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三郎离京前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主意,然关系重大,大家群议尚未必有结果,何况他一人闷头胡想?”
    言下之意,他知道武崇训所行何事。
    瑟瑟若有所思地望着武三思,武延秀也隐约猜到了什么,满面震惊,终于扫了瑟瑟一眼,却是眼目黑沉,翻滚着浓浓的戒备。
    黑压压的两姓人口不敢放肆,仍是寂然无声,可是人人眼底惊惶不定,都在想什么事让梁王父子态度对立。
    “年轻人,敢想敢做便是好事,况且这回他并非独自任性。”
    颜夫人扬起手里明黄奏章朗朗出声。
    她的动作仿佛号角,唤醒了安站许久的前羽林大将军武攸宁。
    两人同属二房,因不是女皇本支的四房,爵位仅为郡王,且匆匆卸任返京后尚未授官,单论这一刻的品级,是远不如武三思,但武三思惯来与人方便,方才便道两位堂兄远来辛苦,请他们站到自己前面。
    武将觐见应当卸甲,但武攸宁习惯了腰间佩刀,右手虚虚抓在蹀躞带上,仿佛那里空有一个刀柄,五指用力收拢,抬头直直迎上武三思慌乱的目光。
    “高阳郡王的奏章,臣附议——”
    他开了这个头,散布在人群中的二房兄弟,以定王武攸暨为首,前右羽林将军武攸宜、安平郡王武攸绪、九江郡王武攸归等,立时异口同声道。
    “臣,附议——”
    轰隆隆五人齐声,拉开好大个架势。
    李显唬了一跳,不知武家搞什么名堂,太平与相王李旦倒是优哉游哉,胸有成竹,太平甚至主动向李显搭话。
    “三哥早有这样主意,何不与我们交底?累得我们胡思乱想。”
    李显怔然四顾,诧异武三思并不在他们阵营之中,转眼发觉女皇的目光沉沉压在头顶,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武攸暨原本陪太平站在御座近前,这时缓步出来,走到武攸宁并肩。
    他的爵位在二房中最高,与武三思同为亲王,官职也最高,做着九卿之一的太常寺卿,性情更是兄弟中最沉稳,上回石淙山上祭祀,站出来扶稳酒爵的便是他,尤其今日得了太平与相王背书,说话更是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高阳郡王离京前……”
    武攸暨回身看向一转众人。
    他身量高大,又是四节八礼,领惯祭祀的人物,数万人大场面也不怯阵,何况今日是事先作准的局面,管用的人全部知情,大家做戏给些龙套看。
    想到这里,他便心里发笑,太子竟是个龙套,于前情一无所知,李家倒是三位小郡主面色沉着,胸有成竹。
    至于武家,在京人口过千,自不可能人人觐见,二房、三房只有平辈在此,侄儿、侄孙过百人,全在九州池外听旨。但女皇本支的四房不同,魏王府倒了,武延基兄弟却仍可在圣驾前崭露头角,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他早就心存不满了,十年前的第一轮李武联姻,女皇为什么不从四房本支挑选女婿,非要拿不起眼的二房来祸害?
    武攸宜、武攸宁眼中也滚过一点寒意。
    那时武承嗣死得蹊跷,兄弟俩大为紧张,神都风起云涌,他们在外领兵,便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稍有不慎便要人头落地,索性指闲事拖延,避一避锋芒的同时,与武攸暨偷偷联络,达成共识,倘若魏王、梁王两府不开眼,要跟李家叫板,他们绝不掺和!
    已经是郡王了,又是三品、四品的武将,何必提着脑袋争从龙之功?
    历朝历代,真从了龙的,未必能保住爵位品级,让子孙永享功名利禄,装糊涂不站队的,反而代代发达。
    所以那时武攸暨说,已有对策,请静候佳音,他们便心花怒放,国朝风调雨顺,换个人做储君而已,值当大惊小怪么?
    武攸暨继续道。
    “……托臣与三房诸位兄弟联名签署了奏折。”
    他回头去看,三房的河内郡王武懿宗、临川郡王武嗣宗几个提步出列,与二房并肩。
    从女皇的俯视视角,如两道人形雁阵夹击武三思,这边是齐心协力五兄弟,那边也是,独他形影相吊,孤掌难鸣。
    河内郡王武懿宗两手平举,率领三房子侄道,“臣等,附议——”
    武三思啊了声,面色颤颤发白,自知大势已去。
    更知道那日在驿馆,颜夫人为何陡然对他施以颜色,这一个个一句句,分明是他们师徒排好的剧本,他又气又急,胃里都叫混账儿子伸只手进来拧紧了,
    武延基与武崇烈面面相觑,不知长辈们打的什么哑谜。
    武延秀啧了声,搓步退到窗下。
    窗下站着武家长房,人口泱泱,皆无爵位更无官职,所以向来举族同在时,只讷讷做个应声虫,唯有一位腿瘸眼瞎的老爷子,乃是女皇硕果仅存的堂兄弟,行十,名叫武方,封了南平郡王。
    武方老虽老,默默听了半晌,已是明明白白,瞧二房、三房笃定的模样,便可知武崇训是把他们当闲人忽略过去了。
    他不满地吭吭咔咔清嗓子,直如要咽气。
    可大家的注意力全在武攸暨,谁也不来理会他,唯有两个儿子怕惹祸,贴在耳边念。
    “阿耶!轻些!轻些!”
    “十爷爷好——”武延秀轻声叫人。
    就听武攸暨高声。
    “武家愿为李唐,为太子,效犬马之劳!为免李武尊卑不分,朝野狐疑,臣请圣人允准,武家爵位两代而止!子孙领五品以下实职,不出京,不遥领。”
    顿一顿掷地有声。
    “臣代高阳郡王请,免除扬州大都督职衔!”
    第90章
    武三思听得心痛不已, 差点没一口老血呕出来。
    猜到武崇训要拿祖宗基业做人情,万没想到,连自己的职务都不要了!
    ——那可是扬州大都督!
    国朝最富裕州府, 虽是遥领,不能管理抽税,但年底在地官员进京述职, 就这一句客气的遥领,便能宴请结交,拍膀子说两句亲热话!
    哪怕顺着大运河顺手做两笔买卖……
    这要是交给张峨眉, 照她长袖善舞的本事,抵着一个支点,就能撬动偌大的关系网。
    ——傻子!
    就他这副倾心以奉, 任君采撷的姿态, 甭管对男人,对女人,都不奏效!
    他怎么就不明白,情意,当根琴弦, 时松时紧地扥着,才有响儿,全塞到人家手里, 就是跟烂丝弦儿。
    颜夫人适时站出来。
    “高阳郡王好文采,洋洋洒洒两千字,追古论今,痛陈宗室领要职的弊病, 又以己度人,言说人有妻便有子, 有子便有私心,旁人有私心无碍,分斗家中几亩薄田,宗室内斗后患无穷,且以庶民为斗争工具。”
    她忽地一顿,笑晏晏问苏安恒,又问太平公主。
    “这话是说到二位心坎儿里了罢?”
    太平不屑地哼了声,心道漂亮话谁不会说?
    苏安恒却是意外惊喜,刚才还以为要血溅五步之内,留名青史,万没想到峰回路转,武家竟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后辈,却是教人敬仰的很了。
    “草民——”
    他一抹眼泪,“郡王着眼深远,远胜草民一点浅见!”
    武延基、武延寿、武崇烈等这时终于明白了原委,俱是目瞪口呆。
    武延基心道,嗣王好了不起吗?
    不过是庆典上的妆点,例同羔羊、花炮,既然三郎主张退一步海阔天空,定然很对,反正下回祭祀,不用逼他去人前说些言不由衷的鬼话,也能光明正大的祭奠阿耶。
    武延寿皱了皱眉,道三哥何必唱这高调?
    从此武家泯然寻常世家,子孙荫封入仕,从挽郎做起?
    转念一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当初阿耶自以为能当皇帝,这时回想,何等可笑?走一步算一步罢。
    武崇烈垂着眼沉沉思索。
    读了许多书,自有万丈雄心,可三哥把阳关道一堵,他往后就只能走尚主这一条路么?
    皆大欢喜,唯有李显提不起来。
    “三郎——”
    女皇扬声唤道。
    武崇训不在,相王身后的小三郎李隆基耳朵一抖,摇头晃脑站出来,立时被他大哥李成器拽回队列,惹出窸窸窣窣一阵轻笑。
    女皇脸上带着‘瞧瞧你本事’的笑,仍是问李显。
    “朕令天下官员奉你为座主,如何?”
    李显慌得不敢说话,颜夫人便踏前代为解释。
    “我朝官员选授,五品以上由宰相提名,报圣人御批。六品以下,天官按制注批,报鸾台审复。圣人理政多年,深感百事在人,识人才能善用。但太子离京日久,人事不知,继位定然掣肘,所以特为您刻了一枚太子小印……”
    宫人捧托盘上来,在李显面前揭开黄绸。
    “往后,天官考核官员的注批,由您先筛一遍,再报鸾台。”
    女皇阔大的广袖舒展,明黄缎面上重重云纹缠绕,僵硬地犹如山峦,李显如履薄冰,垂着眼诺诺连声,说几句不见回应,便又跪下了。
    苏安恒皱着眉看太子表现,便很失望。
    区区拔擢六品官员的权力,就令他惶恐不安,那武家刚让出来的爵位官职,又会落入何人之手?
    说到选官,连公主都只管避讳,不肯出声,武家几位实权人物更不以为意。
    方才那率先开口的小郡主很会弥缝,生得就妩媚可人,讨人喜欢极了,说话的声气儿也是伶俐乖巧,恳切向武三思道。
    “三郎全是为我……阿公莫恼。”
    嘤嘤牵起李显的袖子托付,“阿耶定要替我照看表哥啊!”
    缠绵小儿女情态,任谁也不能拒绝,女皇在上首唏嘘心疼。
    “这桩婚事果然配的很好,阿显,你可要嘉奖三郎的忠义啊!”
    言辞温柔,好像小两口打到她面前,又因她调停和好如初。
    武三思牙根酸痛,瞟见李显诺诺答应的同时,面上竟也露出一丝松快,更是跌足恼恨。
    连这样人都知道占了武家大便宜,更何况——
    他倏而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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