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的心情便分外满足,眯眼笑着拍一拍白狼的头毛。
    *
    “阿嚏。”
    卫觎在京口大营打了个喷嚏,莫名地用指节顶下鼻翼。
    “主公怎么了?”
    正在旁边看舆图的徐军师关切道,“近来雨水多,冷热不定,主公别是风寒了。”
    卫觎还未开腔,一旁的副将嘿嘿笑道:“军师可别埋汰人,咱们大营里谁头疼脑热,也轮不到大将军呀,大将军这体格壮的。”
    卫觎瞥眼,“什么时候你孙无忌布阵的本事跟嘴皮子一样油滑,再来跟我拍马屁。”
    光说嫌不解气,踞在胡床上的男人伸腿踹他一脚,“滚去练兵!”
    “遵令!”被踹的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屁颠屁颠地跑了。
    卫觎踹走了人,随口呼哨一声。
    等了一息没动静,他才想起,自己的狼已经送人了。
    送给傅家那小丫头也不算心血来潮,毕竟那老畜上了岁数,还断过齿,已不适合再和他上阵拼杀。
    根据他少时带过那丫头的为数不多的经验来看,那也不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娇花,养头狼练练心性没什么不好,省得以后吃亏。
    十五岁了……卫觎在与建康对面相隔的军镇短暂地失了失神。
    也不知那个打小分不清辈分,总爱叫他大哥哥的小豆丁,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是像素姊多些,还是像三哥多些?
    京中那些眼热唐氏财富的人,该动起心思了吧。
    要是她被惹烦了,可以来京口玩玩,有他给她撑腰。
    此时一十五年未亲近过女色的卫大司马,还完全不觉得送一头体型凶残的猛兽给一个小女娘,有何不妥,更不知自家胞姐在背地是怎么骂他的。
    他只是接一连三又打了几个喷嚏。
    “将军真没事吧?”徐寔放下笔管看他,“是不是对什么飞絮有敏症?”
    “胡扯。”年年都这么过来的,屁事没有,难道今年还娇气起来不成?卫觎摆手,“没事。”
    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就好像,有人胡噜他鼻子似的……
    卫觎也未多想,同往常一样巡视军营后,又处理军务,一晃到得晚上,随意吃过暮食后,便回军府歇息。
    一夜无事,等到卫觎再度转醒,便真的有些不对了。
    他还未睁开眼,先闻到一阵幽淡的甜香。
    卫觎五感灵敏,知此香绝不属于自己的房间,瞬间警惕,佯闭着眼在暗中伸手摸刀。
    然而往日伶俐的身手今日也失灵了,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臂力和手指——那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就如同他的四肢皆退化了力量,被禁锢在什么之中。
    事态到此,他心如擂鼓,霍然睁眼——
    第一眼所见的,是一顶水粉色的缭绫纱帐。
    他僵硬地,不可置信地转头,便见不属于自己身体的多出来的一部分,被一只柔嫩的掌心轻轻圈扣着。
    那是他的——尾巴?
    ?
    ???
    在卫觎尚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的震惊中,少女唔地翻了个身,悠悠地睁开睡眼。
    大眼对小眼。
    簪缨卧在百花蕊制成的云绸软枕上,对上白狼那对豆粒大的闪烁碧眸,苏醒了一会,凑过去“啵”地在狼耳边香了一口。
    习以为常地咕哝:“早呀,小雪团。”
    卫觎整个人——整个狼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谁他妈叫小雪团?!
    那是跟随他冲锋陷阵,齿断雁翎箭,渴饮匈奴血的战友,谁允许它叫小雪团?更重要的是,英勇神武了一十余年的卫觎颤着舌尖舔了舔嘴里的断齿,再低头看看自己雪白的肚皮,彻底陷入沉默。
    难道此处便是傅府,此女便是长大的小豆丁?
    可他怎么莫名来到这里?
    “咦,小娘子,小雪团是不是病了,今日怎么扭头闭眼的?”
    簪缨正脱下小衣,换上一件五重纱的轻容纤髾襦裙,雪白如酥乳的肌肤在彩纱间一闪而过。
    她听了,系上衣带来到白狼面前,口中念叨,“不会吧,怎么了……”强行掰过狼头,瞅了瞅,实则也不会给动物看相,便顺手往它脑袋上呼噜一把,又鼓励地拍拍它硬韧的背脊,“一会儿叫兽医过来瞧瞧。”
    白狼被这番搓揉弄得自闭,转过身子不理她。
    簪缨今日却也没太多精力分给她的大型玩伴,她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忙,转头问使女,“还有十张对吧?”
    得到使女肯定的答复,簪缨立即将屋中写字最好的云雁按在书案前,又亲自动手磨了一砚池的墨,为捉刀手铺好纸张,“写!今天一定得写完,不然阿父又要念叨了。切记不要写得太好看,过得去就行,写完我给姐姐冰酪盏吃。”
    那语气也说不准是威逼还是利诱,反正一屋子年纪不大的使女都是小娘子的帮凶,偷偷掩唇笑几声,见怪不怪地帮着遮掩。
    有婢女提醒:“那小娘子今日便莫出门去了,免得露出形影。”
    “是的。”簪缨深以为然,“便去告诉父亲母亲,我今日先不去给他们请安了,要静心写字,莫教人来打扰。”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白狼就在旁冷眼瞧着。
    簪缨不疑有他,就这么在屋里安闲了一上午,近午时,常年不怎么开的北窗外传来几声狸奴的叫声。
    簪缨听见,目光雪亮地跑过去,窗子偷开一隙,做贼似的接进三盏冰酪盏。
    外头接应的是一把成熟女子的声音,做了帮凶还不忘交代:“这是给小娘子同姑娘们分的,切不可一人独食了,当心肚肠疼。”
    “知道啦知道啦。”
    借着芭叶掩映,簪缨美滋滋地将三盏甜品接进来,心中盘算:一盏是云雁姐姐的、一盏给大家一块分,另一盏她自己独享——唔,不好不好,还是半盏给云雁姐姐,一盏给大家分食,她吃个一盏半吧。不错,她出生在夏日,就说明命中注定与冰盏子啊、凉饮子什么的相配,家大人平时管得严,不入六月不许她吃冰,她年年馋得辛苦,便是提前几日吃一盏,也没什么关系呀。
    如此决定,簪缨欣喜转头,唇边的笑意还未消,就与白狼冷诮的视线对个正着。
    白狼那眼神,就和把她逮了个现形的风纪御史似的。
    簪缨每日与之玩闹,早已亲密无间,可今日在那双碧眸的注视下,竟有些心虚。
    这可真奇怪,簪缨觉得小雪团的竖瞳落在她身上,好像能看穿她。
    她这才想起,这毕竟是一头曾赴疆场杀敌的狼将啊,凛凛的威风,很有压迫感。
    可那又怎样呢,它是她的狼,当然要帮着她,再说它看就看呗,又说不出去。
    于是少女毫无负罪感地朝白狼眨眨眼,快乐地享用美味去了。
    *
    “呵。”
    卫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置身京口军府。
    回想那酷似黄粱一梦的记忆,男人神色变幻半晌,除了一声叹调,也不知该做何表示。
    抬手探探自己额头,不烧啊。
    他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灵魂被拘禁到一头狼的体内,如今他又好端端地回来了,难道之前种种皆是臆想?
    可他已有多年未见过小豆丁,怎么将她的眉眼身姿看得那样清楚,连她脸上细小透明的绒毛——不,那是那女孩子突然凑过来扳着他头的缘故,却不是他想看!
    卫觎想起女孩早起的那个亲吻,威冷的脸上出现三瞬空白,喉咙发紧。
    再想起那女娘瞒天过海胆大包天的作为,卫觎嘴角又露出一抹薄谑的凉笑。
    好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娘。
    *
    簪缨偷吃冷饮的恶果很快找上门来。
    她吃冰的第一日,便赶上了自己的小日子,肚脐以下疼得死去活来。
    这可吓住了满屋子的使女,便要去禀报主君主母,簪缨白着一张沁出汗水的小脸,可怜兮兮地抱着白狼倒在床上,再不复前一日的春风得意,还不许她们告诉出去,蚊子似地哼唧:“阿娘知道了,逃得过一顿好打?阿父都救不了我,你们都得跟着吃瓜落……”
    可她实在是疼,咬着白生生的嘴唇,软软的呼气都落在白狼髭边。
    使得这只平常最通灵性的狼今日却浑身僵硬,窝在她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簪缨还闭眼念叨着:“我好难受啊,要不然还是叫阿娘来吧,拼着一顿数落……那以后肯定就吃不着冰盏子了……”
    最终这事也没瞒过唐素夫妇。
    唐素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见女儿那副小可怜样,气得冷笑三声。
    好在没当场发作,立即延医熬药,不在话下。
    簪缨老实了,磨着父母留下陪着她,半睡半醒难受了一宿,睡着时手中却还不忘握着一截狼尾,仿佛那触感能让她舒服一些。
    *
    “主公要回京城?”
    在京口听闻这个消息的徐寔分外惊讶。
    他盯着面无表情的卫觎,试图分析出这个决定的缘由。
    要知道,大将军年纪虽轻,却是个犟脾气,当初在家里同卫父闹掰,快十年也没回过家了。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个晚上没睡好的卫觎一面卸甲一面冷笑,“再不回去,有人就要上房揭瓦了。”
    他本以为那日只是个莫名意外,谁知就在昨晚,刚想就寝,他又与小雪团……呸、又与那头老畜共感了,然后他便被迫听一个闯祸的小鬼哼唧了一晚上。
    他能不认得傅簪缨,还能不认得素姊三哥吗?他该怎么给一人解释,他不但身不由己地出现在他们女儿的怀里,还被夹在……
    卫觎闭了闭眼。
    再不回去弄清究竟,他怕有一日在战场杀敌时突然移魂香闺,他还不想英年早逝。
    也怕那个不听话的小女娘,再把自己作出个什么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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