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锦道:“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该做什么。陆从渊私通赤柘,罪无可恕,伤的是我北成的子民。我不只要守着我的亲人,还要守着这个天下……因为我是北成的公主,受百姓敬奉。”
    “虽然我最后也没能成功……”
    明锦眼眶微红,“还是被困住了,眼睁睁看着父皇被他所害……可我等到你们回来了,不是么?元蘅,听说你回了启都的那一日,我很高兴。那时我就清楚了,不是只我一人还抱着那点微茫的期盼,不是只我一人还想改变这一切。”
    好像心里被戳开一条微小的缝隙,酸软一片。比起裴江知为了保命不得已去信劝她回都,来自明锦的理解更让人动容。
    炭盆还在烧,火舌卷起其中的纸页,迅速跳跃着,把过往的一厢情愿一点点化为乌有。
    元蘅笑了:“烧完了,一同回去用晚膳么?”
    明锦蹙眉:“本宫不喜欢御膳房的晚膳。”
    “那侯府的呢?”
    “可以一试。”
    ***
    虽已时至清晨,雪苑中的灯火却依旧亮着。下了点小雨,丝丝凉凉的水渍落在窗子上,又轻轻溅至元蘅的手背。只是这一点细小的刺激,使元蘅从书卷中回过了神来。
    一整夜,她翻看了宣宁皇帝在位时的所有记载卷宗,北成会典以及律疏更是一个没落下。
    宣宁帝即位时已经不算是什么幼帝了,当时的他已经十六岁。可是陆氏一族却依旧以他尚未及冠为由,使陆太后把持着朝政。
    对于一个已经对所有事都有了自己把握和分寸的人,自然难以忍受处处被人辖制。这也是太后与皇帝母子出现裂隙的原因。
    即便如此,不可置疑太后听政之时整个北成格外祥安。她重用女官,兴办女学,而皇帝在她的耳濡目染之下,对此也抱以宽容,所以后来才有他松了口让元蘅入仕一回事。
    若是非那场谋逆案激怒了皇帝和朝臣,如今的北成定然不是今日模样。
    一个听政期间没有征民敛财,只以一己之力重整科举选官的太后,又如何会是史书上所记之罪大恶极之人?其中缘由已被口诛笔伐淹没,连昔日跟随太后的梁兰清都已决心再不入启都为官。
    元蘅揉着眉心,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门被叩响。
    漱玉总是在这个时辰来唤她,每日都不会变。
    “是醒了,还是没睡?”
    漱玉端来了早膳,等着元蘅洗漱沐发。
    清水泼洒在面上,一夜未眠的疲惫才终于消退了些,元蘅取过擦水渍的帕子:“没睡。入启都的燕云军安置好了么?”
    漱玉道:“林筹将军行事真是妥当极了。担心大军入启都会给百姓带来恐慌,便将一部分燕云军留在纪央城以备不时之需,其余的全部留在了燕宁府。如今那崔志估计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毕竟再没人在他身旁时时威胁欺负于他了。”
    她从来都相信林筹处事。
    将帕子递回去,元蘅避至屏风后换衣,道:“等大典过后一切都安定了,须得让元媗入启都一趟。”
    “媗姑娘?为何?”
    元蘅笑了声:“于永津截杀陆氏之兵,解了启都的后顾之忧,这般大的功劳,不应当获封么?也趁着这个机会,将元家交到她的手中。总比日后眼睁睁看着我父亲把这一切留给那个不学无术元驰强得多。阿媗的话,我放心……”
    身在启都,元蘅也得周全好衍州的一切。
    元媗是元家的女儿,过往受到的轻慢不比她少,所以那时的元媗才总是黏着元蘅。既是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妹妹,元蘅自是信得过的。
    元媗之事才说完,她又想起了一桩事。
    元蘅道:“姜家案要昭雪,还需点证据,不然朝中那些人可不会轻易信服。所以此事不要急于一时,会还你姜家清白的……”
    正在给元蘅盛粥的漱玉手僵在那里,有些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自从被元蘅救回来之后,她从未想过将这件事再翻出来查。不是没良心不思报仇,而是不想拖累元蘅。
    可元蘅始终将此事放在心上。
    “姑娘,我……”
    “哭了?”
    元蘅从屏风后探出个脑袋来,毫不留情地笑道,“好爱哭啊你们……你和表哥的婚事准备什么时候办?”
    这话锋转得猝不及防的。
    漱玉语塞,才感动出来的泪登时忍了回去,耳垂也几乎是在这一瞬红透了。
    即便漱玉没说过,可是那宋景整日围着她打转,旁人又怎可能看不出来?只不过前段时日什么都紧绷着,连性命都可能保不住,元蘅着实分不出精力来过问这些事。
    漱玉端着托盘就要往外走,临出门又折回来,小声道:“不要乱说,我们……”
    “你不喜欢他?”
    “我没有……”
    终于从漱玉口中套出话来了。
    元蘅闷闷地笑着,扶着漱玉的肩往外推,道:“那就是喜欢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宋景没那胆子敢拿这种事做消遣的,我看着是真心的……”
    漱玉说不过她,只是红着耳垂跑了。
    靠在门框上看漱玉走远了,衣角消失在拱门之外。庭院中的积水空明,被踩碎的波纹晃动片刻,归于沉寂。元蘅心绪复杂,好似所有痛和难都经过一回之后,终得千帆过尽,燕雀还巢。
    ……
    入夏时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晌时分便已经停了。
    夜深时的凌王府中甚是安静。
    开门的是徐舒,他的左手受了伤,推门时不经意地侧过了身子避开。
    江朔军还都,却没带回数万葬身永津的英魂。再瞧见熟悉之人,总归是有些难忍的悲痛。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示意见礼,便往一旁退了两步好让元蘅入内。
    元蘅放缓声音:“何时回来的?”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问,徐舒的舌头跟打结了一般,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伴随着发红的眼眶道了句:“昨夜。”
    所有宽慰之言都没有用,元蘅甚至不知该如何将话接下去,好在徐舒先她开口,继续道,“殿……陛下还在等着您的,元大人,请……”
    元蘅“嗯”了一声,没再多言。
    层云之间可见月色。
    月光皎洁流泻,映得庭中树上倚枝吹笛的白衣之人身形挺拔飘逸。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你怎么还在王府?”
    笛声骤止。
    闻澈收了玉笛,敛起素衣广袖,从上一跃而下,宛如从天而降一般,下一刻呼吸就轻洒在了元蘅的鼻尖。
    但没吻下去。
    元蘅凝神看他微红的眼睛,调侃道:“今日怎么穿了这么一件衣裳?鲜少见你穿白色。”
    顺手她还捏了下闻澈的侧脸。
    闻澈喜欢她这种不经意的小动作。
    腰间一松,闻澈倚靠在树下,微抬了抬下巴看向她来时的方向,笑道:“这你得问那位徐副将了。好心请他喝酒,结果他喝醉了就好一顿哭,还拽着我的衣袖擦脸,眼泪鼻涕的,这混账真会埋汰人……王府久无人居,也只找出来这么一件像样的衣裳,就凑合穿了。”
    这话说着轻松,其实闻澈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江朔军吃了那么多苦都没想过放弃,结果还被奸人所害,任是谁都觉得悲痛。
    话才说完,闻澈恍然想起什么要紧事,也不顾身后的元蘅,脚步匆匆地进了房中去,在里面翻腾许久,终于再度出来。
    手中多了一卷诏书。
    他嘴角噙着笑,将诏书搁进元蘅的怀里。
    元蘅愣了下:“这什么……”
    说着就要打开,她的手却被按住了。
    在元蘅的唇上偷得一吻,闻澈才得意道:“打开看。”
    诏书不长,可元蘅看了很久。
    上面的每个字都是闻澈亲手写就的,最后落上皇帝玉玺。
    诏书中言,往后数年,只要他在位期间,衍俞琅三州兵权永属元蘅,十二卫调遣权也归她。
    世人对兵权的争夺导致各种祸事,皇帝的疑心害死数人。
    可今日闻澈说,这些永远都是她的。只要他在。
    元蘅抬眼,看到闻澈还在笑,认真道:“什么意思啊?”
    闻澈道:“这个皇位,是你为我争取来的,我不会忘。我不会从此自私地就要你放弃一切,入宫来做我的皇后。永远不必如此。你的还是你的,我的也是你的。我们会成亲,会有一个家,还会共度一生,但这些都不妨碍你还是元大人,还是元氏的掌家人。”
    见元蘅不说话,闻澈又补充道:“你不是总觉得我说话不算话么?那我就写下来,让你看着。这样,你……总是该愿意和我成亲了罢?”
    想与她成亲,这些话他从几年前就在说。只是那时的元蘅总是在躲,毕竟她做不到放下手中得到的一切,去过另一种生活。
    而如今,她什么都不用放弃。
    为此,他写下一纸皇帝诏书。
    闻澈没察觉元蘅的情绪,还陷在自我的满意之中,仔仔细细地看着这诏书,道:“明日大典过后,就将此当着众臣的面宣了……我写得还可以罢?”
    “啰里啰嗦的……”
    “好啊元蘅,你还嫌我烦!”
    将元蘅抱在怀中时,他的掌心落在她的后脖颈处。这样的拥抱紧密无间,会让人无比安心。
    元蘅轻声道:“那就说好了,我们一起……”
    “求之不得。”
    他伸手掐着她的腰,将她向上抱了起来抵在树下。如白玉般的月色顷刻间便透过枝桠间隙映亮了她的双眸。
    吻上昔日梦中人时他在想,在初相遇那日,他好像就很爱她了。
    世间有诸般情思缱绻。
    他只取这一捧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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