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日头足上三竿了,里殿寝阁中,案上的梅口瓶中新换了挂有新鲜晨露的木芙蓉,花香淡袅,却盖不过低垂帘幔内一种幽馥暧昧的混合气息。
    榻笫上拥被而眠的女子乌发如云堆鬓,雪白面颊透出红润,宛如一支曼丽的春睡海棠。
    簪缨香梦才觉,身酥体懒,见观白已不在床榻上,隐约听阁子外有低低人语,她慵然倚身,挑开一角帘幔,薄如蝉翼的纱衣领松,露出一片晃眼的酥白,口中低唤:“观白,何事?”
    话音出来,却是喑哑,簪缨这才想起自己昨夜被弄哭了半晌。
    不用她叫第二声,远在门外的卫觎像长了对顺风耳,雕花门扇吱呀一声,他走进来,身上披的还是宽松垂踝的黑绸寝衣,随步生风。
    “好事,打胜仗了。”高岸的身影罩下来,未束的长长黑发随着他动作滑落肩头,勾出这男人一二分落拓的好风情。
    卫觎看了眼簪缨粉面含春的模样,俯身在她眉心轻点,先给她递来一盏温水,左手里拿的是化淤的药膏。
    “谢东德拿下了晋阳,大破魏兵;翼州那里,孙无忌和檀阿宝也有建树,一州之土几已纳入囊中。小檀呈报,他正在快马返回洛阳的途中,应来得及拿战功给你作生辰贺礼。”
    簪缨软倚在榻边,饮水解渴,最后一口还未及咽下,闻言定了一定。
    她这才记起自己是这个月的生辰,随即喜出望外,侬哑道:“当真,阿宝立功了!是几等战功,他未受伤吧?严二郎在并州也还好?”
    并州翼州一平,黄河以北便再无大的动荡,这真可谓双喜临门。
    卫觎看她一眼,想不回答,还是道了声“都好”,而后接过空杯,指头漫然挑开她雪色寝衣的领缘。
    雪肤上点点暗昧青紫,昭示着昨晚的放纵。
    卫觎
    拧开瓷盒,一缕薄荷的沁凉散了出来。
    那双瞳色稠浓的剑眸瞬也不瞬锁着她。
    簪缨看到那药膏,始后知后觉往后挪了下身子,不自在地哝道:“我自己来。”
    昨日是初一,簪缨挂着寺里的身份,按例去白马寺上香拜了拜佛。此事卫觎也是知晓的,她走时,也未见他有何异样。
    谁知回宫,入夜后,他便不睡,又不许吹熄蜡烛,将内外侍人全部遣退,到底废了两条帕子……
    她腰窝还酸着。
    卫觎看见簪缨越烧越红的耳垂,知道她想起来了,笑着垂睫挖了块药膏,慢条斯理在指尖捻,“帮你上药,自己脱。”
    第148章 他不笑时积威深重,目……
    簪缨的双颊一下子红了。
    她非不知卫觎的话是半真半戏的, 可她就是喜爱他那种散漫着说一不二的语调。
    仿佛前有昆仑横路也能踏平,浊浪滔天也能定海,谁也别想违逆他的心意。
    从她唤他第一声小舅舅开始, 簪缨仰望着这个伟岸的年轻长辈, 听他对人发号施令,心里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只是从前他养着她时,不会把在外的那套秉性搬回来, 永远耐得住脾气,故而旁人皆言大司马待她与众不同。
    才不会像如今这么……不修口业。
    卫觎好似是发现了她潜在的喜好, 所以偶尔这么着与她游戏。
    他不笑时积威深重,目光所钟,夺魄慑心。
    本以为阿奴会羞恼,他却眼见女子媚眼凝睇, 含有千种春情的眉眼一面注视着他,一面慢慢动作剥开衣领。
    她听话。
    卫觎的呼吸瞬间停顿。
    指尖的清凉膏一下子化了,他倾身压上她的唇, 将人吻倒枕上, 眸子居高临下, “勾引我。”
    阳刚悍野的人,连倒打一耙的气度也让人心折。簪缨眸子无辜轻眨, 指尖轻轻勾住他的寝衣带,还胆大包天地“嗯”了一声。
    她软乎乎地说:“等你好了,阿奴都给你。”
    她知道卫觎体内昼夜所受的煎熬, 远不如他表现出的这样云淡风轻。
    这几日, 卫觎夜里经常浑身汗透地从梦中惊醒,醒后便翻身抱住她,沉重的呼吸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混战厮杀。
    簪缨问他梦见了什么, 卫觎只字不提,只是反复呢喃着强调:“别怕,我永远不会伤害阿奴……”
    簪缨听得出来,是他在怕。
    他对她所行的种种亲密之事,说句不害臊的,皆是为了让她欢愉,他自己却百忍成钢,从未对她提出过任何过分的需求。
    簪缨透过晃荡在眼前的松垮玄色衣襟,看见卫观白胸膛上一处箭簇留下的圆形伤疤,他对她的身子已了如指掌,但她至今却连他全身一共有多少道伤痕还未摸清。
    他的确恪守着自己,在她面前一直绷着那根底线不曾逾越。
    所以簪缨才要用一个念想留住他,诱他也好、馋他也罢,他只要还对尘世有所留恋,就不舍得撒手离她而去。
    簪缨涨着通红的脸,颤簌着睫梢向下去探。
    卫觎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危险地眯起眼,“干什么。”
    “不公平。”簪缨执拗地看向头顶的人,明明自己的尾音都发颤了,还强作镇定讨价还价。
    卫觎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凶冷的脸茫然瞬息,这是公平不公平的事情么,他在保护她。
    可既然小东家发了话。
    卫觎似笑非笑地松开手劲,也不管她要做什么,挪开视线,专心地给她上起药来。
    而鼓足勇气的簪缨只是碰了一下,随即惊惑得瞳孔放大。
    她烫手似的缩回来,翻身把脸埋进衾褥里。
    贼胆也就这么大。卫觎目色深黑,吐息,将她遮住脸的头发往耳后拨了拨,免得憋坏,口吻真诚地请教:“这回公平了没有?”
    薄被下的身子怨念一扭,簪缨不肯抬头。
    卫觎笑,盯着眼中的牙梳背,化淤膏打着圈抹上去。
    簪缨很快怕痒地耸起了肩膀,漂亮的肩胛骨真像欲飞难飞的蝶羽翼,也不知真有那么多淤痕,还是观白使坏,忍不住侧头提醒:“今日晌午我约了世家主在洛水畔设宴。”
    “哦,”卫觎漫应,“听说了,办的还是素斋宴。吃什么呢,白豆腐、樱桃果、羊羔颈、水饺子?”
    他每报一样菜名,手随言到。簪缨把唇咬住,后知
    后觉自己还未脱逃出他的领地,不该随心招惹他。
    ......
    “娘子,好起身了。”便在二人闹时,殿门外传来春堇犹犹豫豫的声音,提醒着时辰。
    若要在午时之前到达洛水畔边,眼下就该更衣准备了。
    再这么胡闹下去确实也不成了,簪缨仰着秀颈应一声,同时卫觎停下来,闭了闭眼,坐起身,帮簪缨拢好衣襟,二人方掀帐起身。
    簪缨让春堇进来伺候,走下脚踏时还嘀咕:“一身味道,薄荷成精了似的。”
    “再洗一洗?”卫觎挑眸。
    昨晚毕后,他已经抱着她去仔细洗过一回了。簪缨听了,唇莞声娇,“再洗一回,洗后再上一回药,大司马的算筹打得真响。”
    卫觎无声无奈而笑,“我说我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女君大抵不信。”
    “对得很。”簪缨命春堇取一个香囊,佩在身上遮一遮便是了,盥洗后,她回身寻了个手把凤钮镜,照见嘴唇未肿,颈上也无明显痕迹,方才放心。
    这里春堇服侍女君换上繁复鲜亮的茜纱丽裾,不敢往大司马的方向多看。
    卫觎克制得不露痕迹,自去屏架上取了袍带穿戴。
    二人背对,各自整理衣物,窸窣的响动中没有说话声,却在殿内的花芬弥漫与水漏声长中,像已经共同生活了经年的夫妇。
    簪缨穿着停妥,走去妆台前选钗,忽看到卫觎的兽头冠笄和她的珠钗混放在一处,想起他们现在含糊地同居一宫,卫伯父有几回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
    “卫伯伯私下里问我,你待我如何,总是怕我受委屈。他老人家......怕你,不敢管束你,其实当年之事,伯父痛失亲女,亦是受害者,心中之苦未尝少于你。我知道观白心里是关心伯伯的,你就莫再与他为难了,好不好?”
    她身后的人默了片刻,道:“听你的。”
    簪缨松了一口气,选定一支累丝镶宝凤穿牡丹簪子,映镜比量,“听闻南边老皇帝要逊位。”
    南朝听闻了北雁国投靠洛阳的消息,洛阳这边对江左的消息探听自然也灵通。
    “一把摇摇欲坠的龙头椅,谁坐都一样。”
    卫觎长袍加身,喀一声扣上护腕,走来顺手帮簪缨插上金簪,“不妨碍我们送份大礼过江。”
    簪缨望镜,与他锋锐的目光相接,“蒗荡口水军习战,船官坊造船的速率,这两桩事须得盯得紧些。”
    卫觎:“放心。”
    “荆州谢刺史方面有回信吗?”
    “还没有这么快。”卫觎瞟了眼殿门旁的欹器,低柔问道,“用些糕点垫垫再去?”
    仗着如今尚未立朝,没有早朝,主君行止的规章也不严,两人赖床赖了几乎一上午,谁也没用朝食。也幸亏宴席是定在中午,否则收服世家的大事,岂非就要因色所误了。簪缨摇头说:
    “这便要走了,你自己召膳来用吧。”
    她长长的裙尾如一池盛绽红莲,展拽在髤漆光泽的木柞地板上,云髻凤簪,映衬生华。
    女子已敛着大袖转身,走出几步又转头叮咛一句:“不要糊弄啊。”
    殿门开,阳光耀盛地洒下来,簪缨立在玉墀之顶,桃花眼里余留的娇媚逆光一眯而散。
    瞳中碎金点点,取而代之皆是锐芒。
    她自有她的席要赴。
    殿阶下停着仪辇,五百武僧已在东宫外静候多时,簪缨扶婢上辇,出宫而去。
    卫觎伫立在殿门槛内,向下望着那道风华无双的倩影跹然去远了。
    过了半晌,他收回幽深的视线,把着发麻的腕子叫来一个亲卫,嗓音炙哑:“叫宋统领来。”
    他现在一点也不饿,反而有满身撒
    不出的火气鼓胀在胸臆,从那一处满足不了的,只能从体力上发泄出去。
    亲卫领命而去。
    不一时,禁中虎贲统领宋锏疾行前来复命。
    卫觎抬眼,当看到宋锏瘸拐的腿脚和乌青的嘴角,他愣了愣,忽才醒神,忆起这几日他的陪练都是宋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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