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的水榭游亭中,王氏正在这儿与各府贵妇人网罗着待嫁的世家女或是儿郎,瞥见宝因独身一人站在那儿发愣,偏头命从自己府里带来侍奉的侍女过去将绥大奶奶请来这边。
    宝因走过抄手游廊,由平桥来到游亭,因做娘子时,常跟随范氏去赴贴,许多贵妇人都是认识她的,对于她的孝名多有赞赏,本都打算着揽其做自家新妇或妯娌,谁知......眼下也急忙笑着招呼,又打趣谢府五娘子转眼就成了林府绥大奶奶。
    忽地,游廊那边传来声响。
    几位贵妇立马瞧了过去,左右小声交耳道:“那是孙酆的两个姨娘,穿红戴绿那个便是孙酆近来的爱妾,听道是他们两兄弟共着狎玩。”
    “两兄弟?”有人不解,“孙泰可是个君子,还有梅花之名在外。”
    年长的贵妇鼻间冷哼一声:“你道为何孙府二太太病了这几年?不过是发现了他们背地里那些扒灰乱交的事儿,且府里的老夫人也未尝不知晓。”
    待她望见那堆一起玩闹嬉戏的娘子,又是嗤之以鼻:“这些哥姐儿连生父是谁都摸不清,至今还糊涂着。”
    孙府中有几位哥姐儿,除了孙泰的嫡长子外,其余皆是姨娘所出,令人瞠目的是连孙泰、孙酆两兄弟都难知道究竟哪个是自己的种,最后干脆用了个均分的法子,各人得几男几女的将孩子分了。
    交耳声不算是大,却足能让这儿的人都听到,各府贵妇赏花游玩除了雅致,还有便是知悉近来发生的事,她们所知的,未必就比朝堂上知道的少。
    宝因默语,望向那两个姨娘,一个是花团锦簇的鲜活,一个则是形如槁木的死寂,这样的女子从前在孙府还有几个,不过都得病死了。
    范氏那时还被硬扯着来出主意,心里却是瞧不起这样的表亲,乱了伦理道德,与禽兽沦为一丘之貉是谢贤所怒骂的话,范氏也怕他们来祸害谢府,才会刚送走外曾祖母就冷了来往,也鲜少再带她们几位姐儿来孙府。
    -
    孙府的花厅里,郭氏垂首跪在地上,百蝶金暗纹的褙子上挂满茶里的盐椒粒等辛辣料,仅靠最后一点力支撑着这幅躯体。
    高堂之上坐着位富贵相的老夫人,专拣着婆子骂人的话,叱喝道:“你放走那行货子到底是什么脑子,真是下乡巴出来的□□崽子,病这两年倒又成了孱头萝卜秧子,要不是府中无人可用,当我愿意使你?”
    郭氏所出身的旁支远在陇西郡,对建邺的人来说是下乡巴人,她早听惯了,老老实实的受着这些骂,听到后半句,心思浮动,她困于病榻却还被硬拉起来操办这些腌臜事,便是作了八辈子的恶也不该轮到这里来。
    帮孙酆活络门路,怎不让他自个的妻子来操办,怕是被折腾的见不得人了。
    本就活不了几日,她何必再小心谨慎,处处伏低做小,还全什么孝义名声,当下便嗤鼻道:“老夫人该想想为何府中无人可用,得使我这个孱头萝卜秧子,说来谁又知道元夫人是如何没的?”
    郭氏说的元夫人是孙泰的元配,刚进府两年便没了,后才又娶得她,当时还不知为何要娶她这么个旁支娘子,嫁来两年便明了。
    老夫人听得这话,再也端不住,呸了声:“下作行子,你要敢拿这浑话出去高声唱道,你瞧我扒不扒你这臭毛鼠的皮下来!”
    郭氏早没了活的念头,陇西郡的老父老母也已不在,当初做个驿站官吏的娘子多好,怎就贪了这建邺的荣华富贵。
    她只怕阴司地府的无常鬼不来拿这残破魂。
    “老夫人又在这儿作什么没耳的模样,上梁不正才使下梁歪,俗语说儿子爱学老大人,旁人不知,您岂会不知?”
    “您以为他们只是狎两个妾室?”
    第33章 谁设局(修)
    自上次发觉赵氏还有一长女在世, 至今已过去二十五日。
    裴爽从林业绥的话语里猜出其长女回到建邺后,立即要着手去往万年郡寻找,可这位林内史却说不必着急,只让他们将正月去万年郡走访所记录的案册仔细瞧一遍, 并将所有提到孙府的所有言论单列成册。
    今日是花朝节, 他拿着册子前来交予, 见男子长身玉立于廊下, 快步上前,弓腰递过孙氏案册的同时, 又直爽的开口问道:“林内史是否知道赵氏长女在何处?”
    林业绥眼皮半阖,所想是女子归府与否, 若不是那人苦求, 他必不会同意女子前往孙府那般污秽的地, 巳时离府,两个时辰已是足够,正要准备差使童官回府去瞧一趟时, 裴爽来到跟前。
    闻见耳畔的询问, 他接过册子, 斜睨一眼,不由嗤笑道:“我早与裴司法说过, 父之仇, 弗与共戴天。”
    裴爽听后结舌,再如何愚钝也品出了其中深藏的话语,赵氏长女竟已身在孙府。
    可为何不直接来京兆府报案?
    此时只见几片飞花跌入污渠, 被流水带入阴暗的道河中, 不见踪影。
    他又盯着院子里那些被来往官吏踩踏的落花, 颇担忧道:“女郎自小被养在深闺, 所读所学皆是妇德妇言与妇行,从未见识过广袤天地和苍茫大漠,沟壑浅薄,当真会有如此大义?更遑论从未碰过那些刀枪棍棒和计谋,又如何能报父仇?”
    太.祖、高祖朝时,天下动荡初定,律法残缺,礼乐尚在恢复之中,烧杀抢掠仍层出不穷,法护不了子民,多有为父报仇之事,但也只发生在乡里之间,还尽是男子。
    林业绥敛眸,指节分明的指节捏着案册,这本册子的第一页便出现了监察御史几字,如今是孙泰担任此职,换换人似乎也未尝不可。
    “裴司法只瞧正书、史书,自然会如此想,若国史添上女郎报仇之先例,日后她们有例可依,岂不会反?而于那些野史怪谈中,女郎为父报仇的故事却是层出不穷,她们用尽聪慧与狠心,手刃仇人。”
    他负手笑道:“既是不信,则拭目以观。”
    -
    郭氏已是什么都不再顾及,将孙府那些心照不宣的龌龊事儿一股脑全捅到了明面上来,听得年事已高的孙府老夫人是心慌心悸又胸闷气短。
    老夫人也是再续娶的妻子,只生了三个女郎,孙泰、孙酆两兄弟都是元妻所生,对她这个母亲说不上是敬重,便连他们老子都是一个样。
    孙酆老大人在时,狎玩之事不亦乐乎,除了坊妓外,连府中之人也不放过,她身为主母要管一家大小,要顾及家族体面,也深知男子好色好性,只要不捅到外头去,何必要管,她也是不想再被府里这几个爷们讨嫌,何况还有自己亲女儿的将来要顾,所幸干脆放纵不理。
    这些年来,孙泰、孙酆两兄弟对她也果真是越发敬重起来,前些年对三个妹子的妆奁也是添了几折子,她心里头自然高兴,那些人到底是花钱买来的,侍奉侍奉主子又妨什么事,这钱好歹算是花得值了。
    孙泰那原配自个心里头想不开,就跟眼前这郭氏一样的,竟一下便病倒了,她当年怜惜,还好一番劝告,谁知还是死去了阎罗殿里。
    见老夫人气都快喘不过来,服侍好几年的绿莺急忙上去扶着,帮忙顺下胸口的这口气。
    待老夫人缓过来后,带了浊气的眸子闪过几分毒狠,她自小被婆子带大,又在这混世里待了这么久,跟多少人打过交道,不论是才情高的贵女还是府中挑事的婆子泼妇,或是府中这些个老少爷们,她便没有管不服的,心里更秽污的话那是数不胜数,也不顾家族门第的庄重约束,便是挑拣也不再,直戳着人的心窝子去骂。
    “你这下作忘本的娼妇羔子,□□嘴里是吃了粪了,还是被塞多了阳,嗓子被精窍灌多了,竟连这浑话都敢不知死活的往外蹦,孙府花钱买进来,给个妾的名头,不过就是个贱奴女仆,伺候主子是本分,谁又说她们是谁的姨娘了?”
    这话直接便将黑白颠倒了过来,她们既不是谁的姨娘,何来狎玩妾室之说。
    “这又碍了你哪门子的事?瞧见她们被人入,□□毛弄得瘙痒不痛快了?”老夫人嘴里喘着大怒过后的粗气,又蹒跚着脚步上前,用指甲掐着郭氏的下颚,指头一使劲,牙齿嘴唇立即被分开,她斜着眼睛冷笑道,“倒拿你这□□嘴给我好生说说,说不出个卯丑,我让你这嘴吃不了兜着走。”
    郭氏被迫瞧着老妇人,眼中不断滚下泪珠,她难以辨明眼前这人是真不知还是装傻,孙泰的原配是被那两兄弟给折腾死的,便连她...前年梦中惊醒也是...到后来才发觉每次都被下了药,只是那一回药受了潮,没管上用。
    孙酆还常去找些乡里的女郎,尽使些阴沟里的下作手段。
    “我又有什么能与老夫人说道的,老夫人肚里装的卯丑岂不比我多得多?”郭氏被挟制的,嘴里艰难的说着,“那赵家的女郎到底是从府里出去了,老夫人日后还是听旁人去说道吧。”
    老夫人甩开绿莺的手,狠狠去拧着郭氏的耳根子,今早府里抓到了个不安分的,打了小半个时辰才问出竟是赵氏的长女,本想等那些贵妇人走了,才抬出去活埋了 ,谁知让这贱黄子给放了,好在前不久是给找回来了。
    “老夫人!”
    外头突然传来喊叫声,绿莺赶忙出去看,门刚开,那小厮就跪在了地上。
    “三老爷落水了!”
    -
    孙府观寿园的湖里浮出了两具尸体,恰好就是游亭所临的湖,吓得站在边上的侍女跑开,小厮捞上来后,发现是府里的三老爷孙酆,已是身子浮肿,没了气息。
    这一阵闹腾,使得在那边打秋千的娘子们也纷纷往这边看,有胆子大的想要过来瞧。
    游亭闲话的贵妇见状,纷纷起身去寻自家的姐儿。
    宝因和王氏也急忙去寻两位姐儿,林妙意已懂事,瞟了一眼便急忙躲开,还伸手去捂六娘的眼,只是六娘好玩儿,不肯老实,直至嫂嫂和三叔母来了才安分。
    不一会儿,园子外头乱哄哄的走来一群人,只见老夫人被众人拥着,脚步就跟踩不实似的,全靠人扶着,刚走到躺在地上的孙酆面前,立即捶胸哭了起来,人也歪斜往后仰着,半倚在侍女身上,嘴里喃喃自话了些怨天怪地的□□之词。
    那位侍女正是绿莺,郭氏却未曾跟来。
    宝因心下逐渐明了起来,而今发生这样的事情,孙府竟也没个能管事的主子来与她们周旋赔罪。
    半晌后,老夫人似也想起来今日给建邺贵妇人下了花贴,随手便打发了个姨娘过去,是那位在廊下的陆姨娘,浑身穿得极为素雅,尽是些暗沉的料子,瞧着就像是面如死灰,心如槁木。
    好在待人接物的方面瞧起来是得体的,近前先行了个磕头的顿首礼,以示主家请个姨娘前来的失礼,而后稽首不起,证明自个谦卑低贱的身份:“今逢花神仙诞,邀诸位贵人前来原是想着赏花庆贺,却未曾料到会发生如此扰了诸位贵人兴致的事。老夫人遭逢突变,难以亲自赔礼,这才遣我前来赔罪,还请贵人们先行离府,切勿为这等污秽事儿伤了心神去。”
    贵妇们叹气,携着自家姐儿离去。
    宝因望了眼林却意,也没有再待的心思,正要走的时候,游亭那边再次传来老夫人呼天撼地的痛哭声,听来都觉嗓子冒了血,比之孙酆,这才是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痛心模样。
    “五哥!”
    “七哥!”
    孙府里的两个哥儿也从湖中浮起来,没了。
    这是陆姨娘所生的两个哥儿,伏在地上的陆姨娘也起身,低语跟宝因说了句话便急匆匆往那边赶。
    王氏瞧见这架势,悄声附耳与宝因道:“这又是闹得哪出?怎就会连着溺死三个主子?”
    宝因琢磨着陆姨娘说与她听的话,托王氏帮忙照看着两位娘子后,脚下缓缓往那边儿走去,只见孙老夫人开始朝府里人发起难来,瞧谁都是害死两位哥儿的凶手。
    老夫人与两个继子是再怎么处都处不出多深厚的关系了,故待孙辈儿都是尽心尽力的好,盼着日后享孙辈的福。
    听到事发时,两位姨娘就在这边儿,老夫人立即狠狠盯着那两位姨娘,就像是天上鹰鸷在死盯着要进嘴里的食,不用听谁狡辩,她心中已有了答案,伸手去撕扯着柳姨娘的嘴脸:“你这风流成性的小娼妇,白日黑夜里勾着老爷的魂儿,把老爷勾去了阴司地府里还不够,还勾走我两个哥儿!”
    “你个贼狗娘□□的养汉子的□□,老爷那个奴仆怕是你去勾的,说什么要染指你!”
    柳姨娘嘴角被扯烂,漫出血迹,最后老夫人直接放话让人前来打死:“我瞧她这个阴蛆羔子还要怎么勾魂去阎罗殿!”
    宝因一言不发,只是漠然瞧着,见陆姨娘悄悄抬头,以哀求的眼神望向自己,眸中这才起了几分打量,自个的亲生儿子都死了,没有半分哀伤,反要她带走这个极有可能是凶手的人。
    “舅祖母。”她在心里思谋一番,声儿清脆又绵柔,似能抚慰人心,“舅祖父过身不足三载,若在孝期如此,既使得府中不宁,恐也会让外头瞧笑话,落个不孝的名声儿,倒是不值了。”
    老夫人看过来,眉头狠劲还未散去:“你是...谢家五娘?”
    宝因笑着点头,随后急忙要行跪礼:“竟忘了向舅祖母行礼。”
    老夫人知道她如今嫁了林府,她屋里那个正在审办孙酆的案子,今儿这遭本就要与她交好的,故双手亲自托住女子的手:“宝姐儿一颗玲珑心,应是有法子的。”
    宝因睥睨着满嘴污血的柳姨娘,一副无情的模样:“婢杀主乃是万剐的大罪,交由官府便也是了。”
    老夫人念着上月孙酆要杀一个奴仆,自己便是以这样的话给拦下送京兆府去了,听闻那奴仆是被施酷刑死的,加之这行货子实实在在犯了国法,送去还能怕她活?
    她吩咐两个小厮送去京兆府后,想着那郭氏也不会真操办孙泰交代的事儿,只能她自个来交好,当下便亲昵的拍着宝因的手,抒怀说道:“宝姐儿想得周到。”
    老夫人又拉着宝因絮叨了些话。
    宝因费了一番力气才应付下来,见她还不想放自己走,用帕子捂住口鼻,鼻头翕动,嗓子里发出几声哭腔:“舅父和两位哥儿刚走,舅祖母心中正是悲恸的时候,我实不敢再叨扰,也请舅祖母保住身子,府里还有二舅父和其他哥儿挂念着您。”
    老夫人应下来,也知再留便惹人讨嫌了,吩咐绿莺亲自送出府。
    宝因刚出孙府,玉藻便急切的上前附耳一番。
    “大奶奶,府中的两个哥儿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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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姨娘被送至京兆府,裴爽听全缘由后,瞠目而视,一介女流竟能杀了孙酆和他两个儿子,猜出这人真实身份来的他急如星火的跑去内史堂:“林内史,赵氏那位长女被孙府送来了。”
    林业绥不冷不淡的点头,似早已料到。
    裴爽虽想不通孙府为何要自寻死路的将人送来,但那已不重要,他拱手请命道:“可要立即开审?”
    话出,未得到回应,男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只好又喊了声:“林内史?”
    正在思索别事的林业绥停下摩挲公文的手,撩起眼皮扫视过去,冷冷开口:“明日命人前往孙府捉拿孙泰,先关押府狱,不必提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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