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说:“赵之廷不会対你下手,他应当也能拦住他母亲。一会儿你尽量少说话别再招惹他们。”
    沈晞看了眼赵之廷那边,皇帝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対这一切早有预料。
    再看周围,地坛的防御力量不怎么多的感觉,而地坛周边那些房门紧闭的房子仿佛隐在暗处的凶兽,不知里头藏了什么。
    她敷衍道:“我明白的。”
    整个地坛广场此刻很安静,除了一些小声的啜泣,剑拔弩张的侍卫们谁也不想先动手。
    官员那边在短暂的慌乱之后,有胆子大的站出来厉声道:“赵之廷,你怎么敢以下犯上!还不快放了皇上,束手就擒!”
    有几个附和,但更多的人并不出声。众人都看得出来,赵之廷还在等待着什么。
    赵之廷连眼风都没扫那几人一下,只安静地站着。
    终于,地坛入口又有了动静,一小群侍卫带着两个人入内,赫然是周巧周嬷嬷和冯和易太医。
    赵之廷依然在等待。
    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皇帝终于出声道:“还在等你的祖母吗?”
    这话听得赵之廷一惊,其余人表情惊异,赵之廷的祖母,不就是韩王的母亲吗?可韩王的母亲不是早病逝了?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地坛旁的房门打开,何寿何公公带着被堵住嘴的懿德太妃出来。何寿在皇帝的示意下扯下堵住太妃嘴的布,便听太妃扬声道:“之廷,不必管我!”
    孙瑜容看向皇帝,眼里似淬了毒:“你害我皇儿,我便是死,也要拉你陪葬!”
    众人惊怔不安。二十年的事,众人不是亲历就是听说过,但没人敢讨论。谁也不知真相如何,但既然今日是当年的二皇子当了皇帝,那真相就不重要了。
    而今日,真相可是要浮出水面了?
    皇帝静静地看着孙瑜容,终于开口:“是我対不起皇兄,但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在听到皇帝说出这话的这一刻,沈晞终于明白,不只是赵之廷这方希望通过这次的机会揭开当年真相,皇帝也同样。
    但他以身涉险,除了要揭开真相之外,应该还有别的什么……
    听到皇帝的话,孙瑜容恨声道:“你少狡辩!当年之事,我有人证!”
    孙瑜容虽被控制,却像是执掌大局一般目光如炬看向百官,朗声道:“在那之前,我要先证明一事。赵之廷并非韩王之子,赵文高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生出之廷这样的儿子。之廷并非宴平二年五月出生,他是宴平元年三月初二出生,此事有冯太医和周巧二人可以作证!”
    当时韩王“酒后侮辱”孙倚竹是在太和三十年十月,再怎么早产也不可能第二年三月就出生,从时间上算赵之廷怎么都是先太子的遗腹子。
    韩王听到这话震惊又愤怒,他这是被算计了,替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儿子?
    他的目光先落在孙倚竹身上,怒斥道:“你这个贱人!我就知道当初是你陷害我!”
    当初他还真以为是自己酒后失德,被当时已是皇帝的赵文诚骂了不敢还嘴,剥夺了他的封地,他也不敢说什么,也老老实实把人娶回家,哪知这一切都是算计!
    他就说当年怎么有一段时间这孙倚竹非要凑到他跟前,他还以为是为了生个儿子好站稳脚跟,后来儿子出生了,孙倚竹対他疾言厉色,他也没太怀疑什么,孙倚竹看不上他,他还看不上她呢!
    他厉声道:“难怪你当初生了儿子也不肯让我多看,原来是怕我察觉不対!”
    他明白过来,当时孙倚竹先是找了刚出生的婴儿骗过了他,后来不肯让他多看儿子,他负气也就懒得看,当没别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吗?因而后来究竟是什么时候把孩子换过来的,他也不知道。
    走到了这一步,再没有后路可言,孙倚竹也不必再掩饰対韩王的鄙夷,似乎觉得多看他一眼都是种折磨,只対众人道:“先太子去世那日,冯太医为我诊治,当时我便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周嬷嬷和冯太医便同样出声作证。冯太医是诊断出孙倚竹早就有身孕的,在孙倚竹怀孕期间一直在照料,而周嬷嬷更是在孙倚竹孕期贴身照料,以防止消息走漏。
    众人惊疑不定。
    有岁数较大的记得冯太医,而周嬷嬷当年是孙倚竹身边嬷嬷,也经常去照顾先太子,因而也有当年跟先太子来往较多的人勉强算认得周嬷嬷。
    只是,这两人的话真的可信么?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被收买了?
    但在如今的情势下,没人会跳出来。而且,这时候好些人想起了刚才皇帝说的话,他提到懿德太妃说的是赵之廷的祖母。
    也就是说,赵之廷真的是先太子的儿子。
    看到这里,沈晞暗地里跟赵怀渊咬耳朵:“你皇兄,应该不止这一个后手吧?”
    皇帝太冷静了,除了拿下懿德太妃做人质,估计还有些别的布置。只是再多的布置,他人都在赵之廷手里了,怎么看都觉得不够稳妥。
    既然他早知道今日会出事,为什么不再多布置一点呢?落在赵之廷手里太过被动了。
    赵怀渊望着皇帝和赵之廷那边,低声道:“我不知道……”他迟疑了下才继续道,“或许,他在赌。”
    赌?赌什么?
    沈晞也看向皇帝,微微蹙眉。
    孙瑜容此时厉声问皇帝:“赵文诚,你早查过了対吧?之廷是文渊的儿子,你敢否认吗?你当年跟在文渊后头,你最清楚之廷有多像文渊!”
    孙瑜容指的不只是样貌的相像,姓赵的几个样貌都像,而是赵之廷总体上给人的感觉。
    皇帝微微点头:“我知道之廷是皇兄的儿子。”
    孙瑜容其实本以为赵文诚会反驳,死不承认此事。然而他们这边只要控制住局势,再拿出这些证据,哪怕有人心底有嘀咕,至少在大面上,他们这方就是正义的。
    可不曾想,赵文诚这么轻易就承认了。
    孙瑜容惊疑不定,但这会儿箭在弦上,她哪怕死都要让之廷夺回本属于他的东西,因而也不管赵文诚的异常,红着眼扬声道:“周巧,你来说,文渊死的那一夜,你看到了什么!”
    周嬷嬷的目光落在孙倚竹身上一瞬,随即敛了神情道:“那一夜,先太子宿在章德殿,老奴奉主子的命令去看先太子,哪知到了章德殿,却见那里已着火,伺候的都不在附近,老奴当时便急了,冲进去想救人,却被掉下来的房梁砸到,当时便昏了过去,等几日后醒来才知,当夜先太子就在里面被烧死了。”
    她抬眼字字有力道:“而在老奴被砸中昏迷前,清楚地看到,当时的二皇子也在章德殿!是他放火烧死了先太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骇然。可面対这样的皇家秘闻,没人敢出声说什么。
    沈晞感觉到赵怀渊手的僵硬,便多用了几分力道给他支持。她猜事情还没完,若真相是这个,皇帝根本就不可能给他们机会说出来。
    她看向皇帝,却见他竟眼中隐有泪光,似是想到了什么。
    孙瑜容已是泪流满面,被控制行动也阻挡不了她厉声质问皇帝:“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文渊対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如此残忍,活活将他烧死!”
    孙倚竹听到此处也没忍住抹起了眼泪。她跟赵文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等到了岁数顺理成章地成婚,婚后二人柔情蜜意,感情甚笃,可才新婚不到一年赵文渊便惨死,若非当时她已有身孕,她都不一定会活下来。
    她忍受着想吐的欲望与赵文高在一起,正是为了今日,为她先夫沉冤昭雪,让之廷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
    憋了二十年,孙倚竹也忍不住哭道:“文渊哥哥拿你当亲弟弟,做什么都愿意带着你,还老提起你,可你是怎么対他的?他死的时候该多痛苦多绝望啊,竟是他最倚重的亲弟弟害死了他!”
    孙瑜容和孙倚竹,这一対姑侄怀念着同一个男人二十年,自他死后,所思所想便都是如何为他沉冤昭雪,如何为他的儿子筹谋,今日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她们需要发泄心中埋藏了二十年的痛苦。
    没人说话,只有二人的啜泣声。
    片刻后,皇帝才道:“当年确实是我害了皇兄,但我并未烧死他。”
    孙瑜容怒斥道:“你还想狡辩!”
    皇帝道:“不只有你们在想念皇兄。那一日,我因顶撞了父皇而被关禁闭,心中不忿,偷溜出来去章德殿找皇兄。皇兄不想让旁人知道我偷跑出来才把伺候的都打发走。他陪我喝酒,宽慰我,后来我与他一道在章德殿睡下。当我半夜被叫醒时,章德殿已经着火,皇兄拉着我要跑,却被倒塌的横梁砸中。”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哽咽了下,似回到了那一夜,那个混乱的,让他记了一辈子的可怕夜晚。
    他稳了稳情绪才继续道:“我想救皇兄,却抬不动横梁,皇兄便赶我走。”
    这是赵文诚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先前赵怀渊问起时,他便已在犹豫公布出来。只是,他知道,很多人不会相信他说的。
    当年他眼睁睁看着皇兄受困而救不得,恰在那时听到有人喊救火,而屋子内越烧越旺,他只能跑了,几乎在他跑出去的那一刻,章德殿就塌了。他那年十七,太害怕别人以为是他害死了皇兄,因为他确实是偷偷溜去的章德殿,皇兄也确实是为救他而死。
    这个秘密便因此保守了二十年,他也痛苦了二十年。対赵怀渊的无限纵容,対懿德太妃那边私下里小动作的不闻不问,也是因为他的愧疚。
    他自小崇拜皇兄,那时候一心想着皇兄当皇帝,他就当皇兄的辅臣,他们兄弟俩要一起让大梁更强大。可也是他非去找皇兄喝酒,皇兄才会让下人都离开,兄弟俩都醉了,身边没伺候的人,火烧起来了也醒不过来,是他害死了皇兄,令他多年的梦彻底破碎。
    他只要说他去过章德殿,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他害死了皇兄。因而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但今日不同。
    “你胡说,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周嬷嬷都看到了!”孙倚竹听着赵文诚的话,她知道这是她的文渊哥哥会做的,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対每个人都很好,但她不信赵文诚的话,赵文诚只是在推卸责任!
    赵文诚看向周嬷嬷,那帝王威严看得周嬷嬷下意识地低头。
    赵文诚道:“我当日以为没有人证,才会不敢说出实情。周嬷嬷,既然你当时在场,你说,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孙倚竹嘶喊道:“说,再说一遍,告诉他你看到是他烧死了文渊哥哥!”
    周嬷嬷微垂视线道:“是……老奴当时确实看到是二皇子放火。”
    赵文诚逼问道:“你看到我放火?那你为何不叫人也不阻止?章德殿不是小茅草屋,没那么快烧成废墟。”
    周嬷嬷被问住,连忙找补道:“当时我看到太子被压在梁下,而二皇子正要离开,不是他放的火又是谁?”
    赵文诚冷声道:“我离开时章德殿正好塌了,但凡我晚一步,就会跟皇兄一起死。若是我蓄意放火烧死皇兄,怎会等到最后一刻?”
    周嬷嬷沉默一瞬,深吸口气后坚持道:“老奴不会看错的,二皇子怎么想,老奴不知!”
    赵文诚也不管周嬷嬷,看向正抓着他的赵之廷,目光柔和了许多:“之廷,你来告诉我,周嬷嬷说的是真是假。”
    虽然今日是为赵之廷正名,是为了他夺得皇位,可在孙瑜容和孙倚竹的衬托下,赵之廷就像是个配角,只是做他该做的,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多说。
    而在赵文诚目光的逼视下,赵之廷似有所动摇。
    孙瑜容大声道:“之廷,不要听他的,他怎么可能承认是他杀了你父亲?那是弑兄弑君!”
    但因为赵文诚先前已坦荡荡地承认赵之廷就是先太子的儿子,在孙瑜容这话之后,百官们自然各有心思。若皇帝真的杀了先太子,那就不该承认赵之廷的身份吧?口说无凭,皇帝只要不认,到底还是有些欠缺的。
    百官们在想什么,沈晞已从他们的面上看出些许端倪。
    她忽然意识到,皇帝确实老奸巨猾。她受赵怀渊影响,一开始还真的以为皇帝是在赌真相大白之后,赵之廷会放开他,可如今一系列事下来,她没法那么想了。
    皇帝故意干脆承认赵之廷的身份,就是为了在否认他杀害先太子这事上加码。他利用了人类的普遍心理,认为要是他杀了先太子,就两个事都不会承认,而他如今承认了赵之廷的身份,可见问心无愧,那先太子也不是他杀的。
    这是其一。另外,皇帝今日非要让自己落在这种地步,怕是就为了引出周嬷嬷这个人证吧?
    沈晞想,她能想到赵之廷这方会如何夺得帝位,并稳住朝堂,皇帝会想不到吗?所以皇帝估计能猜到赵之廷这方会有关于先太子一事的人证。他今日束手就擒,只怕就是为了引这个人证出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皇帝真的没有杀先太子。他要在这个所有人都在场的情况下,让身为赵之廷一方心腹绝不会背叛的人证反过来证明他的清白,如此,不管是百官,还是史书、野史,都不能再乱写说他杀了他皇兄。
    二十年前的旧事,谁也不敢提,但人们心中会有想法,而皇帝百口莫辩,他甚至提都不能提。
    为了一劳永逸,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皇位的稳固,皇帝需要今日的这一遭。
    沈晞在短短时间内想了许多,倒是能理解皇帝的想法。而且,他也不是必赢,正如赵怀渊所说,皇帝也在赌,赵之廷会不会追究那夜真相。
    接下来,就看赵之廷会怎么做了。
    赵之廷的目光从孙瑜容、孙倚竹身上扫过,又落在周嬷嬷身上。
    他出生前就没了父亲,在他足够懂事时便被告知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又是怎么死的。他是在听着祖母和母亲怀念父母的话中长大的,他从小就知道,这江山本该是他的,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在为父亲报仇,拿回自己的东西,哪怕他本人并没有这样的野心,他祖母和母亲也绝不会让他退缩。
    倘若皇帝说的是真的,他父亲是为了救皇帝而死,他今日所作所为,不就是与他父亲的愿望背道而驰?
    赵之廷终于出声,双眸定定看着周嬷嬷道:“周嬷嬷,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您也跟我说过许多关于我父亲的事,您说他是端方君子,八德兼备,一直盼望我能像父亲一样。请您告诉我,那一夜,我父亲究竟是如何死的。”
    周嬷嬷眼中含泪,却垂下视线并未出声。
    赵之廷厉声唤道:“周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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