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沉似水听着几人吵了半晌的顾沅,转头看他一眼。
    王逍睨目相视:“颅何以沉,莫非公心惴惴,夜间难以安眠?”
    卫崔嵬摇头,扣指轻弹玉冠,“能扣的大帽子都叫你们扣完啦。”
    王逍皱眉恼然相视。
    顾沅轻咳一声,给原本有机会成为亲家却终无缘分的老友使个眼色,示意他莫再激怒这群人,缓声说道:“顾某以为,国都可迁,文武官员可奉陛下北渡入洛阳。”
    阁中蓦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思议钉在顾沅脸上,惊愕到极点。
    第125章
    卫觎放出的迁都之言, 本是留给南朝的一道两难之题。
    建康方面若同意迁都,过了江, 迎接南朝君臣的便是卫觎的铁甲重骑, 身家性命尽系于他人之手,后果自然难料。
    倘若不迁都,则洛阳顺理成章落入卫觎之手。
    而若如王逍之言, 派节度使去分权治政,一来有上一次北伐后失去河南之地的前车之鉴, 失了精甲锐士, 是攻城易守成难,何况卫觎为人恣睢,不是个甘愿俯首称臣的料子。
    但说一千道一万,南朝迁都是最先被否决的一条路, 王逍以为至少在这一点上, 众僚已成公识。
    顾沅却道:“俗语虽有言, 驽马恋栈豆, 丞相却莫忘江南虽好, 非我久居之家。汉人衣冠被迫南渡百年,南北正统之争更是相峙已久,而今洛阳收复,正值士气大振民心所望之际, 此时入主洛阳,是重树君威, 稳固社稷的大好时机。”
    “太傅太乐观了吧,”王逍声冷, “莫忘隔江还有数十万唯大司马之命是从的兵马。”
    顾沅知他顾虑, 目光矍矍, 也不妨直言:“丞相道大司马公然请旨迁都为何,他便是算定了南朝君臣顾忌重重,不敢渡江。如此一来,他请主的名声邀足,忠良的姿态做下,又可以名正言顺主掌洛阳。公等决议,岂非正顺其心意?那么何妨反其道而行之,趁着此时南北百姓民心踊跃,索性大方御驾北归,有天下人看着,他待如何,举起屠刀杀尽南朝文武官吏不成?”
    王逍沉吟不语,似有所动。
    顾沅见状接着道:“而卫观白本性又并非以嗜杀为乐,必不至于如此,他如今并无谋逆之举,江左岂能以疑罪而畏缩不前。过江后,某自会力劝卫观白奉人臣之节,保晋室不堕。纵有万一,顾沅挺身于刃,誓死于诸公之前,诸公何惧之有!”
    卫崔嵬心中轻叹一声。
    江左文臣,唯顾楚泽是吾儿敌手。
    老顾是完全摸准了十六的心思,朝廷不迁都,对十六有利,一旦朝廷文武尽入洛阳,反而节外生枝。
    顾楚泽深知洛阳的意义非同一般,自古民众都有认庙不认神的传统心理,他们分不清什么正不正统,谁入主洛阳、得洛鼎,高高在上地受人跪拜,那就是皇帝。
    这也是哪怕由胡人夺占洛阳,也能用汉人治国,也能稳住百年江山的缘故。
    可惜啊,卫崔嵬神色凝沉,老朋友这一番同国休戚立保晋室的苦心,江左却不会买账。
    果然王逍左思右虑半晌,仍旧不肯松口。
    因为他心底有一桩最深的恐惧,便是即使顾太傅说的那些都能成真,卫觎愿意保皇室,他却必然不会放弃剪除世家。
    顾沅为了所谓大义能够侃侃而谈,他却怎能以家族前程做赌注。
    所以不能迁都,一旦失去地利之便,无异于任人宰割。
    顾沅从他的沉默中感知到什么,正色道:“丞相,某心之所见,义在尽言,句句肺腑!丞相切不可动与卫观白隔江列兵对峙的心思,不能妄调水军入淮,一切尚能和谈时,不可再起战火!”
    王逍只是轻诮冷哼一声,余光带上尊口不开的卫崔嵬,“太傅说反了吧,是那卫氏子居心叵测,拥兵自重才对。”
    顾沅还要言语,王逍直接拂袖而去。
    这一日,关于迁都的事在江左几位重臣的争吵中落下帷幕,没有结果。
    散了廷议后,一策未出的卫崔嵬同顾沅一同走出省台。
    看着顾沅仿佛萧索了几分的背影,他张了张嘴,想问一句,这样的朝廷值得他呕心效命吗,却忍住了,没往老友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却是顾沅没回头道了一句,“你劝劝他。”声音呕哑,含着仿佛预见到日薄西山的苍凉。
    卫崔嵬脚步一顿。
    之后,卫中书乘车回到府宅。府门一闭,影卫即刻现身,向家主低声劝道:“郎君命我等尽快护送主君北去洛阳,昨日便该动身了——主君,京中局势瞬息万变,不能再拖了。”
    卫崔嵬卸下在宫中时那副高深莫测的面孔,呵呵一笑,“走,走。”
    他们以为他不舍得走吗,自打女儿故去,他就只剩下十六这个念想了,十六啊,不随他,骨头硬得很,在北边立下不世战功,得此一子,远胜别家百子千孙,卫崔嵬心中唯骄傲而已。
    当儿子的有出息,他不能拖他的后腿,之所以拖了一日,是想将朝廷的心思摸得更透些。
    卫崔嵬私心里其实想劝说顾公一道北行,在蜀王与丞相各为其政的制衡中,顾沅接下来还想保宗室正统,扶太子上位,难。
    可是他也知道顾沅的脾气,顾沅若是个独善其身择时而动之人,在当初幼子被卷入皇宫妃党之争,死于非命时,他便会彻底灰心,永不复出。
    但顾沅还是为了社稷的安稳站了出来。
    卫崔嵬望向庭中那棵缨丫头离京前遣人移栽过来的老松,太息片刻,转望池塘,和神态紧张的影卫长开了个玩笑,“我的鱼能带走吗?”
    影卫面对这位爱捉弄人的主君,大松一口气,“能。主君简单收拾收拾,轻车简从上路最好。”
    卫崔嵬身外无物,除亡妻遗奁,没什么太多收拾的。当下卫府中便悄无声息准备北上。谁知,就在要走的前一刻,府门外忽然传来甲胄步履之声,震得地面微动。
    影卫蓦然变色。
    卫崔嵬目色一沉,还算镇定,捋了捋须,命管家轻山前去开门。
    轻山藏起包袱,迎开府宅正门,便见府外围满了青衫短打的家兵,为首,是一个穿文士衫的男子,却是丞相府詹事乐懿。
    影卫长扮作府里的小厮在主君身后向外粗略一扫,来者至少几百人。
    卫崔嵬立在槛内阶矶上,含笑俯望如此大的阵仗,“乐詹事,此为何意啊?”
    乐懿客气地向前揖揖手,笑回道:“卑职见过令公。大司马方打了胜仗,我家府君言令公乃功臣高堂,安危最是紧要,故不敢怠慢,特点了护院来保护令公的。令公放心,这些粗人不入府,只在外头守着,必不会叨扰令公的清静。”
    卫崔嵬冷淡一哼,转头对自己的管家道:“由来听说丞相府募有私兵三千,相比之下,咱们家这点人口可太寒酸了。”
    乐懿闻讥,嘴角抽动了一下,仍是维持着客气的姿态。反正丞相下了死令,卫公关系到南北局势的走向,这人得给他看住了。
    影卫听闻他们把囚禁说得冠冕堂皇,一缕杀气自眼中迸现。
    王丞何其嚣张,胆敢对同为一品的中书府君如此无礼!
    郎君派来接应的亲卫皆潜伏在北城郊,要进来城内也不难,只是这样一来,便免不得明刀明枪地干了。
    他正犹豫是否发信号,忽听街外又响起一阵兵戈调动之声,两列漫长如潮水般的绛衣劲服士兵手持长戟,团围在王氏家兵之外,将人包了饺子。
    青溪埭是许久没这样热闹过了,卫崔嵬松出口气,冲影卫轻轻摇头。乐詹事却心头一沉,只见一辆缓缓驶近的紫帷云母香车现于眼前,两旁兵卒自发避让。
    车还未停稳当,一道娇曼的嗓音先自车内响起:“元后祭日将至,本宫要接卫叔父去西郊蚕宫奠一奠,本宫要看看,何人敢拦?”
    言罢,那鲛纱车帘由两名宫装侍女徐徐掀开,露出一张云鬓雾鬟,风韵犹存的玉容,正是长公主李蕴。
    “仆参见殿下,不知殿下驾临……”乐詹事舌根发麻地上前,“这,西郊路远,殿下与卫公皆千金贵体,恐生不虞,丞相交代……”
    “丞相交代?”
    长公主端坐香车中截口,笑笑道:“本宫倒不知王丞相何时管起京畿护防的差事了。卫叔父,请上车。”
    卫崔嵬口中客套了一句,光明正大走过去,卫府管家与护卫追随在后。
    乐懿效命王逍多年,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丞相近来正在拉拢坐镇荆豫两州的谢氏家主。先前在大司马攻洛阳时,谢刺史未按朝廷下发的指令行事,而是按兵不动,使得大司马顺利攻克洛阳,取得震动天下的奇功伟绩。饶是如此,丞相也无法与荆州翻脸,只因荆豫是南北之间的缓冲地带,一旦谢氏投北,江左便再无屏障可言了,而这位长公主的驸马江将军,此时正担任着豫州的军事都督。
    长公主内为宗亲,外有兵援,一旦在此与这位不讲理的祖宗发生冲突,恐妨丞相的大计。
    长公主的性格又是软硬不吃,乐懿想靠口舌之利强留下卫公,长公主定会直接下令动手。
    乐懿权衡利弊,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公登车,沉郁地向手下吩咐,“快,速去禀报丞相!”
    卫崔嵬上车后,长公主没有多寒暄,立刻敲壁令马车加速出城,公主府兵则跟紧殿后。
    他们没有去西郊,直接去往城北的接应地点。
    车上,坐于长公主对面的卫崔嵬心如明镜,苦笑道:“给殿下添麻烦了。”
    “十六的信物都送到我这里来了,我岂能不帮手。”李蕴与卫婉是多年好友,自然不能眼看着卫叔父成为众矢之的。
    她看着卫崔嵬,说了句实话,“我也不单是为了帮他,我是在给建康留余地。假使叔父真出什么事,别看十六嘴硬,就他那狗脾气,不领兵踏平江左才怪,到时还轮得到那帮王公大臣私计来私计去的。”
    卫崔嵬见公主见事明白,便不多作客套。
    建康之中,已无他留恋之处了,只道:“多帮衬些你翁翁。”
    李蕴眼波凝重,应下。车队到了北郊,卫崔嵬下车,后路幸无追兵。
    分别之际,李蕴又想起一事,素手挑帷攀着车门,托老人家给簪缨那丫头带句话。
    “从前我说错过一句话,也不知那孩子记不记仇。请叔父代言,阿婉之死并不是因为她,反而是她因为两家的渊源,生来负重,吃足了苦头。往后,只盼她活得自在高兴。”
    ·
    “子婴,我收回那日的偏激之辞,给你赔个不是。”
    尹家堡中,簪缨安顿好此地的事务,无暇久留,便要与卫觎同去了。尹真送行时,百感交集地看着这个非同寻常的女娘,认真道:
    “你有今日成就,并非是你命好。我虽在河南,《讨庾檄文》我亦有耳闻……旁人只见你生于首富之家,生来享福,却不曾想过,你若非唐夫人之女,便不会受此非人磋磨。而你既是,那么你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你应得,也唯有你应得。”
    在旁的卫觎听闻,神色冷峻下去,浓稠目光落在簪缨身上。
    与心上人重逢的簪缨却是笑意明媚。
    她今日着一身樱色广袖轻容纱的衣裙,丁香地纱帛衬得衣轻人娇,铅华弗御,丽色天成。
    她向尹真一施礼,“谢二兄看重,小妹就此别过了。舅父但用什么药材,二兄只管同鸢坞联系。得空我向二兄引见咱们义兄龙莽,那也是位顶天立地的人物。”
    “还有一事,”簪缨看看尹真,有些难开口地小声托付,“严二郎,劳烦二兄照应些。”
    卫觎来此的原计划是直接带她去洛阳,因洛阳城中尚有事宜未定,龙莽又带兵去追击北魏余部,虽有军师允诺,他也得尽快回去主事。
    而簪缨做为青州之主,在离开青州之前,也有些重要事项需当面交代给底下的掌事。
    犹其是寻找佛
    睛黑石,这边还需继续跟进。
    所以去洛阳之前,她不得不先回一趟鸢坞。
    故她从大局考虑,让卫觎不如先还洛阳,她去鸢坞,等她这边的丁籍账目交接清楚,再追上去与他会合,两不耽误。
    一日都舍不得与她分开的反而是卫觎。
    他说要陪着她。
    簪缨再理智,也受不了卫觎的勾,很快就变了主意,决定和小舅舅只带他的亲兵轻骑,同回鸢坞,速战速决,而后再与他一起赴洛。

章节目录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晏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闲并收藏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