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冒充很久,只要能见到人就可以谈条件了,既醉想着,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这辈子,真的好忙哦。
    第63章 金风细雨(5)
    经潭州往江陵, 既醉都是一副蒙头遮脸的打扮,她到底从小下了些苦力习武,就算有什么遮掩不当的, 应对一些普通的地痞流氓绰绰有余,如此走走停停, 从苗疆走到了湖北。
    “黄鹤楼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发出这样感慨的不是既醉,除了看话本, 她只要翻点带字的东西就头疼,倒也有人为她作诗,可诗文做得再好,也不当吃不当穿的, 穷苦了一路的既醉现在听见吟诗都想打人。
    吟诗的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衣着朴素, 背了一柄用布包裹起来的武器,一脸的天真稚嫩, 看起来就很好骗的样子, 既醉看了他几眼, 没有搭理。
    她赶了好几天的路,今天实在想要休息, 还想找个可以住宿的地方,所以准备找个临时的活计做一做, 在城里转悠了好一会儿,竟又遇到那朴素年轻人,手里抓着几块银子,正要打赏给一个乞讨的侏儒。
    既醉简直目眦欲裂,冲上去拉住了年轻人的衣角, 急着叫嚷,“你有钱没地方花了是不是?这些都是别人养的,专骗你们这些傻子!”
    她从早上进城起一口水没喝,一碗饭没吃,身上没有半个铜板,只有腰上挂着一只不知道上哪里去处理的死兔子,又戴着斗笠遮着脸,看起来实在可疑极了,偏偏一开口说话就是娇软的少女音色。
    被揪住的年轻人愣了一下,他叫做王小石,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刚从师门出来,准备做出一番事业,至少不想胡乱度过一生,当然,要是实在没法子,那就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没什么。
    一个大汉见他们拉拉扯扯的样子不耐烦了,喝道:“给不给钱的,别挡着人。”
    既醉拉住王小石,把他往一边拉,口中还道:“你要是实在善心发作,可以给我买一只鸡……买点茶水也可以,我都要渴死饿死了!”
    王小石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把手里的银子递给了她。
    既醉斗笠下的眼睛都在发亮,她惊喜地看了看王小石,然后失望地想起这人大概也是个穷鬼,只是比她好一点罢了。
    可是既醉又朝他身后看不出模样的用布裹起来的武器看了几眼,转了转眼珠子,小声地问道:“诶,傻子,你武功怎么样?一个能打几个?”
    王小石看上去呆呆的,又因为拉着他说话的是个少女,至少听起来年纪很小的样子,便也没什么怀疑,带着一点少年的意气,指指那在人群中呼喝的大汉,“像这样的,打十几个不是问题。”
    既醉对这个很是满意,把他的银子推回去,拉着王小石走到巷子口,轻声说道:“你也没有钱吧,我们合作弄点钱,三七分怎么样?”
    王小石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听这话就立刻摆手,“我不做那些事的。”
    以他的本事,从师门出来这一路上,已是受到不少招揽了,但他还是这么穷,便是因为少年人的气节很高,不愿意做恶事。
    如今大大小小的江湖势力都有明显的派系分割,所谓“不听苏公子,便从雷堂主”,但对王小石来说,他更想自己去闯荡一番,而不是一出江湖就去给别人做事。
    这很显然是没受过江湖毒打才会产生的想法,既醉也不管,劝说道:“又不要你做什么坏事,我听人说这里的青楼高价收漂亮女孩子,你把我带过去卖了,然后找个机会再把我救出来,换个地方再干几票,就有钱啦!”
    王小石呆住了,他呐呐地看着既醉,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我……我把你带去卖了?”
    “你还要折回来救我的,别把我放在青楼过夜啊!”既醉不放心地看了看王小石,“你的武功真的很高吗?万一救不出来怎么办?”
    王小石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不行的……”
    既醉抬起斗笠,她脸上的布蒙得很高,几乎只露出一线眉眼,但那眉如远山泛黛色,眼波流转间满是漂亮灵气,带着一股天然的媚态,王小石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眼睛不住地朝她看。
    既醉说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巴,终于像是有些放弃的样子了,她问王小石,“那你还有吃饭的钱吗?”
    这是明知故问,有钱打赏乞丐,难道一文不留给自己吃饭?
    片刻之后,既醉和王小石一起坐在一家破旧昏暗的小面馆里,既醉背对着外面坐着,一直等到两碗面都上来了,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外面,确认没人会来了,才把斗笠摘下,去取脸上的布帕。
    王小石本来还有些奇怪,难道是上了朝廷通缉的逃犯吗?下一刻脑子一嗡,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既醉把斗笠系在背上,也不管王小石,飞快地喝了一大口面汤,面汤是鸡汤熬的,但只有一点点荤香,也不知道掺了多少水,既醉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养的那几只肥鸡,心中把方歌吟拎起来骂了一百遍。
    呼呼吃完一大碗面,既醉又把王小石的面碗端过来,兑了一半面,又把面汤全倒在自己碗里,这才把剩下的那一坨干巴巴的面还回去,理直气壮地又吃了半碗。
    王小石渐渐从一块石头变成了人,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见既醉终于吃完了面,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吃饱了吗?”
    既醉奇怪地看他一眼,见他面红耳赤,明白过来,心里稍微有一点得意,在桌子底下的脚晃了晃,压低声音道:“你看,我长得这么漂亮,一定可以卖个很高的价钱,我们分了钱,就可以去大馆子吃饭了。”
    她还没放弃那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生财之法,王小石起初没见她样貌都不同意,这下就更坚决了,他蹙起眉头,“姑娘家名声清白何等重要,如果……我这里还有些钱财。”
    他前两天才卖了从师门带出来的那匹马,身上确实是有些钱的。
    既醉才看不上那仨瓜俩枣,如果不是这辈子没有靠山了,她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过得好一点,以前有师父在,她走到哪儿都不怕,好多人都殷勤着请她吃饭,但绝没有人敢动她一根头发。
    可现在,要蒙头盖脸地过活了。
    既醉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生气,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呜呜哭道:“我想吃鸡,整只的鸡。”
    王小石慌张地看着她,连声说道:“我去买,我去买!”
    既醉哭着又说,“不是一顿,要顿顿吃鸡,我不想再过穷日子了,我想要很多钱。”
    自师门下山,王小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一个美得让他说不出话来的女孩子,哭着说她要吃一只整鸡,她穿得脏脏破破的,有一双饱经沧桑的手,明明是个应当被所有男人追逐的天仙美人,看上去却受了很多很多苦,他喉咙发紧,许久。
    “我要去京城,现在还没有地方去投奔,如果你愿意跟着我一起去的话,我……会照顾好你的。”
    既醉抬起眼睛,有一滴眼泪顺着脸颊落在王小石的手背上,让他几乎窒息。
    美人垂泪,向来胜过千军万马。
    既醉和王小石便开始了同路而行,王小石年少英俊,是只情场菜鸡,对漂亮女孩子只要多看两眼,没有什么龌龊心思,最难得的是武功非常高,既醉跟着他从一开始的蒙头遮脸,到去掉斗笠,脸上的布帕逐渐向下系,看起来至少不像逃犯了。
    既醉对找到这样一张饭票实在是很惊喜,唯一的不满就是王小石确实很穷,也不肯接受她的提议。
    从江陵到汴京就快了,路上既醉听王小石说起了他的来历,据他自己说是个隐世门派的弟子,下山来游历的。她想了想,也没遮掩,把自己的身世对王小石说了,还说了之后的打算,王小石听得几乎呆住。
    迷天盟与六分半堂的隐秘,江湖枭雄的过往,路逢鸳鸯剑侠,毒蛊报母仇,桩桩件件,几乎把这个没怎么涉足过江湖的少年听痴了。
    既醉也是知道王小石没有什么势力背景才跟他说的,话到尽头,图穷匕见,“……所以我准备去金风细雨楼,小石头,你跟不跟我一起?”
    王小石想了想,挣扎道:“我可以送你过去。”
    既醉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王小石忍住了,他发现自己实在是很容易受到关姑娘的蛊惑,哪怕她什么条件都没讲,却比那些拿着黄金白银来招揽他的人更令他挣扎。
    既醉见王小石是说不通了,但能白赚一个护卫也不错,招揽这节暂且放下,隔日两人仍旧是同路而行,一路走走停停,便也进了开封府。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这样两大江湖势力,竟然都安静地立在汴京这块方寸之地,一东一西,将偌大皇城夹在当中,这也是江湖势大,皇权衰落的悲哀。
    不过大多数汴京人并不觉得悲哀,因为江湖人白日出入都守着规矩,到了黑夜,就是江湖人行走的时间,汴京百姓只要关紧门户,便也没有危险。
    既醉走在汴京街头,并不知道方歌吟与桑小娥遥遥看着她进了城,一起离去了。
    第64章 金风细雨(6)
    如果只是王小石一个人, 他卖马的钱至少还够他盘桓半年,但带了一个既醉,半途上没去要饭就已经很可以了, 王小石掏了掏空空的口袋,看既醉紧张的样子,终于咬牙决定去啃……去拜见一下师叔。
    既醉这才知道王小石居然还是江湖名门出身,他的师叔是诸葛神侯, 师父乃是自在门创始人韦青青青的二徒, 天衣居士许笑一,诸葛神侯在门内排行小三,如今掌管神侯府, 在朝堂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手下四大名捕, 都是极为出色的人物。
    王小石自然不是来做捕快的, 作为许笑一的衣钵传人, 他心气挺高,想要自己闯荡些名堂来,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自己落魄倒也没有什么, 带着关姑娘一起吃苦,他半夜想起来都能给自己一巴掌。
    关姑娘这辈子已经吃过太多苦了!
    王小石让既醉等在一边,自己厚着脸皮去敲了神侯府的大门, 没过一会儿有衙役过来问话,王小石有些紧张地应答片刻, 解下背着的长柄武器,这是师父交给他的挽留剑,衙役拿着就进去禀报了。
    又过一会儿, 一个年轻俊貌的青年冷着脸走出来,青年腰间长剑无鞘,黑衣紧贴在身上,露出劲瘦如苍狼的身姿,一瞬间吸引了既醉的视线。
    黑衣青年见到王小石,顿了顿,说道:“世叔让你进去。”
    王小石松了一口气,对黑衣青年道:“我还有一个朋友,她在那边,能否和我一起进去?”
    既醉见到王小石朝她招手,连忙跑过来,目光落在青年身上,一眨不眨的,青年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引着他们进去。
    诸葛神侯今日闲在家中,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却有一张俊朗的童颜,虽然朝事繁忙,但总能找到时间来喝茶赏花作诗,只是今日的诗还没写完,就来了小客登门。
    王小石要叫诸葛神侯一声三师叔,对待小辈自然不用整衣待客,诸葛神侯仍旧在书房,对着那首未完的诗冥思苦想,见到王小石进门,老人一眼就看穿王小石旧衣下的狼狈,却仍旧笑得很慈祥也很开怀道:“你师父的书信早来了,你却迟了好几个月才进京,叫师叔好等。”
    王小石的眼睛很大,看起来很清澈,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小声地道:“三师叔,这位是关姑娘,我在路上遇到的。”
    诸葛神侯笑道:“怪不得你师父说你多情得很哪,七岁开始恋爱,一年失恋一次,今年二十三……”
    王小石惊慌地看了既醉一眼,那情窦初开的样子让书房里的人都笑了,既醉却没有笑,有些惊奇地说道:“原来你还是个情种?”
    她实在看不出来王小石居然是情场老手。
    王小石面红如血,仍旧坚持解释,“我没有……我……暗恋不算,三师叔!”
    诸葛神侯哈哈大笑起来,很和气地对既醉道:“刚才不过是玩笑罢了,小姑娘,我这师侄还是很不错的,你与他结伴上京,可有地方投奔?”
    既醉点点头又摇摇头,对这位名震天下的诸葛神侯,她倒没什么防备心态,官府和江湖势力是完全不同的,她想了想,说道:“我来京城是因为要替我娘报仇,我爹害死我娘,所以我要杀他,他也是个江湖人,我听说江湖人之间厮杀不犯法。”
    诸葛神侯笑容滞塞,江湖人厮杀不犯法,是因为往往没有苦主来告,可这样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当着他的面说要弑父,他应该给什么反应?
    王小石连忙替既醉圆场,“三师叔,关姑娘是有苦衷的,她爹派人追杀她们母女多年,伯母带着关姑娘东躲西藏,躲到深山里艰苦度日……”
    诸葛神侯多看了王小石一眼,年轻人这幅不值钱的样子实在让他看得好笑。
    既醉当然知道王小石很喜欢她,放在以前,她不觉得有什么,但这辈子落到这样的处境,她的脾气倒是比以前好了一点,至少不会瞧不起这颗朴素的真心,很认真地看着王小石替她辩解的样子。
    诸葛神侯听完,叹了一口气,道:“关姑娘的那位父亲,恐不是常人。”
    既醉也没隐瞒,只道:“是雷损,我娘有个兄长,他叫关七,他的情人温小白勾引了雷损,我娘气不过给她下毒,雷损把她打成重伤,她那时已经怀孕,雷损一直派人追杀她,后来我们就躲进了苗疆,在深山里过活。”
    短短的话里包含着许多东西,诸葛神侯听得叹息一声,又问道:“那姑娘的脸……”
    他的语气有些小心,像是怕触碰了既醉的伤口,这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实在是很和气了,既醉起初是懵,然后笑了出来,把脸上的布帕摘掉,笑着说道:“不是毁容,就是赶路有点麻烦。”
    诸葛正我这辈子实在见过很多美人了,有的妖艳妩媚,有的风情楚楚,也有的娇美可爱,他一向认为美人就像文采,是无法品论高下的。
    他总觉得世上不应有绝色,因为美人总会平分秋色,美好的容颜就像百花那样多姿多彩,但他此时忽然想起,世上有娇花千万朵,也唯有牡丹是国色。
    美色有时候也是靠对比的,单看既醉十分惊艳,眼里只能看到她,这种美本已经十分动人心魄,但真正要欣赏,是要把她放在美人堆里,一眼看过去,才会知道什么叫绝色佳人。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年轻人没有诸葛正我一生看遍美人的经历,只觉得美,却难免不知好歹,以为自己也堪配得上,却不知当年寿王也如此想,落得什么下场。
    非真英雄,岂可坐拥国色天香。
    诸葛正我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像只呆头鹅的师侄,心中微微替他叹一口气,看来这二十三岁的失恋该提上日程了。
    书房里还有人,只是一直坐着,不像立在诸葛正我身边的冷血那么显眼,此时手中棋子微响,也让既醉注意到了,见那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俊秀青年,不怎么感兴趣地扭回头去,长得都很俊的情况下,她更喜欢身体好的。
    冷血察觉到既醉的视线,脸色仍旧很冷峻,一只手却不自在地拉了拉腰带,又觉得衣领子刺挠,总之就是哪里都不对劲。
    诸葛正我轻咳一声,道:“如今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矛盾愈演愈烈,苏公子如日中天,也难免烈火浇油,六分半堂老而弥坚,一时也是奈何不得,关姑娘如何打算呢?”
    既醉想了想,“我想杀雷损,自己是万万打不过的,所以还是想投靠金风细雨楼,小石头不想跟我去,他留在神侯府是最好不过了,他傻乎乎的,很容易被人骗,神侯好好关照他就好啦。”
    王小石脸上露出了更加傻乎乎的表情,诸葛正我摇摇头,说道:“风雨楼毕竟是个江湖势力,鱼龙混杂,关姑娘何必……”
    既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亮着星星,诸葛正我看着她,总会走神想到自在门的清晨,溪流和天空,还有心上人早已模糊的背影,一切他记忆里觉得美好的东西,面容都温柔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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