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到她面前,低头看她,也不开口问她叫他干什么,那沉甸甸倾下来的目光,却像要把她吃了。
    簪缨脸颊被夜风吹了一阵,还是红扑扑的,这样与他相见,倒像一对在夜里偷会的男女了。
    胭脂裙裳女郎轻唔一声,赧色动人,“我看你忍着未饮酒,怕你不舒服。你还好?”
    “喝不喝倒无妨,怕你不舒服。”卫觎说了一句簪缨不太明白的话,听她声音侬软得不像话,眯眼问,“你是不是喝醉了?”
    簪缨眨巴眼角微红的桃花眼,镇定摇头。
    卫觎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头,“那我带阿奴去个地方。”
    他说完,屏退跟着她的人,不由分说牵起簪缨。
    “诶,我大外甥女呢,卫家小子呢?他俩哪去了?”
    筵宫中,今日的主角消失了,自然瞒不过众人双眼。为簪缨开怀畅饮而有些喝高了的檀大富豪,不解风情地问了一句,席上蓦地一静,随即众人又各自打哈哈岔了过去。
    龙莽有些同情地看一眼至今孤寡一人的檀棣,心想这老大哥没尝过年轻人的甜啊。
    随即他一想,自己不也是一把岁数光棍一条吗?不成,下回再出去打仗,不管打西蜀还是打建康,必须得抢一个看得顺眼的贵女当媳妇,生他一窝小崽子,才算对得起老龙家列祖列宗!
    另一厢,卫崔嵬拎着一壶酒,有些颤巍巍地来到葛清营案前。
    葛神医见卫老来给自己敬酒,受宠若惊,忙要起身,却被老人按住。
    卫崔嵬就着地衣跽坐于葛清营对面,为他斟满一杯酒。
    老人目光平静,在丝竹清曲的遮掩下,用只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葛先生,你给老朽一句实话,我儿……十六他还有多少日子?”
    葛清营怔在当场。
    他医术精妙,却实在不是一个擅长说谎之人。卫崔嵬凝视他的神色几许,苦苦一笑,垂下眼皮。
    “自家儿子自家知,他与阿缨昼则同出,夜则共寝,两个孩子却始终不提成亲的事。若十六无恙,不用旁人催促,他自己就不会肯委屈阿缨。”
    卫崔嵬其实在很早以前,心中便有疑影了,毕竟卫觎每逢十六寒伤发作的风传,这些年一直未绝。
    到洛阳之后,见过两个孩子的亲近之态,他更是疑心。
    十六有一身的反骨,卫崔嵬这个当爹的不敢去问,他有心去问一问阿缨,心中又不忍逼她。思来想去,便只好求助于葛神医。
    “我已经失过一个孩儿……”卫崔嵬声音低沉,那双历经世情不见沧桑的眼眸却还亮着一簇火光,不曾湮熄。他道:“我不想糊里糊涂被蒙在鼓里,我的儿子,是顶天立地的儿郎,生死都该惊天动地,不蒙纤尘。先生,老朽挺得住,还望
    据实相告。”
    葛清营动容,失语良久。
    尽管他自己内心都无十足的把握,却在这一刻,饮尽杯中酒,看着卫公定定道:
    “若老令公当真相信自己的儿子,那么,便姑且放宽心,等着喝他迎娶新妇的喜酒吧。葛某相信,会有这样一日的。”
    ……
    卫觎带簪缨去的方向是太极殿。
    此殿除了簪缨进宫首日,遥遥看过一眼,便没再来过了。今夜来到这座议政大殿之外,她却从闭阖的雕镂殿门内,发现透出隐隐光迹。
    簪缨若有所感,看向卫觎。
    卫觎微笑,张开身上的披风为她挡掉戏她鬓珠的夜风,沿阶而上,替她推开那扇厚重的殿门。
    满殿五光十色的琉璃灯火,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流溢而出,争宠自炫一般顷刻占满簪缨的眼帘。
    只见太极殿中,红毯趺地,锦帘重重,各种制式的彩灯五花八门高挂在朱梁,如同构成一幅浮动的空中灯屏。
    那么高的藻井,悬起那么细的丝线,簪缨都不知观白是如何做到的,又是何时准备的。
    这是君王朝会之殿,天下最庄严之所啊!
    “小舅舅!”簪缨惊诧又惊喜得裹足不前时,风从他们背后吹入太极殿,那些精致的走马灯便自顾自旋转起来。
    “迈啊。”
    卫觎见她如此神色,便知自己没白准备,压着带笑的气音,教她迈进门槛,从后将阖上殿门。
    “你不愿大肆铺张燃放烟花,此殿中景,便算我弥补阿奴万一吧。虽然好像玩色幼稚……”卫觎一顿,老实承认道,“我不大擅此道,想不出旁的布置,又不愿割让给旁人出主意,你且担待。”
    簪缨哪里会嫌弃,被卫觎牵着手,只顾左顾右盼,目不暇接。
    也许,她心里永远有一个长不大的五岁女孩的一席之地吧,无考妣之丧,也无磋磨之痛,所有人都宠她爱她如公主,纵容她一直喜欢这种浮夸明媚的热闹,无论她想要什么,也都会无条件地帮她达成。
    “好阿奴,一路行来,你辛苦了。”卫觎最终将簪缨领到丹墀上最高处的那张龙座前,将她按坐在其上。
    他俯下那双漆黑的俊眸,眸底一层温柔的底色之上,全是璨动的锋棱。
    “往后,你便稳稳高坐此殿,不需劳神,不必劳力,卫观白会帮你把一切障碍扫平。”
    那张宽大的龙椅上,奇怪地铺有一张与眼下季节不符的白氍毹,簪缨坐在上面,如陷云团。
    她的眼睛在千万灯火的映衬下,像宝镜琉璃一样亮,望着如此认真的卫觎,竟有些想哭,摇头道:“不,你和我一起坐。”
    她去拉他。
    卫觎却笑着屈下膝盖。
    簪缨以为他要拜她,吓了一跳,忙去勾拽,一只脚踝却被卫觎捉在手里,向前屈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贴紧她的胸前。
    “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很早之前在梦里,他就想了。
    这姿态羞耻已极,簪缨被迫中心大开,心房砰砰大乱,喉如火烧。
    可直到此时,她仍未懂卫觎即将要做之事,还讷讷祈求:“小舅舅,别在这,这是国朝明堂,外有、有侍卫……”
    总在这种时候,她身不由己唤他小舅舅,是心底对他最深的依赖。
    但卫觎在这种时候,最受不住的也是这个,五指攥得一紧,眼眸被光影映得隐赤,妖冶浮浪地谑哄:“所以啊,留神莫出声。”
    什么……簪缨眼看他轻解她罗裳,埋下头去。
    那相触的一瞬,她的后背被抵上冰凉的龙椅。
    她紧紧捂着自己的唇,仰颈闭目羞于看,又余光轻睇忍不住偷看。小舅舅弓起的背脊在她眼中茫
    茫化作一匹烈马,可践霜雪,可御风寒,齿草饮水,奋跃勃发。
    无数花灯像无数只眼睛照着簪缨,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殿宇四面紧闭的门窗外摇晃的树影,仿佛是人经过,随时会推门而入。
    簪缨发松鬓散,神态百媚无极,咬指心酥欲死。
    可卫觎还不肯放过她,含糊低吟:“今日始知,不止文思如泉涌。”
    这日西池榭宫中的亲友们,喝得尽兴而归,提起那对中途逃席的小儿女,也抱以会意宽纵的一笑。
    殊不知太极殿中,簪缨被困在一把天下至尊的椅子里,只求谁能来救救她。
    这一晚,卫觎也未带啼泣疲惫的娇女回东宫,太极殿后的中斋寝宫,他早已命人扫洒干净。
    簪缨被轻轻拢入一个宽实的怀抱,身上分不是汗水还是什么。
    明明满脸怨念负气,却又怕他误会她不高兴,撑着低涩沙软的嗓子,闭目道:“小舅舅,我好爱你。”
    就是这句,让卫觎绷到极点的自制力险些崩溃,他眼锋冷俊,重重吻她不知死的檀唇,“你是真不怕死。”
    五月十八,南朝太子李星烺受禅登基。
    洛阳卫觎送贺表,并向南晋新皇请赐九锡,朝野哗然。
    所谓九锡,是皇帝赐予诸侯或有功重臣的九种礼器,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礼待。至汉末乱起,这一举动又成为了权臣有心篡位的象征。
    卫觎公然挑衅,南朝置之不理。
    有人北上的时候,有人在南下。
    六月初一,在洛阳蒙昧昏昏的晨光里,有双骑悄无声息地出城南下,直奔上蔡悬弧城。
    第156章 上蔡之会
    上蔡位于洛阳与襄樊两城之间的折中线上。
    既要两方会谈, 商讨南北局势,那么就谁也别占谁的便宜,定在上蔡, 便是客里无宾主, 落得个旗鼓相当。
    悬瓠城外有一片木兰陂, 正值芳草萋萋,山花烂漫。梧桐高树上蝉鸣不绝, 一道环形的水泊宛如长练围绕着山陂, 岸边苇荻青青,随风轻动。
    两方人马几乎同时到达。
    从南来的, 为首一匹青骢马上,是一名白纶巾,直裰衫, 轻袍缓带的儒雅男子, 吟鞭北望, 气概潇洒。
    他的年纪必在不惑之上了, 容颜却保养得光泽俊朗,清气夺目。
    此人正是荆州府君谢韬, 在他马旁,二郎谢止为父牵马, 谢止手边,又带着一个十岁左右质气沉稳的小儿。
    三人之后, 则有不过二十人的护卫与僮仆苍头。这些仆役跟随家主辗转百里路途而来,手中竟还携带着茶瓶竹炉, 香篆棋枰等风雅之物。
    谢韬目望四野,心旷神怡,提鞭悠然地一指潺潺溪水旁的一座凉亭, 指示家人:
    “便在那里摆这局棋吧。”
    说话间,谢家父子闻马蹄声自北传来,转目而望。
    一见那踏马当先的两骑,谢止眸光熠熠。
    只见左边汗血马上的女子渌发霓裳,飘然若仙,右侧骏马上,卫大司马雄傲悍凛的身影亦是他所熟悉的,只不过今日又有些不同——卫觎身上披了狐裘。
    那领雪白的裘衣在盛夏烈日的照耀下,像一瀑化不去的冰雪,极为刺目。
    谢止神色微变地看向父亲。
    谢韬眼望那身白衣由远及近,指敲鞭柄,轻喟一声:“十六啊……”
    谢止身边的那个男孩子见到来人,比大人们更为激动,目光如炬地凝视着那位美丽的姊姊,心中有千万句言语,却咬住自己发颤的嘴唇,安静等待。
    簪缨和卫觎很快在对方面前勒住了马。
    他们也非单枪匹马而来,为今日一会,龙莽亲率五千铁骑暗缀在后,檀顺、姜娘做二人的贴身侍卫随行,另有暗卫潜伏四围,以防不豫。
    今日这场上蔡会谈,卫唐二人的目的往小说是要说服谢韬借道,撤下荆州沿江的布防,让他们带兵直取空虚无主的蜀境。
    从大局看,则意味着一旦荆蜀破防,南朝再无屏障,他们便可不再枉送一兵一卒的性命,不战而匡合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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