫂万福过后,不再打搅她们聊天,走去乳母那儿,看刚喝完奶的大姐。
    玉藻见这几个主子都来了,放下手里的针线篮子,挑帘去了外面,吩咐人准备热汤来。
    王氏将双手烤热后,捏了把女子坐月子吃丰腴的脸颊:“我这还不是怕你一个人在这儿烦闷,便带着她们来了,还嫌我们不成?”
    宝因弯眼抿唇:“哪敢。”
    王氏松手,扶着榻几坐下,认真说起来:“绥哥儿和你叔父他们几个在正厅说四哥入仕的事。”
    “入仕?”宝因将木筹拢在一块儿,放入算子筒,“倒也是该认真想这事了。”
    “我听了几句。”王氏道,“你也知道林氏自开国后,族中便少出军中建功的子弟,当年铆哥儿也是从著作局入仕的,如今他升了著作郎,刚好空了著作佐郎,你叔父便想着让罹哥儿去填补,只是他有自个儿的想法,不太情愿。”
    未曾北渡前,林氏子弟在军中都是有能力的将帅,只是后来到了建邺,世代子弟都是文武皆全的谢氏自然接过了兵权。
    不过如今,随着世族轴心人物谢太公那辈人的凋零,又无像王孝公那样的人才出世,兵权其实早已丧失,只剩一副空壳留在军中。
    宝因想起那篇策论,眨眼笑道:“罹四爷是瞧中了哪里的去处?”
    “河源郡。”王氏说出三字,话里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还不是去做什么司马幕僚,想去领兵打仗,你说绥哥儿当年是身为长子去拼前程的,如今林氏也要起来了,他不好好留在建邺帮衬自己兄长,反还要往会死人的地去。”
    如今西北是有外患。
    林卫罹终究还是因草场的事,生了从武的心。
    宝因暗叹一声:“他兄长怎么说的?”
    王氏摇头:“绥哥儿一句话都没说。”
    说到这里时,玉藻正巧端着热汤从里间门口进来,她们也就止住了话头。
    后面两人也只聊了些家常事,王氏更是主动说起林勤带回来的那对母子,她脑子还是清醒的,只与林勤说留下她们母子可以,聘妾也可以,但她原来瞧中的那个侍婢都已到人家里去瞧过了,嫔妾的通宝也给了,只差一纸文书,该纳还是要纳的。
    且孩子的事她也做不得主,毕竟是要入家谱的,过继也该是族内的,便是她同意,林氏旁人也不会同意。
    左右也纳了妾,还不如生个自己的,实在没有,再从旁支过继就是。
    林勤最后也依了她的话。
    宝因听完这些,视线微斜,扫了眼被林妙意、林却意簇拥着的大姐,随后舀起一匙热汤入口。
    戌时刚过,二门外的婆子便寻来了这儿:“三太太,三老爷要回府去了,正厅那边找您呢。”
    王氏连忙起身,被婆子拥着离开。
    到了快子时,只听各家的爆竹声都响起,宫城尤甚,击鼓驱疫的傩仪队伍也正穿行建邺各坊市。
    虽是大雪,却好不热闹。
    林却意早坐立不安,魂已飞去了外边,多亏有林妙意拉着她。
    宝因抬眼瞧去,会心一笑:“正厅那儿有消夜果,还有各种牌儿、贴儿玩,你们再不去,怕是要被罹四爷他们给吃完了。”
    得了嫂嫂的话,林妙意、林却意也放心赶着去正厅守岁了,路上不知遇见谁,急忙停下万福。
    宝因瞧完这些账目,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听见摇车内的孩子在哭,有些不知所措的问乳母:“不是刚喂过?”
    乳母小心抱起,边哄边笑答:“大概是被爆竹声给吓着了。”
    只是爆竹声停了,哭声却没止住,仆妇怎么哄都哄不好。
    宝因听着哭声,心里直泛酸,穿履下榻后,亲自去哄,抱着在屋里慢慢走着,倒是哄好了,只是不能坐,一坐便又要哭,乳母也抱不得。
    小手紧攥着她袄衣不放手。
    乳母忙解释道:“大娘子这是认人了。”
    宝因无奈浅笑,只好抱在怀里慢慢踱步,望向窗纱时,微弱星火下,仍可窥见这雪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堆在地上。
    忽然,悠长的黑夜中,有人手执罗伞走来。
    她思忖半会儿,侧过身子,开口吩咐乳母先出去与其他侍女婆子一块热闹过个年。
    乳母刚走出里间,便见绥大爷身边的小厮打起帘子,一个男子脱下大氅,走了进来。
    她连忙作笑面:“大爷。”
    林业绥颔首,径直入了内室。
    宝因早猜到是他,当下不由打趣笑道:“这才子时,爷怎么就回来了?”
    “卫铆和卫罹他们几个便够热闹了。”林业绥站在炭盆前驱了会儿寒,骨血里的冷渐渐散去。
    他望着站在不远处的女子,灯盏漫出的光亮笼罩着她,垂头弄儿间,一笑便如夜里的明珠。
    他眉眼含笑道:“爆竹山响,除夕夜该是一家人在一起。”
    宝因闻言莞尔。
    他们三个,也是一家人。
    林业绥见女子渐渐吃力,几步走过去,想要去抱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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