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研平日里不管是喝水饮茶又或是吃粥,动作都极其优雅缓慢,可此时,他却几乎是将那杯水一饮而下的。
    比起连修那稍微做点什么就通红的耳垂,李研显然更加隐忍克制,他面色如常,还带着几分温润的浅笑,但行为的异样,却是没有逃过宋楚灵的眼睛。
    也不怪李研如此,毕竟,她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近身伺候他的女婢,且方才她蹲在他身前,仔细解那第五幅纽扣的位置,的确会引人遐想。
    宋楚灵自是装作浑然不觉的模样,等李研喝完水,将杯盏放好后,又来帮他继续宽衣。
    午憩时一般只退去外面的宽袍与鞋袜,里衣不会脱掉,宋楚灵脸上的红晕已经逐渐散去。
    她蹲在地上,帮李研将鞋靴退下后,按照常宁之前教过的那样,用两手将李研的小腿环住,慢慢挪到床榻上。
    李研的腿疾,是由于小腿肉痿的缘故,他上身与大腿皆可活动,所以在做到这一步后,午憩的宽衣就告一段落,剩下的李研自己可以去做,无需旁人插手。
    宋楚灵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她也顾不上去擦,抬手将床帐解开拉好后,这才缓缓地舒了口气。
    “王爷好生休息,奴婢退下了。”
    宋楚灵朝床榻福了福身,准备退出去时,却又被李研叫住。
    “留下。”
    床帐里,李研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
    李研不论是午憩还是夜里入睡,房间内从不留人,通常只会有宫人在外间的屏风后守着,只有等李研醒来后,才会唤他们进来伺候。
    宋楚灵诧异地朝李研躺下的位置望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低低地应了一声,准备去床侧候着。
    却没想李研又让她直接站到跟前去。
    宋楚灵只能按照吩咐,来到床榻边,直直地站在那里。
    隔着薄薄的一层床帐,宋楚灵也能感觉到,李研没有合眼,他依旧以观察者的姿态在看她。
    “方才脸为何那样红?”李研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宋楚灵故作下意识的用手背在脸颊处贴了两下,回话道:“奴婢天生如此,一紧张就会脸红,到了夏日若是太热,便会又红又烫手。”
    她说得很真切,那双眼睛澄澈自然,没有丝毫在找借口搪塞的模样。
    这样的回答,多少与李研想的不一样,薄帐后,李研眉心微微蹙起,声音又低又轻地嘀咕了一句:“没有旁的原因么?”
    “啊?”宋楚灵疑惑地偏了偏头,显然没理解还能有什么原因会让她脸红。
    半晌床帐内再无声响。
    宋楚灵也没敢乱动,待里面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才又是松了口气,拿出丝帕在额上轻轻擦拭着汗珠,随后又缓缓揉了揉两侧的肩颈,再扭了扭腰身……甚至还弯身在小腿肚子的位置,轻轻敲打了一阵。
    “乏了便拿小木杌坐着。”
    床帐内悠悠地飘出一声,将宋楚灵吓出一个激灵,她白着一张小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床榻,一时不知这句吩咐是做真的,还是在讥讽她。
    见她如此谨小慎微,李研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轻道:“去吧。”
    宋楚灵不再怀疑,轻手轻脚从窗下搬来一把小木杌,放在床边,规规矩矩的坐在上面。
    屋内重新静下。
    李研自幼就不喜休憩时身旁人有,一旦有人守着,他便很难入睡。他侧身躺着,目光一直落在那道身影上,他以为自己今日应当无法午憩了,却没想那身影自从坐在了木杌上以后,便一直未动,他这样看着看着,竟在不知不觉中合了眼。
    等他醒来时,已经快至申时,他慢慢撑起身,抬手将床帐慢慢撩开。
    宋楚灵还在小木杌上,她环住双膝,将头搁在臂弯上,脸朝床榻,双眼微阖,小巧的鼻头上粉粉的,与她微微张开的薄唇一样,那是少女独有的娇嫩。
    她缩在一团的小身子,随着呼吸的一起一伏,在那小木杌上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仿佛只要稍不留神,她就会跌坐下去。
    李研望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出声,他不动声色地将床帐放下,慢慢躺回了原处,侧着身子,如最开始那样,隔着一层朦胧纱帐,望着她。
    宋楚灵断然不会让自己在李研面前睡着,她听力极好,在静谧无声的寝屋内,她又距离李研这样近,便能听出他的气息。
    从气息的起伏不定,到逐渐冗长,宋楚灵得知,他睡着了,她才故意摆出了这样的姿势,又继续静静的等待他呼吸的变化,在他即将醒来时,她才会困到极致的在他身旁“丢盹儿”。
    宋楚灵让自己猛然“惊醒”时,差点一头倒在地上,她连忙用手撑住地板,稳住身子后,又立即朝床帐看去。
    发觉床帐内似乎没有动静,这才慢慢端正了身子,长长地呼了口气,用小手在心口处轻轻拍了几下,又是那副规矩端正的模样。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见李研还是没有想要醒来的意思,便从袖中掏出了叠得整齐的小纸片,她将纸片慢慢折开,摊在膝盖上,望着上面的字,一双细眉渐渐拧起,眼尾也跟着慢慢红了。
    “你不是不识字么?”
    李研不知何时坐起,将床帐撩开了一条缝隙。
    第三十九章
    李研的脸上挂着浅浅笑意, 他语气貌似随口询问,可眼底中却隐含猜忌与防备。
    宋楚灵呼吸一滞,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问话给吓到了, 她小手立即捂住纸, 仓皇地看向被撩开的那条缝隙。
    缝隙中,李研的里衣因午憩而敞开了几分, 他白皙的胸膛若隐若现,宋楚灵只瞧了一眼,便又连忙将目光移开, 低声道:“奴婢是不识字啊……”
    “既不识字, 为何会看哭呢?”李研一面问, 一面将手伸出帐外, 示意她将东西交出来。
    宋楚灵却是没动,而是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有些难为情道:“这、这是奴婢的家书……虽然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可奴婢还是想娘亲了……”
    这段话的语气带着几分颤抖, 尤其是说到最后, 她几乎是在强压着哽咽,还将脸又朝一旁偏了偏, 明显不愿让李研看见她快要哭红的双眼。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 将纸条重新叠好, 想要收起来。
    李研望见这一幕, 带着柔情的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 手却没有收回, 声音比之前更加温润道:“若你不介意,我来帮你读, 可好?”
    宋楚灵叠纸的动作倏然停住,不可置信地再度朝床帐的方向看去。
    “若介意,也无妨的,不必为难。”李研说着,眸光里有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情绪,手臂也似是要收回去。
    宋楚灵迟疑了一下,最后起身将纸张铺开,放入了李研的掌心中,朝他行了一礼,道:“奴婢不为难的,只是……怕叨扰了王爷。”
    李研朝她温笑了一下,轻道:“无妨的,去将帘子挂起。”
    外间的常宁听见动静,未见李研传唤,便也不敢进来。宋楚灵将床帐拉开,又去窗旁将帘子挂起,屋中豁然明亮起来。
    她倒了杯水,回到床榻旁。
    就在她方才忙活的工夫,李研已经将纸上的内容快速扫了一遍,宋楚灵没有说谎,这的确是封家书。
    他接过水杯,问道:“你从前收到家书后,是怎么看的?”
    宋楚灵道:“是张六公公帮奴婢读的,那日奴婢去寒石宫送八珍糕,临走时公公才记起将书信给奴婢,奴婢怕误了时辰,便没来及让公公读……”
    李研喝了几口水,将水杯递给宋楚灵,眸光落回书信上,开始帮她念起信中的内容。
    宋楚灵将水杯搁好后,重新站回床边,小手不知不觉又抓紧了衣摆。
    在信的最开始,便写了今年入冬后,宋楚灵的娘亲咳疾没有往年厉害了,铁牛会去后山摘草药给她泡水喝,还时常给她送吃的,让宋楚灵不要忧心,到了信的最后,她还不望仔细叮嘱宋楚灵,要她在宫里听贵人们的话,规规矩矩努力干活,千万不要偷懒。
    李研念完,在抬眼看宋楚灵时,她将脸彻底转了过去,便是不看神情,也能听到她在抽泣。
    李研没有说话,耐心的等了片刻,小姑娘定是知道不该失仪,动作极快的将眼泪抹掉,回身谢恩时,她强让自己露出笑容,就好像方才她没有哭过一样。
    可那泛红的眼眶与鼻头还是出卖了她,在看到这一幕时,李研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的位置不重不轻地扎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将信还给了她,随口问了一句,“这信是那位铁牛帮忙写的么?”
    也不知是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缘故,还是说一提起她家乡的人,便不由高兴起来,她将信叠好收进袖中,再抬眼时,被泪水洗刷过的眸子,漆黑明亮,含着笑意地摇了摇头道:“不是铁牛哥哥,他不识字的,是村头的张秀才写的,张秀才可厉害了,认识好多字呢!”
    这是李研第二次听到铁牛的名字,上一次还是宋楚灵要给他做八珍糕那次,她笑着夸赞铁牛厉害,说她打蛇摘梨,都是铁牛教她的,如今又拿这样的语气,夸赞了那位帮忙写信的秀才。
    “那是铁牛厉害,还是张秀才厉害呢?”李研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在问出口的瞬间,他便有些后悔,原本是不打算听宋楚灵回答了,准备唤外面的常宁进来伺候起身,却没想宋楚灵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将答案脱口而出了。
    “当然是铁牛哥哥啊!”
    小姑娘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李研朝她看去时,发现她的脸颊在不知不觉中,竟渐渐红了。
    她此刻的神情,果真是与之前帮他宽衣时不同,怪不得她说那时候的脸红,只是紧张与局促所致。
    想来她的确是没有说谎。
    李研眸底隐约生出几分黯淡。
    刘贵与常宁进屋时,看见宋楚灵虽然和平时一样笑眯眯的,可那眼睛一看便知,小姑娘哭过鼻子。
    可李研的神情里没有不悦,宋楚灵也是如此,再加上今日午憩的时间要比平时久了许多,刘贵不免想偏了。
    见屋里没有备水,也没有换下床褥或是亵裤,刘贵一时有些摸不准,两人到底有没有做过那些事,便等宋楚灵去书房备茶时,来到李研身侧,压低声问道:“王爷,可要备药?”
    “备药?”李研显然是会错意了,他还当刘贵是在问他每日午憩醒来时的那碗汤药,不由道:“去了书房再喝。”
    刘贵愣了一下,意识到李研可能没听懂,便将话又说得明白了一些,低低道:“奴才是说,可需给楚灵备药?”
    李研眉心微蹙,看向刘贵,“贺院判不是说,她无需吃药么?”
    “不、不是她风寒的事,是、是……”
    这屋中还有宫人在做事,常宁也在身后正帮李研束发,刘贵小眼睛扫了一圈,最后他干脆直接掩唇凑到李研耳旁,低语了一句。
    “你……”李研听后,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愠色地看向刘贵,半晌后才将那口气缓缓呼出,朝他摆手道,“不必。”
    宋楚灵备好茶,又去膳房取李研的药,等她回来时,李研已经进了书房,在窗边的矮案几后坐着,一旁还搁着一个小木杌。
    宋楚灵提着食盒走上前来,从里面取出药碗,递到李研手中,随后又将膳房备好的一盘糕点摆在桌上,今日这玉盘中搁着五块儿粉嫩的桃花糕。
    按照之前李研的吩咐,每日到此时,宋楚灵是会跪坐在他身旁,等他喝完药,与他一同喝茶吃点的,可今日在宋楚灵本该跪坐的地方,放着一把小木杌。
    见宋楚灵面露犹豫,刘贵笑着对她道:“这是王爷给你备下的。”
    宋楚灵朝李研看去,李研正在喝药,午后的这碗药甚苦,他喝的时候眉心微微蹙着,与宋楚灵眸光不经意间碰撞到一处时,蓦地想起刘贵在他耳旁说得那句话,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收回。
    那份不自然被宋楚灵捕捉到了,她心中亦是有些疑惑,却又不知为何,她思来想去,没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她等李研喝完药,收好了药碗,这才乖巧地坐在了小木杌上,像之前那样,也给自己倒了盏茶,与李研一起喝茶吃点。
    今日的桃花糕因淋了一层蜂蜜的缘故,分外香甜,宋楚灵咬下一口,齿颊间尽是花香,她脸上不由浮出满足的笑意,一块吃完,她喝了半盏茶解腻,又吃下一块,面容上的喜悦更甚。
    她一口将桃花糕的一半都咬了进去,半边脸颊鼓鼓囊囊,李研蓦地又想起那小虎头来,心中泛起一阵柔软,他呷了口茶,问道:“你可想识字?”
    宋楚灵正要回答,猛然间意识到不该口中有食物的情况下,去与李研回话,她连忙端起茶水,想要快速将口中的桃花糕送入腹中。
    见她如此慌张,李研生怕她噎住,忙温声安抚道:“慢慢来,不用着急。”
    宋楚灵很是听话,她将速度放缓下来,等咽下口中的食物,又喝了一口茶水清口,这才回答道:“奴婢不用识字的。”
    刘贵站在李研身后,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李研却好像并不意外,毕竟中午在院中时,她也曾这样拒绝过学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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