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大爷亦只在醒来时,问过那一次绥大奶奶。
    戌初,林业绥叫童官进来搬了张小几到卧床上,又吩咐他去将笔墨也拿来。
    烛光晃动下,男子握拳轻咳,随后提笔蘸墨,笔尖轻落在描金梅笺上,腕骨使劲,只见瘦劲有力的笔锋书了三字——放妻书。
    自从与皇帝在长生殿谈过之后,加之那日回来见女子喝醉,又听她提到崔安,他心中便早有此想法。
    崔安是文采满天下的名士,他只不过是个搅弄人心的世俗之人。
    早晚一死,有如踏春宴。
    何必要将自己与她都囿围于其中。
    不如日后放她离去,让她能在终南山与自己的心上人度过一生,逍遥快活的游历各大名山,寻访天下名士,也好过在他身边。
    胸口烧痛起来,他停下歇了口气。
    随后继续。
    *
    玉藻望了眼正屋,心里不知想了什么,叹口气,然后端着洗漱的铜盆入女子暂住的偏寝。
    宝因披衣坐在小榻上,将泛黄的书页卷起,拿在手中看,瞧着一派恬静,若不是脸颊上还有白日的泪痕,眼眶也稍有些肿红,倒会以为她情绪始终都如此平淡。
    “大奶奶。”
    玉藻拧干面帕,伸手递过去。
    宝因放下书,接过轻擦了下脸,又将两只手也都擦拭一遍,再交还回去。
    玉藻紧接着拿来鹅卵玉,这玉在冰鉴里放了一会儿,此时冰凉,正好适合消除哭肿,只是担心女子被冰伤,又用丝帕裹好。
    主仆二人默契的一递一接,宝因将冰玉敷在眼周。
    回想着白日里女子不肯进屋去看绥大爷,玉藻虽不知她有何缘由,但也知道过于不对劲,尤其是这些日子来的所为...不由叹道:“您为何不愿去瞧瞧绥大爷呢,夜里总要守到半夜才愿回屋睡,白日不忙也要在那儿待着,有了空闲时间便抄写经文,最近几日更是连饭都难以下咽,吃了也是吐出来。”
    “这好不容易才盼到人醒来,怎么...怎么还不愿去看了呢?”见女子不说话,她半打趣道,“难不成是因为眼睛肿了?”
    “这些事说与你听,你也未必能知道,何苦说出来烦你?”宝因打了个哈欠,将玉放在几上,有意要岔开话,“忙了一天,倒是有些困了。”
    她不愿说,玉藻也只有无奈的欸了声,起身服侍女子去卧床那边歇息,将床帏放下,出去泼了洗漱的水,才又进屋来熄灭灯烛。
    屋门被轻轻关上后,屋内万籁俱寂。
    宝因侧翻过身子,泪珠又落了下来。
    到了两更,朝食和晚食都未吃的女子从睡梦中醒来,掀开床帏,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
    次日,林业绥醒来的消息由医工传入禁宫,又逢朝会,监察御史再次进宫。
    自踏春宴后,裴爽每日仍会坚持上书弹劾七大王,于所开的两次朝会上继续高声,每每都使得官家败兴退朝。
    只是今日,官家于散朝后召见了裴爽,似要为此事彻底做个了结,于是身为七大王舅父的郑彧也请求在堂,司徒公谢贤执掌实际相权,自不能缺席。
    “七大王于草场纵马无度,踢伤朝中四品官员。”目睹行马伤人全程的裴爽对那仍心有余悸,更觉必须尽到自己的弹劾之责,“陛下不可不罚。”
    “怎么个不可法?”昨夜已成功劝说李毓杀马的郑彧驳道,“伤人的是那匹马,马已准备要处死。”
    “在七大王和郑尚书眼中,人命只比得上畜生?”裴爽想起林内史曾提到的那几个纵马伤人的案子,似都与七大王有关,“乙丑年、乙亥年以及乙酉年,七大王分别在武功、渭南等郡纵马,共踢伤三人,其中一人重伤不治而亡,敢问那几匹马可有处死?”
    “或是百姓之命连匹畜生也比不得?七大王可有亲口说出‘几个平民罢了’几字?”
    郑彧怔住,这几件案子当时是他亲到京兆府去压的,便连案宗也不曾留下。
    谢贤站在一旁,始终未开口。
    他本不愿参与进来,可皇帝被这事烦忧多日,求他前来参与定夺。
    裴爽拱手请求:“陛下若当真爱子,便应予以严惩,纠正其行,而非一再放纵,使他来日犯下大错。”
    郑彧也争辩起来。
    殿内剑拔弩张之际,七大王府的长史入内,恭敬回禀的同时,还故意添油加醋要令堂上之人心疼这个儿子:“陛下,经过七大王连日调查,发现乃大理寺卿谢兴射箭惊了马,便连七大王都因极力拉紧缰绳而至虎口撕裂。”
    谢贤霎时怒喝:“你在胡说什么!”
    郑彧想及谢晋渠竟是以秘书郎中为出仕之官,日后升迁之路又该是如何,上个被官家钦点入仕之官的是王孝公,随后琅玡王氏便开始重新起势,压过当时的陈郡谢氏。
    去年谢贤又被加任司徒,他今日偏要拉下这个大理寺卿来。
    “哦,原来是谢司徒的好族侄。”郑彧冷笑,卸去先前的愤怒,“既已寻到源头,还请陛下秉公还以林内史公道,那也是谢司徒的女婿,想必司徒也想我所想。”
    谢贤面无表情的受下郑彧这些话,冷静的对皇帝言道:“此事不可听信一人之言,况还是七大王所查,应先派大理寺与御史台如实查清,再来断论。”
    裴爽亦想要借此为那几个百姓寻求公道,故言:“那几桩纵马伤平民之案,七大...”
    郑彧见谢贤与谢贤女婿推举的监察御史,齐齐向自己的外甥发难,咽不下这口气的他也不顾体面直接吵起来。
    瞬时闹哄哄一团。
    坐于上座的李璋被吵得痛到扶头,又气到笑出声。
    林从安原是要他舍得这个儿子,真是好计谋好手段,孙府出事,空出监察御史,他亲自举荐敢弹劾七大王的裴爽担任,知道自个要任命谢晋渠为秘书郎后,又让此局环环相扣,毕竟只要纵马一事牵出谢兴,忌讳谢氏得隆恩的郑彧必不会善罢甘休。
    待念及那人自个儿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便又气不起来了。
    ...
    在三人争辩时,金殿内忽然响起一声敲桌声,是皇帝在冷眼瞧着他们。
    “谢兴廷杖二十,罢去大理寺卿一职,只是念及其族叔谢司徒为国操劳,日后便去填补长安令那个职位,七大王则暂闭府邸,三年不得策马。”李璋见裴爽要翻旧账,冷声打断,不耐烦的给出轻重不一的决断。
    裴爽缄言,自此也明白皇帝早已知道七大王纵马伤民的事,只是一直在包庇。
    如此,他再没什么好说的。
    “医工也来禀告说林内史已醒来,性命无忧了,但到底还是要给些补偿,好歹差点去了阎王殿。”见几人都安静下来,李璋缓下声音,“林内史既为七大王的马所伤,起因又是谢兴,恰好大理寺卿空缺出来,便当是补偿给他,待伤好后,到大理寺上任。”
    说罢,冷声询问其中两人:“谢司徒与郑尚书可还有何话要说?”
    谢贤摇头,官家都已念及他了,还有何话能说。
    郑彧自然瞧出皇帝这是在偏袒七大王,若再深究下去,未必能有现在好。
    两人皆拱手作揖,无话可说。
    “如此便好,我是真怕你们再吵得我头疼。”李璋笑起来,帝王模样消失殆尽,似老友般说道,“命中书舍人拟好任命文书,送去长乐巷林府。”
    参与这场闹剧的裴爽也忽然明白了那句话。
    林业绥为何要他公正廉直,抱诚守真,为芒寒色正者。
    要他尽忠职守的弹劾七大王。
    *
    未时三刻,中书舍人捧着任官文书,由承天门、朱雀门出了宫城与皇城,行过南北纵横的建邺大街,进入长乐巷。
    又因皇帝顾及林业绥重伤初醒,特下恩浩不必亲接,故等在林府正门外,将文书交给林府小厮,只需文书所属之人的一句话便可回宫。
    接到文书的小厮却早已乐开怀,边跑边喊道。
    “绥大爷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
    第42章 怀身孕(二合一)
    林府正门当值的小厮双手捧着任命文书由正门进到前厅, 走过穿堂,出了垂花门,进到二门内,过了内仪门, 径直往西面跑去。
    损坏朝廷文书, 徒三年。
    故而路上不论跌倒几次, 也都死死护在怀里, 不敢让其有半点损伤,手脏了, 又再用干净的衣袖裹着。
    他脸上也不见什么痛感,仍是兴高采烈的。
    所谓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
    主子升任, 府里的下人不仅能得赏, 去别人跟前也能得几分脸面。
    瞧见沿着墙根栽种了一排翠竹的院子时,小厮不再跑,转为快步走去, 走到大开的绿色院门前, 停在台阶下, 抬头瞧着绥大爷当年亲提的“微明院”几字,伸手抹了抹额角的汗, 才入院内。
    本是要从抄手游廊往正屋去, 可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绥大奶奶暂住在偏寝,于是由半道下了游廊,绕远去了正屋前。
    小厮不敢再耽误, 连忙踏上几级台阶, 走到支摘窗外, 先喊了声“绥大爷”, 再开始说起正事来:“宫内舍人送来了任命文书。”
    不一会儿,绥大爷的贴身小厮便来到廊下,接过文书后,进入屋内。
    ...
    童官走进里间,药味扑鼻而来,只见病弱的男子黑发散开,脸上的气色仍还不太好,虽昨日刚醒,却觉得常待卧床,反使得他心里堵闷,于是卯时起来便移到了暖榻上坐着。
    小几上有男子一早就命底下人按照棋谱摆放好的一盘棋,他指尖把玩着圆润的白子久久不下。
    童官一边在心里猜想着大爷心中堵闷,恐是因为大奶奶昨日不曾来过这屋里瞧他,一边又将文书递过去:“大爷。”
    林业绥乜去一眼,童官赶忙缓缓展开文书。
    任命文书所用的是定州郡产出的贡品独窠绫,此绫为彩色,左右各有云鹤纹,是一类于平纹上起花的暗花织物,上面所书是被任命者的情况,开头还有一段溢美之词。
    文书之末,且还加盖有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的三枚印章以及皇帝玺印。
    林业绥收回视线,漫不经意的将棋子落于棋盘东南,淡淡对还侍立在那外头的小厮吩咐道:“替我谢恩。”
    小厮恭敬应下一声,转身要离开。
    “绥大爷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
    只是才抬脚下了台阶,忽听见一声喊叫,吓得小厮急忙回头去看,才发现原是廊下那只鹦鹉早先听到外面的动静,开始在学舌。
    院内的侍女婆子都被逗得笑起来。
    林业绥听到动静,目不斜视地盯着棋局,分神问道:“外头那是什么?”
    童官收起文书,小心放在男子眼前榻几的一角,转而扭头看向外面,愣了好一会儿,方反应过来:“大奶奶养的一只鹦鹉,大爷昏迷时,谢府太太派人来府上瞧过您,顺便一起送来的,好似是大奶奶闺中所养。”
    林业绥不再说话,素指拨弄着棋局,与自己互博。
    见男子不再有话要问,童官也转身走了出去,待再进来时,双手端了只邢窑的玉璧底碗,里面盛着发黑的汤药,因人行走而在白璧间晃荡,生出山水画之意。
    闻见苦味,林业绥瞥了眼:“放这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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