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将离强调了三遍不准太子进去,这才迈进梅雪园里。
    梅雪园不大,但却是非常雅致的一处宫苑,院中楼阁建于水上。卫将离一进去便能在一处繁花映水处看见梅夫人一身梅纹彤裳,执笔在亭中悠闲地勾画着什么。
    卫将离二话不说,走过去就一下子坐在她桌案上:“二姐,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梅夫人笔下未停,仿佛是知道她的来意一般,面上浮起笑意道:“你在这宫里四面楚歌,正好让二姐撞上想害你的人,帮你出气还不好吗。”
    卫将离一脸苦色,道:“我没觉得委屈,活得好好的,二姐你少看点话本,我真没您想得那么惨。我倒不是为了那死的宫女,这儿是楚宫,您要是再这么弄让人发现了可怎么好?”
    “好吧,听你的,以后做得再隐蔽点……嗯,我的化骨水放哪儿了呢?”
    “不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卫将离连忙扯住梅夫人,道:“您别把楚宫想得太浅了,还是趁早出宫去吧,我喊老陶来带您游山玩水可好?”
    梅夫人又笑道:“你莫要总拿陶砚山来烦我,答应你便是,只要那些妇人做得不太过,我暂且不会妄夺人命。”
    梅夫人向来一诺千金,得了她这句话,卫将离心里稍安,不过也更担心梅夫人所受之‘托’。犹豫了片刻,道:“有二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来楚宫不止是来看我,还要搀和时局政斗,是吗?”
    梅夫人在笔洗里荡了荡笔上的朱砂,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淡淡道:“我是一妇道人家,这些争端本是不懂。你和亲之后,我便也去了西秦饥荒之地,知晓你的所动为何,亦知晓身为西秦之人,无不是盼着太荒山崩,山河一统。”
    想前朝之时,粮道通畅,便是太荒山以西旱灾连连,也未曾发生如今这般灾民流离失所的地狱图景。梅夫人是做大夫出身的,对红尘情-事可以极尽蛇蝎手段,但待生民之苦,却还存着一丝医者的慈悲。
    她言下之意,恐怕不单单是要推动东楚内部政变,还支持趁东楚之乱,引西秦之师,令王朝一统。
    “……我没有二姐看得那么远,可能在二姐心中,我一个西秦人若站在殷楚这边有些不知所谓。但我总觉得,与其让两头正当壮年的狮子咬得遍体鳞伤,不如让他们当中的一个随着年代更迭老去,再让它们争斗,百姓们受的苦会轻一些。”
    “所以说,并不是你本人站在了东楚这边,而是在止战这件事上,你与楚皇志同道合?”
    “请二姐至少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非要针对不可,也尽量留手。”
    梅夫人微微一叹,道:“楚皇我见过了,他那面相虽看着驽钝和气,却不是那种求个相安无事便会满足的,是真正的帝王之相。二姐给你一个忠告,你要助他,点到为止即可,若过了界,便可能是江河溃堤,不是你之手所能轻易阻挡的了。”
    卫将离忆及今早殷磊与太后的口头交锋,又想起他对慧妃倏而宠幸,倏而薄情,眸光一暗,道:“他若过了界,我会亲手杀了他。二姐的话我记下了,待日后……谁?!”
    卫将离耳力过人,一声细微的婴儿吧嗒嘴的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只见花墙后太子讪笑着绕出来,戳了一下怀里婴儿的脸颊,看卫将离脸色不好,辩解道:“我还什么都没听到呢……”
    “我不是说让你在外面等着吗?”
    “外面晒……我、我怕把三弟晒坏了。”
    今天是阴天吧……
    梅夫人倒是对太子怀里的小婴儿很感兴趣,看了一小会儿,上前道:“容我多言,抱婴儿时勿要勒住胳膊……不对,可否让我来示范一下?”
    太子看了一眼卫将离,便听她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刚刚聊了一会儿,你让她教教吧。”
    太子犹豫了一下,嘱咐道:“你要小心一点,可重了。”
    梅夫人接过孩子一掂,眉心便微凝,打开襁褓摸了摸孩子的手脚和后脑,转头问道:“这孩子是不是被催产的?”
    “啊?”卫将离面露意外,看了一眼同样惊讶的太子,道:“不是被催产的吧,慧妃应当是足了月才诞下的,生下来足有五斤重呢。”
    梅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母体应当是服了催产的六石汤,那种药见效极快,否则这孩子骨头里不会积水,想来定是在胎里被药伤着了。”
    “不是毒?”
    “不是毒。”
    梅夫人看了一眼太子,卫将离点头道:“没事,你说吧。”
    “这药是我七年前做的方子,只在西秦流传过,怎会认不得?只是此药见效虽快,若孩子骨中积水不及时导出,虽不致死,但恐怕长大会不良于行。不信你们看,他脑后、膝弯、手肘下面是不是微肿?”
    ……慧妃怎会服了西秦的催子药?若她不是自然临盆,为什么要配合那时宫变的时间?是真的被害,还是她根本就是得了太后的意思不得不为?
    卫将离不禁联想起太后对慧妃的冷待,若真是如此,太后很有可能还存着要害慧妃孩子的心思。
    太后到底想干什么?
    太子本还困惑这梅才人怎么和卫将离有旧,此时看了三皇子的症状,也是一脸惊惑,听到这话,忙问道:“不传太医吗?”
    “传什么太医,太医要能看得出来早就看出来了。”卫将离转而问道:“这么小的孩子,要是施术,会伤到吗?”
    梅夫人笃定道:“放心,不是扎穴位,只消挑开几个小口儿,加以推拿就是了。”
    太子不大敢让她就这么随便对他弟弟动手,但也和卫将离担心到一处去了——若是能看出来想必早就看出来了,除非太医都是太后的人,一齐瞒着慧妃,她才毫不知情。
    太子一时心里没了主意,梅夫人见了,走过去,忽然抓起太子的右手,一拉一折,疼得太子一叫。
    “你做什么?!”
    梅夫人道:“你平日练字悬臂时,肘臂最易酸疼,可对?”
    “你怎么知道——”
    “现在再悬臂试试。”
    太子半信半疑地抬手,片刻后,面露惊讶之色:“这……”
    卫将离道:“梅才人是治骨的高手,以前救过我的命,你若还不放心,也可作罢,找武妃去吧。”
    太子此时对整个楚宫都充满了被害妄想症,纠结之下咬牙道:“不了,还是请这位梅才人施术吧,让我在一边看着就好。”
    梅夫人拿出一包银针,因为对象是孩子,是以用针前先烧,再在酒水里洗,再烧再洗,如此反复,在扎针位先将皮下经络揉开,皮肤上抹药酒,再以巧妙的手法揉了足有一刻,待到可以见到青紫色的脓液在皮肤下面聚集时,才一针扎破皮肤,让那脓液流出。
    太子一看婴儿体内有这样的脓液,便知道梅夫人说的句句属实,当即眼中便充满隐怒。
    此时梅雪园外忽然传入女子的声音,扰得本就心烦意乱的太子一阵着恼。
    “怎么回事?”
    梅夫人听了听,手下动作未停,淡淡道:“只不过是几个同期的秀女,看这里昨日被太后禁了,忍不住想来多两句嘴,年轻姑娘,不必在意。”
    因怕外面的风让婴儿着凉,正门是关着的,外面的女人推了推,发现门没开,嬉闹了一阵,便拿脚来踢了一下门,随后高声叫道——
    “好一个梅才人,我的脚在你这梅雪园伤了,竟还不出来跪地道歉!小心我告到太后面前去!”
    “本来分位就低,再降恐怕就要降到冷宫去了,听说冷宫的老鼠,入夜会啃人的脸哦。”
    太子一下子站起来,让卫将离拽住。
    “你是太子,搀和后妃的事会被朝臣弹劾。”
    太子恼道:“本宫最恨这些长舌妇乱嚼舌根!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得忍着,让我去和平解决。”
    说着,卫将离捋起袖子就往外冲——
    “我日你先人的敢欺负我二姐,怼不死你我……”
    ☆、第46章 城
    自古美人多招祸,在同期的秀女眼中,本以为此人单凭一张神颜就能将她们这些京中贵女远远抛在身后,可入宫之后方知不是那么回事。
    皇帝并不像传闻中一般荒唐,自选秀以来忙于政事,便是来后宫也只在几个上位妃嫔宫中暂歇,这让其他暗道倒霉的同期秀女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直到人皮案一出,太后降罚,不止封了梅雪园,还暂时遣散了梅雪园侍奉的宫人,让所有视她为对手的人都狂喜不已。
    只要赫连闻梅没有出头,她们就有机会,若是能挑衅一番,逼得她日后便是面圣也露出怨妇之态,她们就赢了。
    这就是后宫一贯的套路,多少年来大浪淘去了多少娇花,笑到最后的不一定非要是倾城绝色。
    这么想着,这些新进的宫妃就心中畅快不已,便是手敲疼了也不怕,正待再酝酿些言辞时,忽然面前的关着的门毫无征兆地一开,两个站在前面拍着门的宝林被门槛一绊,翻倒在地上。
    “贱人,你竟敢……”
    那宝林骂到一半,忽然听见屋内一句森然——
    “你骂谁贱人?”
    卫将离每每动怒,那双碧眼便妖异得像是夜行兽类一样,十分骇人。
    来寻衅的一共四个低位妃嫔,后面两个没进来的御女,看见卫将离的同时膝盖就一软,跪了下来。而那两个摔进来的宝林,坐在地上愣了片刻没能起来,待反应过来面前是谁时,慌忙跪伏在地,嘴唇颤抖着道:“妾、妾不知皇后娘娘在此,不、不是有心冒犯的!”
    卫将离没有直接骂她们,冷冷道:“我又没聋,‘贱人’这两个字儿,私塾里的教书先生都没你们喊得字正腔圆,你们哪家的?”
    这几个新进的宫妃吓得跪都跪不稳,嘴里颤抖道:“妾、妾是……”
    “抬头我看看。”选秀刚过,卫将离对殿选时的秀女还有几分印象,见她们还是惶恐地低头,眸现厉色,喝道:“抬啊!”
    都是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几曾这么被人喝斥过,四女依次抬起脸,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卫将离像个严厉的西席先生一样挨个儿指过来:“左散骑常侍柳涉的次女、给事中袁集的长女、祠部郎中王戈的四女、太常寺奉礼郎裴广的七妹……行,我记下了。”
    言罢,卫将离走到书案后,铺开纸笔,就着梅夫人还没用完的墨,两手各持一笔,左右开弓,片刻后,便书就四张手信,拿过去摔在她们头上。
    “各自拿回去让你们家里人贴在正堂一个月,又不是没娘生没爹教的,都是好好的书香之家,怎么教出来的都是这样无端寻衅还出口成脏的女儿!”
    四女面上顿时火辣辣的,要是真让皇后手书贴到了家里的正堂,比杀了她们都难过,可皇后的命令谁又敢违抗?
    一开始叫骂的一个裴宝林,看着摔在自己面前的训斥书,咬咬牙道:“娘娘,妾等失仪是妾的过错,要杀要剐妾自认了,只是士可杀不可辱,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余下的三女一惊,唯恐卫将离发怒,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却只听卫将离冷笑道:“你这样的人要是有资格称‘士’,天下的士子早就把脸皮剥了扔地上踩了。不服被西秦人甩了脸?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裴景升?”
    见那裴宝林面露惊异之色,卫将离又道:“想想也是,什么样的地出什么样的苗儿。也罢,既然你们不服,拿着这手书去面圣,这会儿陛下应该快从龙光殿出来了,去白鹿园路上堵着总会遇见的,他若同意,此事我就不追究了,滚吧。”
    待那四女走后,梅夫人也已结束了推拿,太子抱着三皇子出来,表情十分惊恐。
    ……孩子不听话找家长的麻烦这套路怎么那么像他太傅呢?
    梅夫人也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待送他们出门,拿指尖轻戳了一下卫将离,待她顿住步子,拿着一支细竹筒递给她。
    卫将离手一抖,瞪大了眼,道:“这莫非是——?”
    梅夫人露出神秘的微笑,低声道:“我若帮你太多,怕你师兄要寻我麻烦。这是‘罪证’,你可要用好了。”
    是“用好”不是“藏好”啊……
    ……
    本来是想把三皇子送去武妃那处,未曾想武妃推说头疼,太子一恼,就把三皇子带回了东宫,调了四个奶嬷嬷一起照看。卫将离跟着兜了一大圈,至正午才回扶鸾宫宫,哪知一回宫却见马婕妤脱簪跪在扶鸾宫殿中,额头触地,一副诚恳悔过的模样。
    卫将离看见马婕妤,心情有点微妙,她前脚受托出宫见范荻,后脚慧妃就套路了她,这中间的时机实在是让人想不怀疑这是个套儿都难。
    是以卫将离也没有马上喊她起来,开门见山道:“你都到这儿来了,想必也酝酿好说辞了,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因妾之事,连累娘娘受罚,娘娘慈悲,若愿听妾一眼,妾万分感激。”
    “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说吧。”
    马婕妤解释得很有条理,卫将离很快就听懂了。
    首先是走私案交由慧妃之父任君禄在刑部审理,任君禄将马家此节告诉了慧妃,而慧妃思量之下料定马婕妤会求到卫将离面前,便坐等卫将离擅自出宫,再将她告发到皇帝面前,想栽她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罪名,在这个关口若是里通外国的罪名成立,受到牵连卫将离立时就死无葬身之地。
    可慧妃料错了两点,一来皇帝的暗卫不是吃素的,卫将离去了哪儿皇帝比慧妃还清楚,他与卫将离的关系又不是她所想的那样,没能坑成;二来,慧妃的亲信碧萝撞上梅夫人,直接被杀,一下子乱了慧妃的阵脚,再请太后来时,不慎被拿中了话柄,便砸了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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