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澈的眼圈发红,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那样深切的仇恨。
    想当年梁氏被陆氏污蔑造反,梁晋被迫戍守边境数年不得回启都。忠勇之将为北成付出良多,如今又死于奸佞之手。
    于公于私,闻澈都不可能不恨。
    元蘅捏着他的指尖,道:“所以你不想报此仇么?”
    闻澈将她再度抱上那个桌沿,把她更紧地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剧烈的情绪令他失声。许久的沉默之后,他轻声道:“我不需要你为我报这样的仇。早在当年的文徽院,你就说过,你会凭借你之力让元氏安稳立于衍州。你做到了。现在的元氏,只要不行差踏错就没人能动。你完全没必要……”
    他垂眸看着元蘅的眼睛,正色道:“这是我的仇恨。如今江朔军主力仍在,徐舒和祝陵也尚且辛苦经营着。只要我休养好身体,此仇就能凭借我之力,自己报。我不愿牵扯你,不愿意让你为我付出这些。你明白么?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元大人,然后……等着我。”
    他补充道:“只需要等着我来做,好么?”
    元蘅认真地看着他,微湿的眼尾上扬似有笑意。
    两人的鼻尖相抵,元蘅笑了一声:“还在跟我分你我。你何时才能明白,只有我们都不必怀着歉疚去接受对方的东西时,才能把这将败的棋局扳回来啊?”
    元蘅道:“若是没有我,你们数十万江朔军早已粮绝,早早地变为赤柘部的囊中之物;你也会在月前斩首示众,含冤而死。可若是没有你,我在当年的诏狱中就坚持不下来;若是没有你整顿了琅州军,今时的元媗没有琅州的配合,也无法清理永津余孽,无法赢得此战。你听明白了么?”
    “元蘅……”
    “还有……”她细数着所有利害,“若是我死了,闻临和陆从渊早就对你下手了,你还能带着江朔军征战沙场么?可若是你不在江朔手握重兵,单凭着早几年就被柳全消耗过半的燕云军,我在启都也活不了。”
    如此严肃之言,却听得闻澈心中一片软。他说过很多次自己很爱她,却头一回从她的口中听到比情话更动人的话。
    她性子淡,学不会迁就和温软,看着是一副暖不热的清冷模样,却总是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示以最浓的情意。
    元蘅道:“我敢再回启都的底气是你,那你呢,把我当什么?”
    闻澈什么都没说,忽地就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颈间。两人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仿佛天生就是缺失的彼此。他对她的无限眷恋,在此时有了归处。
    感受到有冰凉的泪水落在颈间,元蘅不由得嘲笑他:“又哭,又哭!”
    他将她的腰环得更紧。
    元蘅推了他的肩,没推动,笑叹一声:“撒娇精。”
    ***
    羽林军重重地围着朝云殿。
    陆从渊一身广袖玄衣,负手而立。
    烈风吹拂他的发,浓云裂开一条缝隙,日光落在他腰间的被手按着剑柄的佩剑之上。直到看见元蘅孤身一人顺着长阶往上来,他才扯动唇角似笑非笑。
    元蘅身着官袍,手执笏板,身形仪态格外端正,衣袂翻飞如流风,光洁从容若谪仙。
    陆从渊拔剑,指向她的喉间。
    寒芒烁色。
    像早已料想到一般,元蘅连眼皮都没抖动,就那般直接与陆从渊对视。
    陆从渊眸中带着怒意,笑中带狠:“你还敢来。”
    “陆大人这是做什么?”元蘅环视一周,看着底下佩戴整齐的羽林军,看到在他拔剑的那一瞬,羽林军也纷纷将刀剑之刃指向了元蘅。
    元蘅笑道:“是要趁着陛下垂危,好逼宫登基啊?”
    “你装傻的本领真是不错,看着在启都不声不响,却能在永津灭了我陆氏之兵……好样的……”
    他用力地握着剑柄,手背崩起青筋。
    元蘅轻笑:“谬赞。”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剑刃也稍许地往后缩了一些。陆从渊看着波澜不惊,实则虚之,并不敢对她怎样。
    她径直往皇帝寝殿中去,却见明黄色的床帐落下,里面没有任何声息,龙榻之外也无人守着。
    这并不合规矩。
    所以元蘅猜到了。
    “同一招,你倒是敢用第二回。那你的妹妹呢……你刚将她推至皇后的位子上,转身又杀了她的新婚夫君。”
    元蘅用力扯开了床帐。
    闻临已经绝了气息。
    即便是猜到了这般情状,元蘅的心跳也不由得剧烈了一瞬,缓下这口气,她面色如常,回眸看向陆从渊:“你才是真的狠。”
    “那又如何?”
    陆从渊摊开手,面上笑容不减,走至元蘅的肩侧,“云音向来懂事,她会理解我的。她永远是我陆氏女,从今往后,也是北成最尊贵之女子。”
    元蘅松开攥着床帐的手,看着闻临的面容再度被遮住:“她不想要。没有任何人愿意做棋子。”
    殿中空无一人。
    陆从渊的笑声带着回响。
    将剑收鞘的声音尖锐刺耳,陆从渊缓缓踱步,忽而停下,嗤笑:“那你呢,费尽周折做了弈棋之人,可落下此棋时,又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么?你只身前来,我敬你有胆魄。”
    “是只身么?”
    元蘅摇了摇头。
    陆从渊不解。
    殿门外的羽林卫忽地警戒起来,紧接着便听得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他听得出。
    朝夕相处这么久,他知道是谁来了。
    当日春闱案中,明锦忽然现身朝堂,将他的罪责一一揭发时,陆从渊的那种震惊,今日再度出现了。
    他对明锦的爱和悔,让他低到尘埃里去哄。而在此刻听到她脚步声时,他才明白,是徒劳。
    无论做什么,明锦都不会原谅他了。
    数月来的小心翼翼和胆战心惊,在此刻化为心灰意冷。真正瞧见明锦时,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嘲般笑了。
    “我明白了。”
    他再度怒而拔剑指向元蘅:“你威胁我!你以为让她来,我就会心软么?今日除了我,任何人都走不出这朝云殿。”
    成亲这么久,明锦甚少打扮自己。每每他送她珠钗宝物,她也只是冷冷地看过一眼就作罢。
    此番明锦却梳了她以往最喜欢云髻,饰以蓝玉簪子,身着他们初相见时她为了礼佛特意换的素色襦裙。
    陆从渊自认为足够心狠。
    可真正瞧见明锦,过往点滴总是让他溃败。他眼底恨意渐浓,掺杂着不甘:“明锦,是你说喜欢我的,为什么当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又不要我了……我分明都知道错了……”
    明锦温和地笑问:“你错在哪了?”
    “过往是我负你真心,而如今我那般在意你,还不够么?”
    明锦垂下眼睫,许久再看向他时,努力听着他口中的笑话:“真心,在意,都不值钱。你一边爱我,一边杀我父兄,灭我军中将士,夺我江山基业。陆从渊,你的爱就是将我锁起来,变成你供你赏乐的鸟雀么?我可是……”
    “北成的公主。”
    听完这番话,陆从渊笑了起来:“你是什么公主?你的生母位卑,你十岁之前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真以为养在皇后那里,就能改命么?若不是我,你早就被和亲番邦了!你不过是任何人都会随意抛弃的玩物,只有我才是真心待你!”
    明锦心里不是没猜过。
    宫中就两位公主。除了明锦以外,另一位公主的生母居妃位。
    当初西塞求亲之时,皇帝却定了那位公主,而非明锦。原来是陆从渊从中设计过的,才将她继续留在了宫中。
    可明锦不会被这点事就冲昏头脑。她明白当时的陆从渊做下此事,不是源于在意,而是源于权衡。权衡利弊之后,他只不过是觉得她还有点用处罢了。
    数年来她对他的迁就退让,在某一刻忽然炸裂,让她窥得这份所谓的情意的本质。
    他那样利己之人,怎会爱人呢。
    从指缝里漏出点怜悯,还信誓旦旦付出了所有,要她感激涕零,要她感恩戴德。
    明锦苦笑:“你从来没看得起我,你觉得我在宫中谨小慎微是因为卑微,殊不知一切都是因为你。我为了保全我母后,不得已处处忍让低调。而你不会懂这份情义,你只会觉得我懦弱无用。所以你才几次三番羞辱于我,觉得你给我一点所谓的在意,我就该跪谢!”
    殿外不知何时聚了许多朝臣。
    这是陆从渊意料之外的。
    他只是想在此了结元蘅,却不曾想元蘅将众人全部聚集于此。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行至朝云殿前止了声息。那人浑身带伤,连护身的甲胄都破烂不堪。陆从渊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像是猜到了什么结果一般。
    “大人,纪央城遭燕云军攻城,此刻已经……”
    困兽犹斗,陆从渊不相信,鬓角的青筋昭示着他的愤怒:“哪里来的燕云军?就凭燕宁的那点兵力,怎可能如此!”
    他早知有一支燕云军驻守燕宁,也只是心中有些忌惮,半点都不畏惧。毕竟那点兵力不痛不痒,想伤他的根基简直是痴人说梦。
    元蘅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剑锋,轻声道:“是五成燕云军,此刻破了纪央城的铜墙铁壁,已经往启都来了。”
    “你诈我!数万军士动向怎可能全无声息!”
    才脱口而出,陆从渊就想明白了。
    他能做到,元蘅亦能做到。
    更何况有燕宁府崔志设法子做掩护,等那些燕云军真的抵达了,也能掩人耳目。
    此番他明白自己落进了元蘅的圈套之中。
    当初为了能够将闻澈的江朔军一举灭在永津,他将数万陆氏兵力从纪央城调至永津,名曰平叛,实则埋伏。
    只是他百密一疏,没想到在他行动之前,元蘅竟真的敢对他动手。
    如今的纪央城,哪里能敌得过五成的燕云军?
    苦心经营的一切在今日幻灭,他布下一张精密的网,最后缚住了他自己。分明永津的兵力马上就可以撤回了,为何会在永津被人灭掉。
    分明闻临已死,他的大业今日就要成了,为何没有多少兵力守着的纪央城会遭人突袭。
    他的所有退路被封死。
    殊不知这只是元蘅原数奉还。
    陆从渊将嘴唇咬得发白,忽地就觉得可笑。
    平时矜贵冷淡的陆大人,笑起来时却如垂死的困兽,隐约间带着杀伐的血腥气。陆氏百年辉荣,源于当年与闻家共开北成。
    他只是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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