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老师沉默了。他看起来有些恼怒,似乎很不满雀儿喜说的话,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他们对于让我参加「院聚」似乎有不同想法,而且刻意回避不让我听。尷尬的气氛直到上课鐘响才打破僵局。
    临走前,皮埃尔老师投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说:「『院聚』是我们的私人集会,会有很多族人去,你自己小心点。」
    「好......」我点头是点头了,但要小心什么事情,完全没头绪。
    当时皮埃尔老师说,晚上将举行他们的私人聚会「院聚」。那句简短的警告,日后想起来格外讽刺。我曾经以为,雀儿喜主张拉拢我作为同伴,应该不至于会害我,然而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却是将我的认知彻底打碎。
    恶梦般的狂风暴雨之夜来临。
    我全身无法使力,撕心裂肺的剧痛燃起愤怒的烈焰,我原本健全的双脚被硬生生打断,小腿被向外凹折成可怕的九十度角,肋骨被踢断了好几根,彷彿从高处直坠而下的人偶,碎的无一处完好。
    雀儿喜朝我走过来,她脸上覆着垂至胸前的黑色薄纱,长发顺着身体曲线披散在身周,宛如漆黑的新娘。她从黑薄纱下伸出白皙的双臂,温柔地将残破不堪的我从地上捧起,如珍宝般深深拥进怀中,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的眼神——面色慈祥,像极了圣母玛丽亚的慈容。
    她对我说:「待在我身边别离远,我才能保护你,好吗?」
    为什么?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雀儿喜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时间回到稍早之前。
    皮埃尔老师告知我们,晚上的集会改成「院聚」,而雀儿喜希望让我也去参加。
    会有很多族人去的私人集会,换言之是海龙氏族的家族聚会?当老师说出要我「自己小心点」是抱持着什么想法?保护学生?保护雀儿喜?还是纯粹想保护我?又或许以上皆是。
    雀儿喜拋下一句:「晚点宿舍见。」便随皮埃尔老师离开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
    雀儿喜没有要解释那句刻意隐藏的话,明明说了我们之间没有祕密的......
    每当我以为,我在她心中是特别的人,我以为自己比多数人更接近她,但雀儿喜就像一团迷雾,我不是被允许碰触她,而是被她拉入精心佈置的迷局,看不清事情面目,也走不出迷阵。
    我忐忑不安地走回宿舍,宿舍大厅没有异样,学生们有说有笑地从我旁边经过,抱怨着老师上课没重点让人想打瞌睡,谈论某位明星艺人的节目很有趣,交流脸部保养的技巧,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和那些谈论日常生活的学生走在一起,我感觉像被隔离在世界之外。
    我一直掛心爱丽丝和舍监的事会不会被发现,但事实却是,没有人提及,也没人注意到,那位早上总会在宿舍大厅跟同学道早的女士,不知何时消失了。
    宿舍大厅的咖啡机是陈姐每天都会报到的地方,她有一个经常使用的雪白色马克杯,我还记得上头用中文写着「人生无常」的字样,每天早晨她都会用那只马克杯盛满又香又苦的黑咖啡,一边细细品尝,一边和同学们打招呼,那个马克杯她总会放在咖啡机旁晾乾,如今那杯子也不见了,原本放置马克杯的位置,改成一壶粉红色保温瓶,不知是谁的。
    「晚安同学们,上完课很累了吧,不要熬夜喔。」
    从宿舍管理室传来亲切的问候声,却不是陈姐的声音。
    走在我旁边的女同学咦了一声,说:「欸?新舍监吗?陈姐呢?」我顺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宿舍管理室前站着一位中年女性,满佈皱纹的面容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但保养得宜的体态令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
    那人正是玛莉.怀比恩,皮埃尔老师的妻子。
    玛莉穿着一件粉红色针织衣和白色长裙,她让我想起小时候总会来家里照顾我的保姆太太。我与她对上眼时,她正拾起一条黑色绸带,将如金色稻穗般的及腰长发高高束起,绑成一束俐落的马尾。
    她如棉花糖般的甜嗓说:「是的,我是新来的舍监唷,同学们可以叫我玛莉。陈小姐有事请了长假,由我代理舍监一职,请多指教。呀!同学你喜欢饼乾吗?我不注意烤了太多,要不要来一点?」
    几位同学很快就被她的亲和力感染,纷纷走向她,开心吃着她端出来的小饼乾,没两三下就热络的聊起天来。我远远看着玛莉手上的小猫造型饼乾,丝毫不敢靠近。
    不知情的同学只会觉得,新来的代理舍监是个很好相处的甜姐儿。只有我知道,陈姐被暗中除掉,而她就是被安排来接替陈姐位置的,和同学们打好关係,想必也在她的计画之中吧。
    就像一盘黑白棋,夺取敌对方的领域,强制把对手的旗子转换为己方的旗子。
    玛莉软绵绵的嗓音像团棉花,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对她產生亲切感,她对我说:「有什么事随时找舍监商量喔......任何事情都欢迎。」
    我等周围同学离去后,用我们两人才能听得到的低语说:「任何事都可以商量......包含『院聚』?」
    玛莉似乎早料到我会这么问她,她走近我,说:「你知道院聚的『院』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随口胡诌,「在院子里聚会?」
    玛莉轻笑,细心为我说明,「他们的社会结构和我们不同,以我们的区域划分为例,这里以国家、县市、地区、家庭......等单位做区隔。他们则是层域、氏族、院、房......等称呼,这样你能理解吗?」
    好像理解,又好像不理解。
    看我没多作反应,玛莉似乎有些担忧,她认真说:「就当作我鸡婆吧,接下来说的话,是出于同为『人类』的建议。赛莲固然狡猾,可海龙氏也不是什么善良的存在,他们确实比起其他海民更亲近人类没错,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为了达到目的从事危险事,别忘了他们跟我们不同,你不能用我们认定的道德常识去设想他们的行为。
    在你成为『结心者』之前,他们会不断试探你够不够格,甚至不惜把你推入危险。我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走到现今这步,是因为我深爱着路易,可是你呢?只是为了一个室友就要赌命吗?」
    赌命。
    多么沉重又现实的形容。
    玛莉低声说:「在你成为『结心者』之前,你都还有机会离开,好好思考什么才是你要的。」她停顿了一下,左顾右盼再次确认周围没人,才说:「和雀儿喜在一起是个危险的决定,她是将来要成就大事的人,她对自己严厉,也会用同样的标准去对待身旁人,你要当心不要被她牵着鼻子走。」
    我多少......有猜到是这么回事。我总是能在雀儿喜大方展现热情的同时,看到她眼底冷冽的寒意。就如同这次一样,我心里有种预感,她打算将我置身险境。
    我握紧失去两指的左手。
    我当时既选择音乐这条路,便已经做好觉悟,无论如何都会尽力在这条路走到最后,哪怕是遭遇截肢之痛,只要我还有本事让自己留在音乐领域,我都会拚到底。
    与雀儿喜的关係也是相同道理。
    我不该后悔至今为止的每一步路,因为每一个选择都是我默许的。既已走入迷雾中了,我能做的,就是昂首阔步继续前进。
    我带着挖苦的笑,喃喃说:「我想......我只是不喜欢付出了却没有结果吧......既然都选择走上这条路了,会延伸到哪,只有继续走下去才知道。」
    玛莉端详我的脸庞,良久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才吐出一句:「你知道吗?海龙氏族只要有了『结心者』就可以降低对水的依赖,外表也会完全转化成人类的样貌,不会留下像她的手那样的痕跡,但她迟迟没有选择『结心者』,路易提醒过她,没有『结心者』会使她特别脆弱,她却总说没有遇到符合的人选,如果是你......」
    我还来不及细问,后面传来规律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很稳,不疾不徐,属于雀儿喜的步伐。果然玛莉马上抬头,对我后方的人微笑。
    雀儿喜很自然的挨到我身边,问:「聊什么?」
    「没什么,聊了些前人经验谈。」玛莉笑着回答,端出饼乾说:「吃点再走吧,今晚会很漫长。」
    我不是很想吃,雀儿喜却快一步捏起一块小饼乾,递到我嘴边,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说:「吃吧,玛莉的手艺很好。」
    在我犹豫时,雀儿喜已经把饼乾强塞进我嘴里了,她带着手套的手指压在我的唇瓣上,我没办法,只好乖乖伸出舌头捲走饼乾,捲走时舌头不经意碰到她的手指,她看着我的眼神微变,明明已经餵完饼乾了,却没有抽回手指的打算,甚至刻意摩搓我的唇瓣,她用冰凉的指腹勾勒我的唇线,恋恋不捨游移着。
    她的眼神很锋利,像是盯上猎物的猛兽,带有强烈的侵略性。
    雀儿喜,你在想什么?
    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緋红浮上双颊,热得发烫,这饼乾是什么味道,我都吃不出来。
    她将我的反应尽收眼底,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这才甘愿放过我的唇瓣,她抽回手时因为沾到我的唾沫,手指牵出一线曖昧的痕跡,她毫不在乎的伸手再拿了一块小饼,当着我的面将饼乾连同沾到唾沫的手指一起放进嘴里,满意的品尝着,彷彿那是最珍贵的顶级佳餚。
    雀儿喜似乎心情极好,说:「走吧苹柔,和我回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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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的话:这章修修改改了很多次,一度卡到不知道该怎么顺,但写到雀儿喜餵饼我就什么都好了(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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