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向北望,更有堑壕高墙,以御黄河对面的外敌入侵。
    这座固若金汤般的铁堡, 当真将拒人千里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簪缨眸色微沉, 命手下向堡门处的巡值之人拜上名刺,求见尹堡主。
    等待的空当, 她透过车厢的镂花窗,向严兰生叹笑一声:“当真辛苦你了。”
    严兰生已下马候在车边, 闻言会意一笑, 语气自然亲近,“别被这阵势吓倒了, 尹真其人嘛, 的确不近人情得很, 然他孝顺, 奉养的舅父是位体孱心慈的明公。主公若想得尹家堡,可从此人身上打开缺口。”
    只是尹真疑心深重, 他之前登门三次,一直没机会深入接触到这位尹公。
    簪缨若有所思。
    那厢, 守卫接过名刺, 审慎地注视这支外来车队一眼, 便即返身, 通过内里的重重门禁,一路转至堡内中堂。
    堂中肃静,弥漫着淡淡沉水佛香,有两列武士带刀而立。
    居中一张铺就虎皮的坐榻上,两根粗糙带疤的手指向前伸出,勾了勾,拈住名帖。
    手指的主人打开来扫了几眼,嗤然一声,似笑不像笑。
    “拿小卒子试探了三回,唐子婴终于亲身来了。可探清其人带有多少人马?”
    属下回禀道:“回堡主,见车队随行介士二十余人,暗中未见埋伏。”
    穿黑衫袍裹方头巾的男子箕坐在席榻,一听便沉眉,“唐子婴出行,岂会只带二十人,察探不出,才是居心叵测。”
    属下又道:“与唐氏娘子一道来的,还有大觉寺的昙清方丈,也具上名帖,说来探望老爷。”
    男子眉头更紧,掌击案角,铿锵一声。“好高招啊,竟将大觉方丈也收服了。用和尚来做掩护,更更可恨。”
    这里话音才落,从壁幛后传出几声无力的咳嗽,“那昙清方丈是位高僧,慈悲为怀,不会有歹意的。真儿,你莫总是揣测人心至坏,那位唐娘子、咳咳……她在青州行了不少好事,我看可以一见。”
    尹真听见咳嗽声时已经起了身。
    见到拄杖而出的舅父,尹真扶他就座,眉宇间的冷意依旧不散,“舅父难道忘了外祖与先母之祸,皆始于轻信于人。”
    病容憔悴的半百老人长叹一声,“怪我在你儿时,总提醒你莫忘仇恨,将你教岔了……孩儿,防人之心固不可无,可你、你将来孤身一人守着这偌大堡坞,终究独力难支……”
    “我身为男儿郎,自可顶天立地,何用求人!”
    尹真不等舅父说完,拧眉硬声道。
    继而他听见舅父嘶浑的咳嗽声,又不忍地皱眉,甩过身道:“罢了,舅父想见便见,左右我不会答应他们任何要求。”
    堡外,簪缨一行人等候了一时,忽见眼前的铁门吱然一声从内打开。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比想象中顺利的进程反而令他们竖起警惕。
    簪缨的十影卫是一向随身的,再有便是武婢姜娘,以及沈阶,严兰生,同几位主簿。他们由人引路,进入堡中,才发现此中别具洞天,占地比鸢坞大有数倍不止,极目不能概全。
    到了会客厅中,簪缨没能见到尹堡主,却见到一位有几分病态的拄杖老人。
    听其自陈,知是尹堡主的舅父,也就是当年拼命从北胡的铁蹄下救走尹真的人,簪缨心下反而一定。
    她揖手自报家门:“晚辈唐子婴,一至青州期年,身小事繁,始来见拜,还
    望明公勿怪。”
    尹平彰比尹真好说话一些,大抵是笃信佛教的缘故,还算以礼相迎。
    簪缨耐心等着昙清方丈为尹平彰把过平安脉,彼此客气几语,而后道明来意:
    “尹公,我此来,是诚心相邀尹家堡结盟图存,共抗北魏,不知尹公意下如何?”
    尹平彰深知外甥的脾气,他只是不想真儿开罪于这位在青州业已成势的首领,却也做不了真儿的主,咳嗽着道:
    “唐娘子当知,尹家堡一向闭门自守,不理外界纷争多年,这一趟,只怕要让娘子扫兴而归了。”
    严兰生展开一把素面竹骨扇,翩翩好风度地笑道:“尹公此言差矣。今天下看似南北并立,实则已然三分。尹家堡在黄河南岸于南北两朝间夹缝求存多年,应比我们更清楚,南朝软弱,不能庇佑尹家堡,北朝则非我族类,肆意凌虐汉民。唯大司马奇骨雄姿,毕生以光复汉室为志,如今已兵临洛阳,捷讯在望。尹家堡已经藏锋多年,我想不会只是为了一味忍隐吧,必是在等出鞘一刻!而今,正当此时机,贵宗何不乘势而起,一来一雪家耻,二来壮大自身,三来也好为后代谋一份大好前程?”
    “造反就说造反,说得这么好听!”
    一道厉声突起,尹真大跨步从侧堂门走出,怒瞪这个几次三番信口雌黄之人。
    若非舅父要积阴鸷,拦着他,这小儿早成了他刀下之鬼,哪里还有今日开口的机会?
    他转看对面为首那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
    簪缨先被那道声音震了一震,抬目只见这名现身的男子身着黑袍,高大峻峭,一双墨色一字长眉,更显得英气凌人。
    他睥睨向她的目光,尽是敌意与鄙夷。
    簪缨看见了男子腰上的佩刀。
    她不退反进一步,玉容清肃,抱手朗声道:“这位必是尹堡主了,小女子久闻高名。我志效于大司马,唯愿驱逐胡虏,何来造反之说。”
    “你倒说说,当真合了盟,敌袭时是你的人冲锋在前,还是我尹家堡?”
    尹真目露金石之光,面含凌霜之色,注视着簪缨。
    簪缨忙道:“自然是我全力出兵,尹家堡可一人不出。”
    她并不是虚伪诈言,按她如今手握的部曲数量,不会太计较千人级别的兵力多寡,她看中的是此处地利。
    濒临冀州的尹家堡她是一定要控住的。
    尹真冷笑:“算盘打得真响,你的兵入驻进来,便可名正言顺霸占此堡了。”
    簪缨:“不入贵坞亦可,只要堡主首肯,允我兵马驻守在堡坞周围,以防冀州兵部南下。”
    尹真:“是啊,先拉开阵势,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把尹家堡给围了。”
    簪缨愣了愣,没想到这位堡主的每一个想法,都与她原意背道而驰。
    仅仅交涉几语,她便看出此人当真多疑。
    严兰生正欲开口,尹真厌烦此人,抢先道:“尹某听说,当年唐娘子初来青州时,发过一句豪言,道:‘青州乱又何妨,我趁的就是这个乱,乱中必有一序,我便那个序’,是也不是?”
    簪缨心念轻动,若非今日听人提起,这样久远的事,她都有些不记得了。
    “是又如何?”她大方认下,弯起唇角,直视这个性情凌傲的男人,“试问,唐子婴哪一句没有做到?”
    尹真不能忍受挑衅,手掌霍然压上刀柄,“我尹家堡的秩序,你便做不得主!”
    也是同时,姜娘上前一步护住小娘子,十卫严阵以待。
    也是同时,堡坞外的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刺耳的示警哨号。
    尹堡主脸色霍变,连尹平彰都颤巍巍站起,这种敌袭而响的哨声,是尹家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尹真大怒地看向簪缨:“好啊,你果然伏兵于道,要强攻我尹家堡,人来,拿下!”
    簪缨神色亦变。
    她下意识按住袖下的腕弩,心想她与部下约定好的信号本是怕入堡后生变,由他们在里头发出,好让外面人接应。
    而今哨响在外,难道……
    堡中厅堂一瞬剑拔弩张。
    尹真一声令下唤来了人,那戍卫却是直奔堡主面前,大惊失色地禀报:
    “堡主,北边有大军袭来,正强渡黄河,朝坞堡方向前进!”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坞外又连响三声连络簪缨的信号声,一声比一声紧急。
    “渡河而来,必是冀州军。”沈阶当机立断道,“北朝要攻青州!女郎,当速派王将军领潜军向泺口渡方向迎敌,绝不可让对方顺利登陆平地,结成阵势。”
    “这便是你口中结盟的诚意!”尹真怒极反笑,英鸷的双眼看向簪缨,“我尹家堡太平多年,你一来,北魏便兴兵,他们分明是冲你而来,你却拖尹家堡下水?”
    千钧一发之际,簪缨来不及辩解,她神凝灵台,眸色为之一定,一身气场反而淀了下来。
    “影,按沈阶之言去传,令王叡迎战。”
    “卯,领一小队分路通知就近的部曲来援。”
    “酉,传令马晁统骑兵冲锋,弓箭手在后,务必阻住敌方登岸的速度。拖,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一条条快速吩咐,冷静的目光如同风起涟漪的湖水复归平静,水深不可见底。回首对尹真道:“我之罪过过后再算,此时你我在一条船上,唯有同舟共济。我带来骑兵一千,步兵三千,堡中有多少能战之士?”
    尹真面色阴沉不定,严兰生从空隙里抢出一句话:“兵贵神速,再狐疑猜忌,贵堡多年太平就真要付之一炬了!”
    “一万!”尹真骂了一声。
    他心道见了鬼,这小姑子带来这么多暗兵,他手下探哨硬是探不出踪迹。还有狗肏的胡子,真敢来——好啊,新账老账一起算,就看谁怕谁!
    他转身请舅父避进去,向下吩咐:“放拒马,闭城门,箭楼戍卫准备放箭,上投石机,备足金汁桐油滚石,他妈的给我把家守住了!”
    说罢,他披甲大步向外,便要领亲随出城击敌。
    簪缨劝止:“尹堡主乃一宗之主,统率调度皆由公出,不妨在城中镇守。”
    “尹家没有孬种。”尹真侧目,“听仔细了,今日之战是我尹氏自己保家,不是龟缩在你们身后求援。咱们的账还没完。”
    尹家堡有多少能战之士?他的家族经历过两次惨痛背叛,他年复一年征丁训练,要的就是人人上马皆能战!
    一时间,数路人马从尹家堡方向齐驰向北,阻击敌军。
    簪缨咬住下唇,颊上浮现一点因心绪激荡而起的红晕,不是不怕,带人转出厅堂,登上城头观战。
    高处的风吹得她衣袂飘荡,极目眺望,果见黄河之畔黑压压一片,浪滚成浊泥。
    然两军尚未相接,忽见西面烟尘大起。
    一队玄甲重骑直奔河畔,冲散径先登陆的冀州部。当先那个提枪厮杀之人,是名银盔银甲的年轻小将军,一面杀敌一面高喊:
    “缨姊莫慌,阿宝来也!”
    簪缨眼神一亮,振奋地扣掌在城头,来者是檀顺!
    王叡见到本部骑兵,如虎添翼,与檀顺所率的北府军兵合一处,合力破敌。
    正这时,从尹家堡南面又卷来一片蔽空旌旗。
    簪缨听见后方喊声震天,还以为何处又有敌来,蹙目转望,却见“龙字旗”赫然竖立。
    严兰生熠动着目光合上竹扇,如替这场战局一锤定音。
    “豫州乞活军到了
    。”
    当先领队者猴脸猿臂,手持一把斩马刀,正是龙莽留在豫州的副将。其后两骑却是文士模样,一黑须一白头,乃是黄符虎与傅则安。
    有这两支突如天降的援军两面夹击,不出一个时辰,便将渡过黄河的冀州军队杀个人仰马翻。

章节目录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晏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闲并收藏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