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数次被对方堵到无话可说的时灼,到眼下这一刻才终于心情舒坦起来。然而心情短暂舒坦的代价,却是他直接被莫森赶去了外面院子里,被迫赤脚踩在秋夜的月光下罚站,等着下属将所谓的重要物件送过来。
    万籁俱寂且无人的凄凉院落里,眼看着莫森房间中的灯光熄灭,而自己身后只有被派来监工的家庭机器人,时灼苦大仇深地仰头与空中月亮相对无言。
    回想起出来前忘记穿上的拖鞋,他转头拜托家庭机器人去帮忙取。等机器人从房子里取来拖鞋时,莫森的下属也终于赶到了,时灼连忙穿上拖鞋上前迎接,好歹是没有在对方面前丢尽脸面。
    似乎认出来他是在通讯中插话的人,陌生的军官匆忙将纸盒递给他,就头也不抬地踩着凌乱步伐离开。盒子里的东西捧着还有些分量,记起莫森吩咐他打开查看的话,时灼借着前院中浅浅的月色,低头将手里的纸盒打开了。
    里面不是什么重要的军部文件,也不是莫森的任何私人物品,而是一件破旧脏乱的作战服。
    时灼陡然视线轻凝。
    视野内月光如银水轻泄般落在衣服上,认出来是自己穿过的那件,时灼捧着作战服面露怔色。
    第6章 枪击
    “抱歉上校,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对。”隔天早晨的餐桌上,时灼语气诚恳地道歉,“另外,”他的话语顿了顿,“谢谢你帮我找回作战服。”
    莫森接受了他的歉意,至于时灼真情实感的道谢,他面容冷淡地放下手里咖啡,“不用谢得这么早,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时灼问。
    “入夜后去一趟地下城,”对方似乎没有打算隐瞒他,“我需要拍卖会的入场券。”
    “拍卖会?”时灼抬起一只手托腮,“是卖出八位数项链的地下城拍卖会吗?”
    “是,你跟我一起去。”肯定了他的猜测,莫森公事公办地交代,“如果有军部的人打听,你就说——”
    “我就说——”拉长音调接过他的话,时灼单手抵着下巴,露出懒洋洋的笑容来,“是我看上了最新的拍卖品,想让上校亲自买下来送给我。”
    说完以后,他笑着朝莫森眨了眨眼睛,“上校,你看我这样说对吗?”
    视线掠过他眼睫轻抬的漂亮双眸,莫森什么都没有说,起身从餐桌前站了起来。知道他吃完早餐要出门,时灼上半身前倾趴在桌子前,转头目送他从餐桌边离开。
    却见对方在经过自己身旁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时灼没有说话,朝他投去困惑的眼神。
    餐桌旁的男人倏地俯下身来,抬起一条手臂撑在他的脸边,语气平淡地回答他刚才的话:“也不是不行。”
    时灼半张脸压在桌边,脸上神情微愕,“……什么不是不行?”
    “如果有看上的,我可以给你买。”对方解释给他听。
    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送自己东西,但——
    时灼从错愕的情绪里回神,兀自犹豫了一会儿,从桌边微微抬起脸看他,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语气道:“谢谢?”
    “不客气。”莫森收回撑在他脸侧的手,不咸不淡地做出补充,“但有个前提是,你之后的任务能完成。”
    “……”
    时灼决定收回刚才的道谢。
    “昨晚送过来的盒子里,还有一枚军部发的领徽,你放在哪里了?”莫森又似想起什么般看向他问。
    “应该还在盒子里,”完全没留意到还有其他东西,时灼瞬间从桌前坐直了身体,“需要我现在去拿吗?”
    “不用,我自己去拿。”对方转身从餐厅里离开。
    主卧房门是对外敞开的,装衣服的纸盒就放在房间桌上,作战服也整整齐齐叠放在里面,时灼昨天晚上拿回来以后,还没来得及收拾和整理。领徽应该是压在了衣服下面,莫森将作战服从纸盒里拿出来,在纸盒底部找到了上校军衔的领徽。
    他捏出那枚领徽放入口袋,要将时灼的作战服放回纸盒时,有枚小小的金属铭牌从衣服里掉了出来。莫森伸出手去桌边捡,指尖按住铭牌翻转过来的时候,一眼瞥见了刻在铭牌上的男性名字——
    卡尔。
    盯着这枚铭牌看了两秒时间,莫森将它和作战服一起放回盒子里。
    时灼留在家里运动和睡觉,顺带用终端查询了地下城的资料,等着天黑以后莫森过来接他。
    地下城是游离在富豪区与贫民窟,甚至于可以说是整个帝国法外的灰色区域。城里挤满了鱼龙混杂的黑户人员,藏着罗那城中所有违背法条的肮脏交易,是金钱至上暴力与情欲滋生的堕落巢穴。
    大大小小的黑帮势力分布蛰伏于城中,手握地下城庞大交错的军械走私版图,而这座社会秩序早已崩坏倒塌的地下城,多年来始终受势力强盛的芒斯特帮派管辖。与遍地人工智能科学技术发达的主城区不同,地下城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摆脱终端,维持着早期人类社会的低端生活方式。
    地下城里没有摩天高楼没有悬浮轨道,没有线上账户和虚拟钱币,这是时灼从星网上查到的资料。但是他不知道,地下城里甚至看不到外面的天空。城中只有不分昼夜的炫目霓虹,以及虚假劣质的人造星空。
    直到踏入地下城的那一刻,时灼才终于明白过来,地下城为什么又会被称作不夜城。
    不夜城里永无黑夜。
    地下城拍卖会的入场券并非普通人能得,但在这片人欲横流穷奢极欲的灰色地带,没有什么是用钱买不到的。丛林酒吧是地下城最大的中间贩卖商,只要客人带来的钱足够多,酒吧老板能卖给他们任何信息,甚至是从拍卖会流出的贵宾邀请函。
    时灼跟着莫森去了那家酒吧里。地下城的人与帝国公民身份割裂依旧,没有人会关心城外来人的身份,他们甚至都没有做任何乔装打扮。
    丛林酒吧位于街道最中心的位置,酒吧是三层高的红砖小矮楼,楼下两层供客人吃喝玩乐,第三层才是用于交易的封闭楼层。即便是没钱来交易的那些人,大部分时候也会待在酒吧楼下喝酒。
    因而酒吧也是各路信息与流言混杂的地方,酒吧看上去与寻常的玩乐酒吧无异,晚上甚至有穿比基尼的性感女歌手驻唱。按照两人事先商量好的,莫森被就酒吧服务生领上三楼时,时灼独自留在一楼大厅里等他。
    甚至于托对方的福,他在楼下得到了吧台前的免费座位,以及调酒师额外赠送的一杯冰啤酒。
    漂亮的比基尼歌手在台上低声吟唱,耳旁充斥着疑似黑帮成员的脏话交谈。时灼将视线从冰啤酒上挪开,不动声色地打量坐在酒吧里的所有人。
    喝酒的客人中高大健壮的成年男性居多,当中有几人尤为引人注目,皆是一身黑色的背心与工装裤,露出来的肩臂肌肉鼓起明显,脸上挂着不好惹的凶悍表情。
    紧身背心藏不了任何武器,时灼的视线顺着他们身侧下移,最后停在几人腿侧鼓起的工装裤口袋上。他眼中略染诧异地收回目光,开始不太确定地在心中思考,这群人是习惯全副武装来喝酒,还是自己今天来的日子不凑巧,误撞上这几人来酒吧寻仇或是砸场子。
    酒吧里响起的尖利碎裂声,很快就将答案带给了他。
    似乎是有酒瓶砸落在了地上,留意到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陷入一片犹如坟场般的死寂,台上女歌手的歌声也戛然中止下来,时灼从这片死寂中抬起眼眸,视线恰好捕捉到空中重重飞出的凳子。
    穿背心的几个男人从座位里站起,领头的人弯腰捞起凳子砸向人群中心,剩下几人纷纷从腿侧摸出手枪来。高昂的尖叫声霎时从人群中炸开扩散,受波及的客人双手抱头四下推挤逃窜。
    在接二连三响起的夺命枪声中,调酒师动作熟练敏捷地原地蹲下躲藏,时灼亦从吧台旁矮身移动到沙发后,逆着逃窜的人流往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藏。
    紧接着,伴随子弹打入肉体的沉闷声响,人群中有暗红色的血花爆裂迸开。喊叫声与密集枪声糅杂在一起,密密麻麻地覆盖在时灼耳膜上。从几人的开枪频率与方向来判断,他们像是在对酒吧里的人进行无差别射击。
    时灼蹲在沙发后没有动,余光落向从舞台边跑过来的漂亮女歌手。她迈着两条光裸的长腿快步走过落地灯,身上布料少到可怜的比基尼,让她看起来像枚剥掉壳的光滑鸡蛋,在粗暴的枪声里脆弱而又易碎。
    身后逼近的脚步声让她步伐逐渐凌乱,在升至顶点的惊慌害怕情绪中,她不小心绊到了跌落地面的托盘。犹如被声音惊动吸引过来般,酒吧的灯光投落在她赤裸的背脊上,尘埃翻涌飞舞的光线里,时灼看见子弹高速旋转着,穿透那束光笔直地射向她。
    下一秒,漂亮的女歌手朝前摔倒在地,子弹擦着她的手臂飞了出去。
    绊倒她的托盘救了她一命,头顶光束贴着她的面颊打下来,将她脸上脆弱却坚韧的生命力照了出来,短短一瞬间内,竟与时灼记忆中队友濒死的脸庞模糊重叠。
    恼火于自己手下的失误,男人面容阴沉地停在她面前,低头给手枪换上新的子弹。在他重新瞄准倒地不起的女孩时,脸侧倏地有凌厉劲风贴面袭来。
    男人反应不慢地侧头避开,将已经上膛的手枪对向时灼前,他已经先行扣住男人粗壮的手臂,面无表情将对方手中的枪卸下。
    失去武器的男人恼怒不已,借由高大强壮的身体优势,伸出手掌钳制住时灼肩头,意图将他整个人抱摔在地。时灼顺势在他双臂间拧过身来,后背紧紧顶住他的胸膛,反手抓住对方骤然爆发出力道,将男人过肩摔抛倒坚硬的地板上。
    视野内满地灰尘漫起间,前方漆黑的枪管中子弹破空而来,时灼压低背脊从地板上翻滚躲过。余光里摔倒在地的男人已经重新爬起,从低空里抬起膝盖对准他脖颈压下来。
    时灼以躺倒在地的姿势伸手抱住他膝盖,脚尖抬高要踢向他另一条跪地的腿时,二楼栏杆处蓦地响起熟悉的低沉冷喝声:“时灼,把脸转开。”
    抬起的脚尖猛地顿在了半空里,时灼迅速从地面上偏开自己的脸。
    耳旁急促爆裂的枪声咆哮着卷风而来,身前面目狰狞的人瞬时眉间穿弹重重倒地。
    心脏骤停一秒,时灼缓缓抬眸,看清了握枪站在对面二楼的莫森。
    第7章 宵夜
    莫森站的位置极为隐蔽,除了地上的时灼以外,没有人看到他开枪。酒吧打手已经赶来清理善后,剩下的几人持枪从大门逃走,门边歪歪斜斜坐躺着中弹的人。
    摔倒的女歌手已经站起来,手臂上被子弹擦伤的位置,鲜血顺着她白皙的皮肤淌下,浇灌在她手臂漂亮的蔷薇刺青上。恢复到劫后余生的平静,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径直走过来向时灼道谢。
    “不用。”时灼转身抽出托盘上的绒布,面容平淡地替她做了简单处理。
    “我叫薇薇安,是这家酒吧的驻唱歌手。”年轻的女孩报上自己名字,“以后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可以直接来这里找我。”
    时灼点头表示记下,转身望向身后走近的男人。
    莫森停在两人面前,视线划过时灼手指时眉头皱起,“受伤了?”
    时灼愣了一秒,这才看清自己指尖沾到的血珠,转头抽出纸巾缓缓擦干净,将完好无损的手指伸到他眼前,“不是我的。”
    他没有控制好力道与距离,指尖几乎快要蹭到莫森鼻梁,男人伸出手掌包住他的指尖,将他手指从自己脸前拿下来,嗓音淡淡地提及正事道:“邀请函已经拿到了。”
    时灼轻轻弯起被他握过的食指,无处安放般抠了抠腿侧裤缝,还没来得及想好该说点什么,就先被薇薇安抢先了一步,“你们是来买拍卖会邀请函的吗?”
    “是。”垂眸扫过她手臂的蔷薇刺青,莫森开口回答。
    薇薇安神色如常地点点头,“你们是从地下城外来的吧?现在距离城外天亮还有点时间,不如我请你们去吃宵夜?”
    “可以。”莫森答应了她。
    薇薇安去休息室收拾东西,时灼和莫森站在酒吧门外等她。大门外的街道依旧人来人往,仿佛这里不曾发生过任何枪击事件。又或者说是,大部分人都早已经习惯,活在随时到来的危机与意外里。
    不喜旁人频繁投来的打量目光,时灼略显刻意地将脸扭过来,主动和莫森找话题道:“上校,我在酒吧里打架的事,会不会给你造成麻烦?”
    莫森的目光循声投落在他脸上,“什么样的麻烦?”
    时灼闻言,不太确定地抬手挠了挠脸,挺翘漂亮的鼻尖在霓虹灯里影影绰绰,“……譬如被军部抓到把柄之类的?”
    “不会。”稍稍停顿了两秒时间,莫森漫不经心地回答,继而又意有所指般补充,“只要你不打输,就不会给我造成麻烦。”
    时灼这才放心满意地拍了拍手,论打架他这辈子还没有输过。
    薇薇安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上身仍然是比基尼没有变,下身换成了紧身的喇叭长裤。她嘴里含着一支棒棒糖,走近以后停在两人面前,将剩下两支棒棒糖递向他们。
    莫森不吃棒棒糖,没有伸手去拿。时灼垂眼扫过她深红绮丽的指甲,随即从她手中挑走蜜桃口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我很久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了。”
    “最近地下城里很流行复古怀旧风。”薇薇安领着他们往旧巷子里走。
    时灼低眸专注地剥开糖纸,在将棒棒糖放入嘴里以前,口吻真情实意地夸赞道:“你的指甲颜色和图案很漂亮。”
    似乎鲜少有异性会留意这些,薇薇安受宠若惊地转过头来,“你说这个吗?”她将自己的指尖举起来,露出指甲油上的金色玫瑰,“谢谢你。”
    她的指甲看上去与总督夫人相似无异,只是总督夫人指尖的金玫瑰,更像是用上等的金砂绘制而成。时灼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这个也是地下城里流行的吗?”
    “是。”薇薇安咬着棒棒糖含糊接话,“这是我找露莎帮我画的,露莎是地下城里最好的画甲师。”
    说话间三人已经穿过巷道,走到了酒吧隔壁的那条老街上。街上满是老旧矮小的瓦砾房屋,街角地面随处可见垃圾堆积,来往人流皆是衣着素淡普通,却托两侧有大量餐厅小吃店的福,始终维持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薇薇安带他们去了一家人多的宵夜铺子。大堂已经人满为患座无虚席,老板在青石砖路旁撑了许多张小桌。店内点单上菜都要排队,薇薇安和老板的关系不错,为他们额外争取到了插队机会。
    她熟门熟路地进入店里点单,留时灼和莫森坐在路边小桌旁等。时灼搬起凳子往莫森身侧靠了靠,转过脸来凑在他耳旁小声咬耳朵:“上校,你看见了吗?昨天晚上在宴厅里,总督夫人也画了这样的指甲。”
    莫森将桌上瓷杯拿在手中把玩,闻言脸庞不动神色不变地纠正他:“不是画的,她手上戴的是可卸的仿真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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