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个傻子!”陆银屏咬牙切齿地道,“谁有那样大的本事,能挨个儿记住十多年前遇到过的人?这十年里难道人的模样就不曾变过?
    你都长开了,个头还蹿得这么高,若不是联想起崔煜怎么没的,你便是亲口告诉我你是秀奴我都不会信!”
    第四百零七章
    自惭
    有人夜间挑灯敲了敲李璞琮的房门。
    “咚……”
    “咚咚……”
    李璞琮正捧了本书握在榻上,听到声响后高声问:“何人?”
    “故友。”外间人答,“八角,别来无恙?”
    「琮」即为八角玉器。
    “老秃驴!”李璞琮一听,立时便下了榻,鞋也未来得及穿骂骂咧咧地便去开门。
    门外之人正是慧定大师,二人数年未见,依然以绰号互称。
    李璞琮见他带了副棋盘来,笑骂道:“臭棋篓子找不到人下棋才想起我?”
    慧定呵呵一笑,随着他进了房内。二人架起棋盘,开始了一场不断悔棋的拼杀。
    “我见他已不同于十年前。”李璞琮边落子边道,“崔煜性恶,可他身边有一鲜卑侍女却博古通今,不似凡品。为从崔煜手中将她救回,我便收他做关门弟子。
    待他不辞而别之后,崔煜又来索他,我便谎称秀奴已经嫁于我世侄……只是我从未想到,他竟是位皇子。”
    “当年宇文贵嫔诞下天子,唯恐被杀,便谎称诞下一公主,并为他取名「秀奴」。直至现在,大司空宇文馥也常唤他「阿奴」。”
    慧定低头解释道,“先帝在时将陛下与端王送与裴太后,自己却不曾对其多加照拂,所以并未察觉。直至发现时,已经是十三年后……”
    “十三年……十三岁……”李璞琮突然道,“是来我那里那年?”
    慧定道了声是。
    李璞琮又问:“天潢贵胄,为何以崔煜女婢身份出现?”
    慧定圆润的面皮依然带着和善的模样,却始终盯着棋子,不曾抬头看他。
    “八角可还记得崔夫人的来历?”慧定问。
    “自然记得。”李璞琮捻着胡须道,“崔夫人曾在瀛州卖过豆腐,因她出身太过低贱,还闹了不少的笑话。只不过后来李伯言娶了江南名妓,这才将崔氏的风声盖下去……”
    “崔夫人并非是位豆腐西施……”慧定捏着棋子,淡淡地道,“她是已故凉主嫔妾,嫁给崔渐时已身怀六甲。”
    李璞琮闻言,惊骇不已。
    “你的意思是说……”他浑身冰凉,一只颤抖着的手指着慧定,“你是说……崔煜是……是……”
    “大凉余孽。”慧定抬起了头,“莫怪贫僧说话难听
    太祖称帝后民间以「白虏」为由,各地掀起乱事。为安抚民心,太祖并未在第一时间处死凉主,反倒封他做了个惜命侯,让他多活了两年。
    然而那时太祖病情日益加重,处死凉主时并未留意他有一嫔妾逃出燕京。
    直至后来查到时已病入膏肓,不得将消息告知给尚还年轻的先帝。
    先帝继位后政务军务加身,难以祛除这块心头毒瘤,可帝位尚未坐稳,不能告知他人凉主之子尚在,担心有人借势起兵。恰巧这时发现当今天子身世秘密,索性顺水推舟将此事交给他,命他前往崔家暗中调查。”
    李璞琮耐心听完,最后瞪着眼睛道:“好大一盘棋!”
    慧定却笑了笑。
    “如果这是一盘棋的话,你的见识仍是有些鄙陋了……”
    “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李璞琮叹道,“崔煜看似活泼开朗,可性情暴躁、行事阴毒
    我本也不想收这个徒弟,可实在架不住崔渐苦苦相求,并保证之后会将崔旃檀也送往我处……你知道,旃檀天资聪颖,天性纯良,我很久之前便想收他为徒。”
    “所以,你是看在崔老和崔二公子的份上才收了崔煜做学生?”慧定问。
    李璞琮点头道是:“崔煜是我第一个学生,第二位便是裴慕凡。他二人一道进学,慕凡样样比他强。那时天子在崔煜院中,许是因为避人耳目,倒不曾露过面。旃檀和小四也是后来才来的……”
    “缘分天定。”慧定又道,“他二人的缘分冥冥之中就已经结下了。”
    李璞琮「嗯」了一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慧定见他一副了然的模样,好奇地问:“怎么?可是想到什么事了?”
    李璞琮略一犹豫,却又想起眼前这位老友是天子的人,还是告诉他了。
    “崔煜残忍,却应当是知晓自己身世的。”李璞琮道,“他常以折磨人为乐,尤其是天子和另一名唤做「檀奴」的女奴。因他二人同为鲜卑人,崔煜对他们十分憎恶,时常鞭笞二人,有一回甚至拿了烧红的三角烙铁去烫他们
    慧定听后定了定神,又将棋盘上的棋子弄乱。
    “你这秃驴!”李璞琮气得难受,“下棋不好好下,说事不好好说!”
    慧定眯起了眼睛,乐呵呵地道:“这不是一直在听你说?”
    李璞琮被他这么一搅和,闲聊的心也没了,斥了他一通后二人又重新开了一盘。
    有情之人皆自卑。
    “为什么叫「秀奴」啊?”陆银屏隔着天子衣摆,探手去摸他腰上的那块疤,“鲜卑人取名好奇怪,总是叫什么什么「奴」……”
    他被她轻轻地揉着腰间的旧疤,只觉得浑身都滚烫。
    “鲜卑人崇礼好佛,「奴」有佛祖奴仆的意思。「秀奴」便是相貌秀致的佛祖奴仆。”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捱着她的发间,继续道,“那时母亲担心父皇会发现朕是男儿身的秘密,便取了这么个女名。”
    察觉到他的小心,陆银屏一个猛子又扎进他怀中。
    “离我这样远做什么?”她依旧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同小时候别无二致。
    拓跋渊长叹一声,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我以为……你会……”会因此厌恶朕。
    爱能生忧,忧即生怖。
    陆银屏想起了靖王
    如今的她得知靖王和三姐已平安前往薄骨律,她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世上男子千千万,可现在唯有他一人能让她对望之时现青眼。
    第四百零八章
    辽东
    天子年少时的经历约摸只能用「不堪」来诠释。
    年幼丧母,同母弟一道被送入含章殿被裴太后抚养。裴太后将视线放在母弟拓跋澈身上,并未留意到这位孤寂的公主殿下。
    幸而靖王少时常照拂,也算是让他感受到一丝关怀。
    只不过,储位并非是有能力便能得到,有时还需一个契机。
    对于先帝而言,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将江山坐稳的太子,并不是建军有功的太子。
    崔氏百年望族,于世族中享有极高声望,先帝自然不会去碰这个钉子。然而此事机要,只能让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办。
    天子潜伏在崔煜身边日久,渐渐地拿到崔煜乃凉主之后的证据。与此同时,又发现了世家中的另一个秘密。
    是同舞阳侯陆荆玉有关的秘密。
    所以最后他成了太子,也如先帝所愿,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了八年。
    他自回忆中抽离,见陆银屏依旧伏在他怀中,乖巧得像只猫。
    像陆四这种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姑娘倒是有不少,她们通常做事毫无顾忌,同时又敢爱敢恨
    至于过去
    而崔煜则是咎由自取,谁让他是凉主之后,又惹了不该惹的人?
    “若换做是我,可不会这么简单就让他死了。”陆银屏亦是护短到了极致之人,想起崔煜来只恨得牙痒痒。
    “他死得并不简单。”他的牙齿流连在她锁骨上,蜜糖一样的甜香钻进鼻腔,带着无比战栗的快意。
    想起崔煜被活埋前望着他时那副惊疑的模样,天子开始还觉得畅快。
    直到后来皇权渐渐稳固,佞臣诛,贤臣亦要诛
    起码不像多数人认为的那样,只要有权力便能做一切想要做的事。
    “坐在这个位置上,朕时常感到为难。”他将脸埋进她的肩窝,淡漠地道,“譬如朕初继位那两年,先帝已崩,大臣对朕多有猜忌,以致裴太后专权。朕同她斗法,最终将她手上的政权如数收回……裴太后不是善茬,兴许如今也在琢磨如何挫朕锐气。”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起裴太后,陆银屏便又想起地图那事儿了。
    “咱们回宫后你得让我去见见她。”陆银屏又捏了捏他腰上的肉。
    天子本不同意,可架不住眼前人的软磨硬泡
    先前还能唬她,如今真摊了牌,他只觉得自己直接被拿捏住了命脉,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好好好,都随你。”他无奈地道,“不过,届时要让李遂意和石兰他们跟着
    陆银屏笑眯眯地道:“记住了记住了……”
    二人又喃喃说了一通情话后,紧紧拥在一处沉沉睡去。
    此夜星辉月满。
    十月十五……
    东海郡太平,京中却算不得太平。
    陆瓒一早便打算出门,房里的东西还未收好,却听陆珍使了猎心前来襄助。
    “老夫人前些日子不是说要给二小姐和姑爷房中添个侍妾?其实这事儿,原本奴不想来。”猎心难为情地道,“哪有未成家的兄长插手嫁出去的妹妹宅中事务的?二小姐的心也忒大了些……”
    陆瓒微微蹙眉,又道:“你先去,我稍后就来。”
    猎心见他依然将门关得紧紧,总觉得他最近神神秘秘一个人不知道在房中鼓捣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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