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静一静便能想明白, 元蘅是在意他的。那句“思君不及”或许已是前尘往事。
    可是那些过往的疑虑此时蜂拥着席卷而来。
    他不是头一回听到容与的名字了,之前他没有在意, 如今想来, 当初在衍州的帅帐中, 元蘅挑开帘子便扯住了他的衣袖,那般好看的眸中却含了湿润。
    她唤的, 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他与容与究竟有多像呢?
    连他自己看到画像都险些认错了。
    元蘅那日所将他错认的那个故人,就是容与?就是这个精心绘就的画中人, 以及那刻骨疼痛难忍的——思君不及。
    “好一个思君不及!”
    闻澈挥手将所有的画拂到了地上, 垂眸看着满地的容与。
    笑的、手执经卷的、挽弓的……
    多精巧的画,多用心的笔触, 多遗憾的璧人……
    闻澈面色惨白,甚至站不太稳。可却又笑出声,灼烫的泪滴落在画卷上,晕湿了画中人的衣角。
    故人……
    他是被错认成的故人。
    “你将我当作他了对么?元蘅 ……”
    漫长的自我责问,那种痛感却愈发清晰,闻澈根本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哑着,缓缓蹲下来抚着那些画,“我只知你心冷,却未料想你心狠,藏着这样一柄温柔刀,要生生剜死人……”
    “他平素怎么唤你的?叫你蘅儿对么?所以你不许我这么唤你,是也不是……”
    空寂的房中,碎落一地的瓷片,一片狼藉。而闻澈就这般问着,问着这些他无法当面对元蘅问出口的话,最后只变成自问。
    回答他的,是“思君不及”。
    ***
    赤柘部异动越发明显,此次西塞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太安静了反倒不对劲。为了提前预备,筹集开战的粮草辎重,朝中忙得不可开交,翰林院亦是如此,连要做的事都比寻常多了不少。
    忙了一整日的元蘅直到日暮才终于得空饮了碗热汤,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听人说闻澈病了,连皇帝的召见都推掉了。
    分明昨日还好好的,怎会忽然便病那么重了。
    元蘅心中不免多了挂念,将手头要看的文书迅速地翻拣了一遍,处理好这些琐碎之事,才抽出空来让人备了车去王府。
    徐舒瞧见元蘅出现,惴惴不安一天的心才终于沉下去了:“您可算来了,我险些要去侯府寻了。”
    拢紧披风,她蹙眉:“病得很重?”
    “没有。是昨夜殿下从侯府回来时,面色难看极了,今日将自己锁在房中一步不出,水米未进。我也不敢问啊……”
    徐舒说得很是委婉,甚至不敢问元蘅是不是昨日在侯府两人有什么口角争执,生怕一不小心又添把火。
    关于昨夜,元蘅只记得她去劝知堂前,闻澈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看她的画作。等她回雪苑时,人已经走了。
    见徐舒这般小心谨慎,她终究没多问,便轻车熟路地往闻澈住处去了。
    轻叩了门,没人应声。
    元蘅便道:“是我。”
    房内有了些动静,但只是片刻便再度归为沉寂。元蘅继续叩门:“你有事就跟我说,不要自己闷着。”
    终于,门开了一条缝。
    闻澈仍旧是昨日那身衣裳,墨发凌乱地散在肩侧,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憔悴。
    徐舒知趣地退避了。
    元蘅碰了他的手,惊觉盛夏时分他的冰凉,声音放轻许多:“究竟怎么了?对我也不肯说么?”
    “呵……”
    闻澈的轻笑中含混着自嘲般的冰冷,微抬眼皮:“那你肯说么?”
    “什么……唔……”
    元蘅被他按了后腰,稍一施力揽进怀中,急躁而凶狠的吻便在一瞬吞没了她。她受不住这般急迫的对待,可是如何也挣扎不出。她这才明白这人平时都留着几分力,而发起疯来,元蘅在力气上根本不占上风。
    “闻……这是,外面……”
    闻澈终于停顿稍许,忽然将她拦腰抱起。
    腾空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往房中走去:“如你所愿。”
    细碎而有力的亲吻,让人根本无法推拒。柔情蜜意一概没有,如同凶狠的报复。直到被按在冰凉的书案上,衣带被撕毁,无暇美玉般的肌肤被吻得轻颤,元蘅才闷着一口气,抬手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耳光将闻澈扇得足够清醒。
    元蘅的眼泪都被折磨了出来,急喘着斥责:“你今日疯了不成!”
    闻澈终于放过她,走向不远处,从地面上捡起一幅画,在她面前缓缓展开,让她瞧着上面所画之人。闻澈的眼尾分外的红:“我还有哪里不够像,你说出来,我可以学。学到与他一般无二,让你满意为止。”
    那一刹那,元蘅的心几乎停了。她从没想过让闻澈看到这些画。她将画夺回来,声音颤着:“谁许你翻我的暗格的!”
    原以为她会解释什么,却只听到这句话。闻澈有些许期待的心回落,沉下万丈深渊。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忽然笑了,胸腔起伏震动,笑声如同刺人的利刃,轻巧杀人于无形。
    闻澈知晓,他等同于在自戕。
    那春日的桃花枝,本就不是要他来折的。是他一头闯了进去,执意要占为己有。如今游人有意,落花无心,他才惊觉,就算是桃花,刺人之时也真是痛极了。
    元蘅此刻才低头,看到地上除了被闻澈强行剥掉的外衣,还有数十画作,各种情状的容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若非情真意切,何以能不厌其烦地绘着同一人。
    闻澈漠然地说着:“他叫容与,是么?”
    “是你的……心上人。”
    说出心上人三个字,而元蘅却没有反驳的时候,闻澈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
    “在衍州初遇那日,你拽着我的袖子唤的故人名字,就是他,对么?”
    “我应当与他生得极像……”
    依旧没有听到反驳。
    闻澈继续道:“若不是我看到了,是不是你至死都不会告诉我?我被你当成另外一人……”
    “没有!”
    元蘅矢口否认,像是忍耐许久后的崩溃,“我从未,从未将你看作他。”
    闻澈一如既往地走过来,将她的泪痕抹去。拇指指腹的薄茧擦过她细嫩的眼角,生疼。
    终于,他问出最后一句话:“你从未将我认成他,好……”
    “可是,那夜呢?纪央城的那一夜……”
    元蘅猛然抬眼,却一句话说不出。
    闻澈像是没了情绪般重复地问着:“那一夜,你抱我,亲我,解开我衣带,与我缠绵无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还是他?”
    见元蘅没有答话,闻澈追问:“你说啊,说你心里想的是我。元蘅,你只要肯说,我就信你……”
    日暮薄风送来淡雅的荷香,是闻澈特意栽种的荷花。因为清风阁上遥遥望下去的时候,他心里便有这么一句话——玉人如芙蕖。
    如今芙蕖盛开,玉人却在他的面前,崩溃落泪,连双肩都是抖的。
    无端的沉默,无涯的刺痛。
    闻澈忽然松了一口气,他那样爱慕元蘅,从梦中到梦外,却从未料想到如今这样,清冷不堪折的花,在自己面前落泪,诛的却是他的心。
    不知安静了多久,闻澈将方才扯掉的她的外衣拾了起来,自顾自地给她重新穿上,系好衣带,整理成她方才来时的模样,轻轻道:“对不住,方才是我冲动了……”
    她眼角的湿润,又是给谁的眼泪呢?
    闻澈甚少见到她的眼泪。
    第一回是在衍州,水雾朦胧的泪眼,口中说要见故人。
    第二回是在纪央城的客栈,喝醉了酒就糊涂着说想他了,一边吻他一边落泪。
    还有今日。
    想到这里,忽然就连贯起来了。原来她不是冷淡难近,只是没碰上能拨开她心弦之人。
    闻澈推开房门,朗声唤了徐舒。
    徐舒忙不迭从别院跑来。
    闻澈回眸看了一眼房中的元蘅,她还在原地没动,也没有看向他,无尽的沉默尽是他所猜测的东西。发觉那些画有一整日了,可他就是不敢去问她。
    就是怕现在这个场景。
    他甚至想过,像元蘅这般好的人,有人早在他之前便心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他若因为这个闹别扭生气就着实幼稚不堪。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那人并非已成过去,或许就丝丝缕缕地化在了他的身上。元蘅看向他时,有几分是在看故人呢?
    眸中神色复杂,他只淡声道:“徐舒,送客罢。”
    第45章 暂别
    回到侯府之时, 元蘅的脚步还有些虚浮。
    侯府正门停着车马,还有侯府下人正牵着马匹由侧门而入。
    她掀开车帘下来,觉得车马倒是眼熟。
    门房小跑了过来, 低声道元成晖来了。
    事事都赶到了今日,元成晖连原本的入启都述职都推掉, 如今竟还愿千里迢迢赶来这里。
    元蘅的心坠了下去, 许久才稳住声息,正色道:“马不必往侯府牵。”
    “可……元将军都来了……”
    在侯府, 元蘅待下人向来很好, 可今日却平白添了凌厉, 周身冷似霜雪般的气息让门房不敢靠近, 甚至不敢再问下去。
    元蘅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道:“近日侯爷都宿在了军营中, 景公子今晨也回文徽院了, 是谁自作主张,让人随意入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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