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正说着话,拿老太太又走进来,却是从火炉上把小孩的尿布收了,搓软了才一张张叠起来。暖香仔细看着,这老太太虽然不多话,却极勤快,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从暖香进门到现在,就没见她停下来,要么在趁着太阳晾晒倭瓜子,要么在拾掇埋在墙根下的小葱。方才进来,手里还拿着掸灰的鸡毛掸子。
    “我原本觉得我算勤快的,但婆母在前,我就不敢开口了。”明月叹息道:“她像极了咱们奶奶。敬哥哥就把婆母接过来了。这一年,我俩都没有生过气吵过嘴。”
    暖香心道你跟人吵嘴?你这性子不被人欺负就是好的,若婆母是齐明珠或者李氏那种性情,怕是你被吃干净了,都还不明悟呢。所幸老天待你不薄,遇到了忠厚人家。暖香又看看那襁褓里的小婴儿,心里着实喜欢的很,忍不住摸了小手摸小脸,摸了以后又点小鼻子,越看越觉得可爱。
    明月开玩笑般讲到:“你这么喜欢,自己赶紧养一个呀。”
    暖香顿时红了脸,笑道:“养一个哪够?我要养一堆。”
    “好志气!”
    待到日落下山告辞走人,那老太太对儿媳说道:“你这妹妹真是个美人,年纪虽轻,却有少女没有的味道。那举止,那仪态,真是比戏文里说的小姐都好看。”这是个朴实的老太太,面对儿子娶这个伯府的儿媳,她一直觉得自己高攀了,所以十分谨慎,少说话,多干活。生怕被这个大家小姐看不起。熟料,明月竟是个没脾气好相处的人,老太太愈发勤勉了,直说不能亏待了人家女儿。
    今日又见到暖香,年纪小小的侯夫人,如此美貌,竟也如此亲和,便觉贵人眼高倒也做不得准。那青龙山王财主才多少家产,就把眼睛按到头顶去了,真该叫他们出来见见世面。
    新年很热闹,但侯府永远不热闹。新承爵的侯爷言景行不在家,一下子少掉了大多数的应酬。言如海听说了言景行干的好事,大老远跑回来,结果还没进门就听说儿子被派去了辽东,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发泄不出来,门也不进,直接跑去武馆寻言仁行,从身体到思想好一番教育,末了犹不解恨,跟着任城王等一众更年期中老年人一起抱怨自家孩子,索性家都不回了。甚至各处走访,联络故交都指派言仁行去了。这让大家愈发肯定长子已失宠,次子要得意。
    老夫人听说了,只是撇了撇嘴:“你只管逍遥快活去吧,为母不用你孝顺。”
    -----老侯爷看看替自己尽孝尽了这么多年的言玉绣,竟然当真了。料来她看见自己窝火,那远远躲了也是尽孝的一种手段。不过闺女这么多年辛苦了。我好好给她找个人嫁了。于是,正忙着给女孩说亲的老夫人就看到了儿子来信。他把孩子说给了自己一个忘年交。老夫人一看年纪快三十,又看画像胡子一把,顿时大怒:“别的也就算了,我自己养大的女孩我自己操心,你只管等着出嫁妆!”
    肤浅!看男人能看脸吗?言如海直觉跟妇道人家无法愉快沟通,料来这年无法过的安生,所以托辞为母亲祈福,淹留在外,久久不归。这个男人也不在,又一大半应酬没有了。老夫人生性冷淡,只与辅国公府的女儿联络,其他一概不赏脸。所以侯府各大节日都异常冷落。连年都少乐活味儿。
    大年三十的晚上,本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侯府却只剩下五个女的。三个已婚的,相看两相厌,两个未婚的向来不搭腔。好好的年夜饭都吃到牙酸肚子疼,看人耍百戏都不好大声笑。最得意最快活的反而是那帮下人,他们年下新衣也发了,赏钱也领了,各色果子酒水散得吃不完。
    老太太依然大方,发给孙辈的压岁钱依旧丰厚。言玉绣言慧绣说了两句吉利话就每人得一支凤钗,一个大红宝,一个点翠,统统赤金三尾,精巧夺目。暖香倒是得了一堆玉娃娃,一男一女憨态可掬,看到这个她就想起跟明月开玩笑,顿时心情大好。
    唯有张氏嗔了一眼,哼了一声,扭过了头,大约被戳中某个心病。
    烟火爆竹满园红中,度过一个索然无味的新年,看着走亲访友的人群,暖香也有心动。只是她似乎也没有特别需要拜访的朋友。略略清点一遍就发现这辈子与上辈子相比,自己的交际圈子似乎也没有阔大。余好月算一个,但可以赶着半个月后她生日一起去。最后悻悻然放弃,还是提着东西去伯府看老太太。
    相比较侯府,伯府的新年气氛可就浓郁多了,不是那种绒花绸缎强撑出来的气象,而是实打实的愉悦氛围。暖香踏入慈恩堂,脸上的笑容就真了起来。刚一打开厚重的猩猩毡棉布帘子,就听到室内人说笑。
    “瞧着小脸,圆润富态,跟哪吒一样。五短三粗的。”老太太抱着自己的曾外孙,满面皱纹都随着笑容绽开:“真是白胖,这小胳膊跟藕断一样,人也结实。瞧瞧,都会笑了。眼睛真黑亮。”
    明月比生子前胖了些,下巴圆润了许多。穿着香黄色铁锈花掩矜长袄,下着一条枣红棉布裙子,头上端庄的圆髻,压着一根米粒垂珠的珊瑚红簪子。这打扮也愈发往简单朴素方面靠拢了。
    小孩子长得太快,暖香这次又抱他,便觉得这小东西才过一个多月就又长了十斤。“老太太说叫石头,结实。”
    明珠撇撇嘴显出些不屑,暖香哑然失笑:“姐夫不介意呀?”好歹是风雅的文士。
    明月抱着胖儿子乐道:“他才不介意,因为我那婆母还说叫狗娃。名贱点,比较好养。”明珠皱了皱眉:“这也太俗了点。还不如石头呢。”
    “古汉武帝还叫阿彘呢,小猪。”暖香随即笑道:“等四妹妹将来自己有了孩儿,尽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叫。”
    慈恩堂里烧着暖融融的地龙,棉布帘子又大又隔风村热,暖香坐了一会儿,觉得脊背发热,她方才已经解开了那玫红百花面火烧里的风毛紫羔披风,这会儿便脱大衫,先把挂着玉锁的大金项圈摘了,又解开纽扣,衫子除掉,露出里面斜襟的霞妃色连珠绣鹧鸪小袄,下面真红色白玉梅花锦襕束腰裙。那仿佛从枝头上翩然落下的花样,一看就是煌记出品。齐明珠不由瞪大了眼,这暖香嫁入侯府之后,好像一下子就阔气起来了。那左手腕上的龙女宝珠她早已知晓来历,右腕上却还有三只白玉夹红珊瑚的上品镯子。
    她交代糖儿把大衫折叠好,一起身,明珠又注意到她裙边那双衡比目玫瑰珮。齐明珠摸了摸自己蜀锦的裙子,心道嫁个有钱的人家是多么重要。何为贵,何为贱?没有钱的时候,连狗都懒得冲你叫一声。
    明娟同样是未嫁女,关注的却是暖香的身材。削肩细腰,弱骨如柳,只觉得那身架说不出的舒服,脊背柔韧,腰线玲珑,胸部和臀部都是婉转流利的弧线。她不由得低头看自己----明娟的身材遗传了她那丰乳肥臀的姨娘,小小年纪早早的发身了,胸部蓬隆,腰腹却也胖了,现在她都穿齐膝长袄,已经不敢穿束腰裙了。
    她有心走才女路线,但许夫人珠玉在前,引领了一个说不出好坏的风尚,才女都是清瘦的,至少是纤细苗条的,那握笔的手务必细长如葱根,那面颊务必薄腮轻肉。人要瘦看起来才脱俗,胖了就只能跟物质纠缠不清。前者才有可能带着仙气,后者嘛,最多只能被夸句可爱了。
    摸摸肚子上的软肉,再看看暖香那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明娟默默放下了手里刚吃了一般的核桃酥糖,并且把点心匣子远远的推开了。
    老太太诧异的道:“怎么不吃了?难道这回的糖稀没有熬好吗?”
    老人家向来认为女孩要圆润才有福气,这段心事不足为人道,明娟强笑道:“不,还香甜的很呢,就是怕齁了,等会儿吃不下饭。”
    老人这才作罢。明月依旧逗孩子,明娟却拿了一幅字请暖香指点。这人也肯下苦工,暖香大眼一望,便看出她这一年长进多了。当初她的字儿可没有这样的骨架。现在模仿起卫夫人已经像模像样了。
    “如何”明娟故作镇定,话语里有些许期待有些许忐忑。“请姐姐不吝赐教”
    一般人这样问的时候,其实并非真的要你提意见,只是要你夸奖一番。暖香凑着腮帮看她,仿佛要看看她有多少诚意。明娟认真的道:“我晓得夫人顾虑什么,但说无妨。我要听赞美的话,就去找老太太了。”
    这倒是个伶俐人。暖香随即道:“其实已经有长足进步了。不过练字这种事,毕竟不能急于求成。你的构架已十分不错,只是还缺点腕力,这是女孩子的通病。要练力量也有个法子。铁笔,寻不来就用空心的,里头灌了沙添点水压实。以后练字就用这样的笔,练他几个月,换成寻常的笔,你自然会有不一般的感受。”
    明娟点头“多谢夫人指点了。”
    她如今已不叫姐姐,只叫暖香的封号,或尚书或夫人。似乎是有意显示自己并不随便凑近乎,或者每叫一次,自己心里就被刺激一把。暖香也无意和人假热络,要叫什么都随她去,并不放在心上。
    明月看在眼里,心中却略微有点失落。两个妹妹,乃至李氏父亲,对她,对明玉,对暖香态度都是不同的。她原本生活的颇为满足,但一对比就造成了伤害-----从妹妹到下人都去趋奉暖香了。这个嫡女大小姐倒可有可无。不过这点失落,在看到她儿子那圆胖的笑脸后,立即消失无踪了。
    今年照旧在慈恩堂摆饭,饭菜依旧是老太太亲自带着孙女们动手拾掇的,不仅有卤猪肉,虾仁白菜,五福馒头,核桃鸳鸯豆腐,红烧肉,挂花萝卜,粉蒸肉。还有两大碗饺子,猪肉白菜馅的,韭菜鸡蛋馅儿的,一个包元宝形,一个包柳叶形。不管个人心里怎么想,至少这顿饭确实吃得甜美。
    老太太亲自给大家发饺子,每人一碟,看谁能吃到包着福彩的。暖香嘴角勾起,跃跃欲试,重生之后,她对运这种东西还真有点信。张嘴一咬,咯吱一声,她舌头一弹,吐出那颗石榴籽大小的珍珠笑道:“好险,好险,差点吞下去。”
    老人抚掌大笑:“圆润美好,如珠似宝。”暖香忙起身行礼,谢过老人祝福,她眼尖,瞧到那饺子上有颗紫米做标记,心道老人果然还是偏疼我啊。
    正想着,明珠也叫:“我吃到了蜜饯。”
    “甜甜蜜蜜,幸福如意。”
    “我这里是柚子?橙子?”明娟吃到了酸的,表情有点难以描述。
    “菩萨保佑,心想事成。”
    “花生?”
    “生生不息,哈哈哈哈”老太太开怀大笑,欣慰的拍着明月肩膀。
    众孙女面面相觑,一同起身给老人磕头,这个心肠厚道的老婆婆是真心希望每一个后辈都能过的好。
    第89章
    外面有小厮在放鞭炮,噼里啪啦一通乱响。明珠最胆大,向来不怕这种活动,小时候用竹竿挑了玩得最嗨,现在年岁略长,便要顾忌小姐体面,只笼着大红猩猩毡的披风,套着白狐狸毛皮筒子在那里微笑。暖香原本要捂小宝宝的耳朵,却不料这孩子胆大,竟然一点不怕哔啵之声,不仅不
    哭,还转着眼珠四下寻找。老太太又是大喜:“这孩子壮实,有胆魄,将来要做大事呢。”
    众人纷纷笑开。明珠眼尖,瞧到了婴儿脖子上挂的金灿灿的长命锁半天不说话。这姐妹几个,向来不亲。小侄子满月的时候,暖香没见到其他三个明,原本还有点奇怪,后来却立即想通了。明珠眼高,托辞身体不适,染了风寒,过给小外甥不好,只叫人送了拨浪鼓状元及第金鏍子过去。其实她是刚接到高府大小姐高采薇摸骨牌的邀请,赴高门的宴会,懒得到那寒微举子家里头。明娟心高,自知衣服首饰体面贺礼具都比不过暖香,一起遇到只怕要被当成绿叶去配红花,所以赶早了一天去。而明玉人木木的,嫁的远过不来,顺了婆母的意,年下省亲一起见礼。暖香见到她果然是今日才补上了尺头蜜糖镯子等物。
    老太太疼小宝疼不够,过午亲自揽着孩子哼着儿歌哄他睡。明月倒得了闲,跟大家一起去赴大嫂子的宴席。云贵总督洪家的小姐,闺名唤作彩云。还是现在京城端王妃的表侄女。几个小姑见礼,都称她为云嫂子。
    “听说能诗能文,家财万贯,不知到底如何”明月先嫁人,又紧跟着养胎坐月子,和这个新嫂子不过一面之缘,并未深交,是以有此一问。明珠当即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家财万贯?我自从见了高家的气派,再不认别人是有钱。”明娟微微翻了个白眼:能诗能文?文人本就相轻,女人自来相轻,这女人当了文人更加不得了了。
    本来毫不关心也不在意的暖香,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伯府还真是愈来愈热闹。虽说已经嫁了三个女儿,但三个都是省事的。剩下两只斗鸡。
    不过这洪家女儿,方才慈恩堂聚会不来,现在又特意相邀,把人叫到自己那里去,只怕说话玩乐是其次,显示地位和身份才是主要用意。我可以不去捧老太太的场,但你们却得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总督嫡女伯府大少奶奶果然不一般,有自己单独一处小院。园中种着四季花木,如今冬季,落雪皑皑看不出什么,只有松柏苍翠,但到了春夏必定满园锦绣。园中放着一口硕大的鬼脸青大莲缸,里头的水已经结了冰,却还有假的睡莲荷花撑在那里,路两旁,过年时扎的彩花鸟幡都还没有除去,无比喜庆,很符合新婚气象。
    两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在廊子下站着,看到五个人一道过来,便一边一个着手打起了帘子。暖香注意到这个两个小丫头都戴着紫英青金坠角,心道这少奶奶有钱倒不是假的。“几位终于来了,我这巴巴等着呢,点心都上齐了。”
    一位年轻美貌的妇人扶着丫鬟的手笑呵呵的接了出来。花粉香浓,胭脂娇艳,妆容修的很细致,大约为着唇瓣不够丰厚,唇蜜涂得尤其多些。赤金绞丝玛瑙花流苏大钗,珠光在鬓边晃动,彩霞色嫩黄折枝玉兰花大袄,领口袖口都是五彩缂丝的二寸锁边,下着簇新的大红遍地绣碎花马面裙。人在室内却依旧戴着昭君套。手上那二寸长,涂着凤仙花油彩的指甲分外引人注目。
    暖香一见便知李氏这婆母当的不威风。但凡立过规矩伺候过人,如何还养的出这么鲜艳的指甲?
    “我早就想请几个小姑听听戏,打打叶子牌。今个儿好容易聚齐了。快,妈妈,招呼人坐。”她满面春风,言语常笑,几张长条桌,曲脚小高几拼在一起,摆出一个顶漂亮的铃兰宴。屋角放着流带纹鎏金薰炉。墙上福禄寿连锦大花囊。地上还有吉祥如意纹猩红出线宣州毡毯。几张待客椅子上一律搭着淡青色金丝攒四季花卉的椅袱子。
    众人刚刚坐定,便有丫鬟上茶,清一色的粉彩绿豆釉西施杯。一杯茶刚尝过,还未开口评价,又有几个妈妈送来掐丝珐琅铜胎手炉,里头染着银丝细炭,每人一个放在腿上。暖香还是笑了出来,这云嫂子果然是要显示气派。云贵总督的嫡女,在家里也是千宠万爱的,如今到了婆家愈发要争长短。
    这个新嫂子有些手段,刚刚进门就闹了个鸡犬不宁。新房没住几天,说那廊柱穹顶的彩绘不好看,不要茜素红,看着血渍呼啦的,要用箭头朱。李氏刚劝两句,“新房子,东西刚规制好,不能擅动”这儿媳就不吃饭,一言不合,东西砸了个稀巴烂。“高僧说了,我命盘有劫,要正气凛然的箭头朱才辟邪,那颜色不正的红反而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她捏了手帕一道哭一道骂:“当初八抬大轿,三书六礼,金金贵贵把人家抬进来,这才几天就不让人家安生活了。与其这样折磨我,不如直接休了我!”
    李氏气了个倒仰。她自己出身不高,儿媳来自二品大员之家,又有齐志青三令五申“务必结交笼络好这个亲家,与我伯府乃至辉儿前途大有助益”原本就没敢大立规矩,只客客气气的做婆媳算了,却不料对方更厉害。欲要说说儿子,让他振振夫纲,管教一下自己婆娘,却不料洪姑娘没刚进来没多久,来月事就把自己陪嫁丫头开了脸,还把以前少爷跟前伺候的丫鬟主动抬了妾。做足了贤惠样子。
    齐明辉跟老爹齐志青一样,原本就不耐烦在后宅打转,这妻子大益与前程,从身家到样貌都拿得出手,又不居功在丈夫面前装相,他已然满意,根本不想太多。听母亲说这媳妇刁蛮,便道:“既然成了我家的人,娘亲自可以教她。我齐家门风清严,感化了她岂不更好?”李氏更是又气又好笑,只觉男人都是傻蛋。哪怕这男人是她儿子。
    齐明珠齐明娟却是深知内情,新嫂子刚进门没多久李氏就又犯病了。真真假假心口疼。明娟只摆张看热闹的脸,明珠就不行了,她作为李氏亲女,嫌弃哥哥不争气被小手段笼络住,自己便要争一争长短,一看面前几个小点心,冬笋闷花生,腰果核桃绒,冰糖豌豆糕,香干鹅油条。她嘟了嘟嘴道:“我对花生过敏,上次吃了闹肚子。”
    洪彩云皮笑肉不笑:“上次?年前一处听戏的时候吗?我倒记得亲手递给妹子了一块蜜糖花生酥呢。妹妹知道要闹肚子还勉强吃了,这是太给嫂子面子。下次可别这样了,这厚爱我担待不起。不知道的人,还当我陷害你呢。”
    她当即撤了盘子,随手一丢,连花生带那青釉骨瓷碟一起抛到了窗外,嘭啪一声,引得越冬的麻雀都飞下来啄食。
    李氏虽然厉害还还会装着表面和善,这洪彩云却明里暗里都强势。难怪李氏那个面子货要败下阵来。暖香心道,有这么个对手,怕是李氏的心疼病好不起来了。明月性子软运气好,明玉木弱,都没见过这种呛口货,直接被这一手吓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暗道,乖乖,这一言不合就摔碟子,幸而她有那成堆的陪嫁,不然这伯府哪里养得活她?
    “这下子那帮婆子要记住了。不给她们点颜色看看,她们哪里懂教训?”洪彩云慵懒的依着淡紫色金桔纹靠枕坐了:“大户人间过日子不容易,我这千里迢迢的,从云贵一路到了京城,各色规矩都不清楚,各式礼节都不合手。一不小心就犯错,惹得妹妹们不高兴,有心人再按个不是给我,那我可真是没法活了。”
    齐明珠原本还斜了个眼:你摔你的碟子管我屁事,但这话一出口她就坐不住了。“我可没说嫂子有意害我,嫂子不用在这里歪声丧气的编派人。你好好的请我们玩儿,也没有人给你安不是。”
    洪彩云轻哼一声:“妹妹若真是爱我,方才自挑那不过敏吃去,但花生不碰就成。这会儿却偏偏提出来,不是歪派我有意害你,也是指摘我办事不当,连姑子的忌讳都不知。你都明摆着打我脸了,还说自己啥都没干,妹妹真是好纯洁无辜啊。”
    她音调拖得长长,显然讽刺意味十足,在场人个个尴尬。明月瞠目结舌,仿佛今日才见到何为刁钻何为无赖。明玉本就是个闷葫芦,见此情景,愈发认定沉默是金的原则,觉得从不开口的自己才是聪明人。明娟轻轻捏住了手帕,心里再次活络起来,她和姨娘跟李氏斗了大半辈子,也不过多得些好处,这新嫂子人品姑且不论,但刁得过李氏显然也是本事,自己要不要示好呢?
    暖香全场看戏,她跟伯府感情淡薄,李氏越憋屈,她心里就越痛快。
    气愤僵硬的不行,大家各自沉默,就这时暖香娇笑两声,分外甜脆:“最近火锅吃多了吗?怎么这么大火气?好嫂子,我可爱死那花生了,又香又脆,米果白白胖胖对皮肤好,那红衣又补血,对精神好。却不料嫂子太疼四妹妹,见她吃不得,就丢了,生怕瞧着我们吃,她馋得难受。我们没办法,哎,只好跟着一起委屈了。”她笑着拉住洪彩云的手:“这次嫂子爱惜四妹妹,下次可要偏疼我们,不然我是不依的。”
    这一开口,在场人都惊愕不已,只觉得这人颠倒黑白的嘴巴真是厉害。明娟显然机灵的多,知道真闹场了,大家一起挨训。姑嫂发生冲突,李氏不敢如何对洪彩云,自己这个庶女决计跑不了重罚。当即附和着暖香笑道:“可不?我刚一进来,就闻到一股子香味,原本以为是嫂子屋里的水仙,那名贵的姚女花,后来发现不是,是嫂子身上的茉莉花香。现在我才想到,有次,游园子,四姐姐说过自己最爱茉莉了。哎呀呀,白叫我们一起来,却是看着嫂子疼姐姐,好嫂子再不开戏,我们真要哭了。”
    这俩人一唱一和,齐明珠和洪彩云都愣住了:你们哪只眼睛看我(被)疼爱了?
    好不容易活跃起来的气氛怎么能再次僵住,明月明玉一叠声吆喝着听戏,外面那小花面开始清唱,咿咿呀呀拉开嗓子,这才松了口气。
    暖香看了明娟一眼,想到这人还真是越来越机灵了。齐明珠说没说过自己爱茉莉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自己最讨厌茉莉。方才一进来就条件反射性皱眉,这会儿更是坐在靠窗的位置,略微透点风。现在来上这么一句,只怕以后那洪彩云绝对不会再用茉莉粉了。倒是助了她自己。果然,暖香偷眼看去,齐明娟的嘴角已微微勾起。
    洪彩云这新嫂子的小院并不好呆,两曲词听完,明珠先借口身体不适告退,明月也道:“孩子要醒了,看不到我会哭”急急离开,临了不忘救暖香一把:“妹妹,你不是要卧虎的花样子吗?我这次描好了,捎过来,你自己挑吧。”暖香站起身,使劲握了她的手,谢她搭救。明娟机灵,在明珠站起的时候,她就站了起来,趁势说道:“嫂子,我姨娘伤寒未愈,我去奉药”紧跟着急急走出。
    木木的明玉反应慢一拍,在洪彩云意义未明的眼光下,把已经抬了半起的身子重新放回了凳子上,尴尬得笑了笑,继续喝茶。一杯,接一杯,不知道她是不是预备找内急的借口尿遁。不过这陪坐也有些许好处,这云嫂子要摆大方,每个姑子都有一个荷包,里头放着一对金生肖,依着个人的来,质量很不赖。明玉因着多坐了一会儿,还被额外打赏了一个琥珀戒指-----幸而她木,不然依着明娟细腻敏感的心思,还不知道想到哪里去。暖香也得了一对金兔儿,她只捏了一捏,看都未看,连荷包一起丢给了糖儿:“拿去玩吧。”
    明月心里惦念着宝宝,脚下走得飞快,明娟心思活络,跟在后面轻轻扯了扯暖香的披风。暖香会意,特意放慢了脚步,落后一点。明娟紧赶着她,两人一起转到了假山后面,看明月走远,四下无人,说道:“侯夫人,我见到了红香。”
    “哦?”暖香想起那个一心想要回到伯府的陪嫁丫鬟,也不由提起了兴趣,笑得无比讽刺:“二哥哥怜香惜玉,婶娘又贤惠仁孝,看来着丫头交了好运了。说不定太太一看她美貌,二哥哥一看她赤诚,还真给她个姨娘做做。”
    这丫鬟容貌好性格轻浮一来二去,勾上了齐明光,因着他应举不第,李氏也生气,担心这不规矩的人引他走神,影响他上进,所以趁着暖香嫁人,假意献好,把她陪了出去。如今又回来,李氏更生气“没用的东西,你觉得你有本钱?现在看看,你可有什么瞎猫聋狗的能耐?”
    明娟同样笑得讽刺:“对啊,她还指望二少爷能记着她。那陪嫁丫头照例是给爷通房的,二少爷哪里肯用别人用过的,只不理,还用孝顺做幌子,全听太太处置。头天上午被送回来,当天下午就配给了酒虫。那厮酗酒成性,家业一概不管,好说不说,就动手打,不仅如此,还找人来睡,睡了给他钱。好好的老婆,当成窑姐儿来卖。”明娟说到后面,已经脸色微微发白,轻轻抽着冷气:“那红香除了举止风骚了些,也无大错,太太着实好狠的心。”
    红香,她是活该。暖香并无半点同情。对李氏的冷酷,她其实深有体会。那个人除了看自己,对别个都狠心。她想到自己前世后一年的经历,眼眸里似乎有黑气缭绕。
    明娟为红香的遭遇心有余悸,轻轻抱住了肩膀,半晌又道:“侯夫人,齐明珠怕是真要嫁入豪门了。”
    暖香微微挑眉,前世齐明珠确实嫁入了勋贵之家,好像还是弘毅伯府章家的小公子?生活嘛,说不上好坏,磕磕绊绊吵吵闹闹的过。“高家,她整日去高府转悠,竟然还真给她转悠出效果来了。”明娟那面上的笑容,似嫉妒似讽刺。暖香微微惊讶:“高文宴吗?”德妃娘娘拉拢伯府的计划十分坚定啊,明月吹了犹不死心,一直等到现在捉住了明珠。按理那少爷比明玉小两岁,那恰巧比明珠大两岁,年纪上倒是刚刚好。
    “对啊”明娟幽幽的叹了口气:“四姐姐整日里显摆高家如何富贵,如何有钱,现在还真给她搭上了,以后不知得意到什么地步。”
    暖香吞了吞吐沫:“这消息,可真吗?”
    “七成真”明娟道:“她那种人怎么忍得住不炫耀?只是太太谨慎,高府如今没有准确消息放出来,她才没有声张。”
    伯府若是与高家联姻,跟宋王扯上了关系,那各朝中局势怕是又要变。明娟这是要卖个消息给自己?暖香定了定神道:“虽然你跟我说这些,我早晚都会知道,不过该承你的情,我照承。我也知道你需要什么,这样吧,半个月后,老太太会有个老姊妹来访,到时候你就注意着些。”
    明娟微微讶异,怔怔的看着她,老太太的姊妹,那能是什么好人家?暖香更讶异:这表情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我给你介绍婆家?
    她透漏的消息,午后时间,暖香略微一试就试了出来。齐明珠本就浮躁,哪里经得住人问?虽则李氏交代她别乱讲,但心痒难耐,哪里管得住嘴?
    约到那快启程时候,暖香收拾好了东西,预备走人,对着逗鸟儿的齐明珠微微一笑:“妹妹眉宇舒展,印堂见红,显然是喜兆啊。这两年愈发见多识广了,不晓得被什么好人家瞧了去呢?”
    齐明珠得意的笑,又随即收敛神色,故意装出不屑来:“哼,我们齐家乃是新贵,我们父亲大权在握,自己又有兄长撑腰,我们哪里用得着愁嫁?那没有万贯家财,人寒门低的,我才不稀罕。若是不能金尊玉贵的活着,那活着也没有意思!”
    暖香看看送自己出来的明月,这抱着孩子的小妇人显然知道自己又被拖下水了,只是她已经放弃了在这个问题上跟明珠愉快交流,所以假装没听见。暖香捂了嘴娇笑,偏偏说道:“那可未必?寒门也多有才俊,人微者若才秀,那也是极能出人头地的。大姐姐如今不就幸福的很?若是嫁给了那高文宴,他这人何其好色,有些姿色的丫头都不放过,天天与妾室生闲气,那如何快乐?”
    齐明珠果然不服,张嘴便道:“侯夫人这话我可不爱听,哪个男儿不好色?哪个猫儿不偷腥?莫说是男人,便是女人,你自己不也一样?你嫁给了美貌的小言侯,每天秀色可餐,现在倒来斥责别人好色?再者男人本该三妻四妾,没道理巴着床,让人指责自己好妒的。若是妾室骑到了头上,那也是主母没本事,活该!但凡正式抬进去的冢妇,有点能耐的,妾室能有多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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