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羽从鬼门关上绕了一圈,原以为今天当真要葬身于此,却不曾想老天有眼,竟然给她留了一线生机。她想要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中途却因为全身痛意尽数涌了上来,只能眦牙咧嘴丑怪的笑了一下,向程彰伸出了手:“爹爹拉我一把!”
    程彰见她浑身到处都是染血的伤口,只觉得心痛之极,又惊又怕,很想将她抱起来,又怕触到了她的伤口,只能小心翼翼的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缓缓拉了起来。
    谢羽握着程彰宽厚的大手,父女俩还从来未曾有此刻这般亲近过。她指指崔晋躺倒的地方:“爹爹,周王救了我一命。”
    折腾了一夜,程彰又带着大队人马现身,谢羽此刻觉得自己挪一步都艰难无比,只恨不得躺倒不再起来。
    程彰心情复杂的扶着谢羽挪到了崔晋面前,崔晋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但是谢羽到他身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唤他:“王爷……王爷醒醒……”他便清醒了过来。
    他艰难的朝谢羽缓缓绽出一个笑容,语速极慢,却坚持要将一句话说完:“阿……羽,比起一起死了,我更愿意你活着……每日高高兴兴的笑……笑的人心里敞亮……”
    谢羽垂下头看他煞白的脸色,终于惊慌失措:“爹爹,怎么办怎么办?”
    程彰紧握着她的手安慰她:“陛下派了周院使随行。”转头吩咐亲兵立刻将周翰海带过来。
    周翰海跟苗胜原本落在了后面,但是崇明楼的火势也让他心生不安,死命追在程彰带着的人后面,虽然比程彰晚了会子,但程彰进入书院之后,还是一路带兵砍杀,碰到书院的学子或者周王护卫,便要追问谢羽下落,这才寻踪而来。
    周翰海省了寻找的功夫,才到了书院的大门口,便从里面冲出来几名程彰亲卫,二话不说就将他劫了过来,相差的时间竟然也不算多。
    崔晋身后伤处的血一直在流,谢羽一直引的他说话,周翰海一路之上就惴惴不安,生怕周王受伤。
    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才踏进书院的门,就见到了身中箭伤的周王,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及止察看了伤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郦山书院这场恶斗持续了一整夜,比起闯进来的黑衣人,书院的学子以及周王护卫损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学子及护卫一共十来人,受伤的二十几人。
    程彰派人去打扫战场,手底下的军士前来禀报的时候,他都要吓出一身冷汗了。以黑衣人死去以及受伤的数目,两方对垒,这绝对算得一场以少胜多的小型经典战役。
    黑衣人逃脱不及,全程彰带兵包了饺子馅,一锅给端了。
    周翰海忙着替崔晋拔箭,只怕那一箭伤及肺腑,房里立着几名周王护卫,蒋祝牢牢按着周王的身子,心跳的厉害,不住口喊他:“表哥……表哥……”都到这时候了,血浓于水,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崔晋却闭着眼睛,低低喊:“阿羽——”
    谢羽几乎是个血人,就立在床头,紧握了他的手,周翰海将一块软木塞在了崔晋嘴里:“怕拔箭的时候王爷疼的厉害咬伤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向谁解释。
    周王被牢牢按住,周翰海手握箭柄,猛的使力拔了出来,崔晋猛哼一声,由于嘴里塞着软木,声音便有些闷闷的,听不太真切,但他后背之上的箭伤血流却骤然加快。
    周翰海连连吩咐:“将王爷放趴下!”举着箭尖对着光去细瞧,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毒!”若是有毒,那周王恐怕是救不回来了。
    崔晋很快被放趴下了,他的上衣后背被整个的撕裂开来,露出大片的肌肤,能够使人清晰的看出伤口以及伤口边缘外翻的鲜红皮肉,周翰海帕子里包着一坨药,整个糊到了箭伤上去,重重的按着伤口,压制止血。
    “王爷他……”谢羽总觉得后面一句话问不出口。
    周翰海百忙之中总算还能抽空回她一句:“只要止住了血,命大约能捡回来,至于是不是伤到肺腑,这个还说不准。”
    谢羽长舒了一口气:让她背着一条人命的恩情,总是太过于沉重。
    此刻他已经昏迷,也不知道是被周翰海的暴力治疗压的昏迷了过去,还是本身伤势太重,软软趴在那里,任人折腾。
    她松开了周王的手,忽觉得衣襟被人小心的拉了一下,转头便瞧见小和尚亮晶晶的眼神。
    道明的眼神犹如瞧着寺院里普渡众生的菩萨,小小声道:“施主……让我瞧瞧你的伤好不好?”
    程彰原本就在忧心谢羽的伤势,但是随行的只有周翰海一名大夫,而且崔晋又是为救谢羽而伤,伤势严重,无论如何他都不好意思张口让周翰海尽快来替谢羽包扎。
    外表上看起来,谢羽极为狼狈,满身的血迹跟泥土混在一起,身上衣服被划破许多处,隐隐露出里面洇血的伤口,比之周王只中了一箭的人要吓人的多。
    周王只除了后背的箭伤,其余地方却是整整齐齐的,连血迹也无。
    听得小和尚这话,半是怀疑半是试探道:“小和尚会看病?”
    这是道明的长项,他连连点头:“寻常的伤口都会看的。寺院外面林子里的猴子打斗断了腿伤了臂,我都能帮它们包扎好。”他倒是没少替黑衣人治伤,只是提起为死对头治伤总让他心里膈应,便不大愿意提。
    程彰虎眼一瞪:“小和尚你这是拿我闺女将猴子?”
    道明瑟缩着往谢羽身后藏去,反倒是谢羽哭笑不得:“爹爹,别吓他,他还小呢,医术倒是真的有,帮我看看也没什么。”
    程彰本来就是个暴脾气,亲眼见到谢羽狼狈的被人砍杀,已经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打扫完了战场前来禀报的军士向他请示如何处理俘虏的黑衣人,他都恨不得来一句:通通杀掉!
    还是苗胜来了,恰赶上这一幕,开口向他讨人:“陛下命下官前来查清这帮匪人的来路,还是将俘虏交给下官吧。”
    程彰内心厌恶他,便下令:“留十几个领头的审问,其余的全部就地格杀!”
    苗胜带的北镇抚司的人不多,让他真去看牢一两百犯人,也不现实,当下便听从了程彰之令,跟着程彰手底下的军士前去提犯人。
    程彰一腔邪火还没泄完,此刻对着小和尚还是吹胡子瞪眼:“好好治!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谢羽之前涌起的一腔感激之情都被他这话给消下去大半,带了三分气恼道:“爹爹,说了别吓唬他!”
    程彰的气焰立刻便消了下去,声音都温柔了许多,陪着笑脸道:“好的好的,爹爹不吓唬他了。小和尚你好好治,等回去本将军好好赏你!”
    道明想要替谢羽治伤,原本就不是为了程彰的赏赐,只是瞧着他的模样有几分畏惧,点点头便拉过谢羽去隔间坐着,替她清理伤口包扎。
    他是个心思单纯的,对待谢羽几乎是带着虔诚,心中并无男女大防,而谢羽也是在外面野惯了的,胳膊腿以及背上的伤都让道明清洗过了,又上了周翰海带来的药,包扎了起来,借了一套书院学子的襦衫,总算是打理整齐了。
    她脸上尚有细小的伤口,是在石径之上滚动之上弄伤的,只不过伤口浅碎,比起身上的伤口要好上很多。
    道明等她收拾整齐,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倒吓了她一跳。
    “师傅,请您收下弟子!弟子愿意追随师傅身边习武!”
    经过一夜逃命,被人护在身后,道明终于想明白了他想要什么。
    假如他一早就习得功夫,师徒又如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谢羽忙去扶他:“你真要学,我教你便是。拜什么师啊?你比我也小不了多少。”反正她们家也没什么师承门派之见,都是军中历练出来的路数,也无可藏私。
    道明却是一根筋的,既然下定了决心要跟着谢羽习武,死活不肯起来,跪在那里不住磕头:“师傅若是不收徒儿,徒儿便不起来!求求师傅收了徒儿!”
    谢羽都快要被他弄的没脾气了,只能好声好气跟他商量:“要不这样,你真要习武,我回头给你找个师傅,比我厉害多了,到时候你去拜他,如何?”
    她已经将主意打到了程彰身上。
    反正程彰身边现在连个教导的人都无,程智压根不愿意习武,方才虽然也寻了过来,见到她身上的伤也被吓住了,嘴里说出来的话让人听着不舒服:“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弄的一身是伤,可如何是好?还好人没事!”
    谢羽都恨不得揍他一顿。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程智讨人嫌,连句好话也不会说。怎么没夸她本领高超,带着几十个人灭了几百人?
    但道明却认定了她,不住朝着她磕头:“师傅救了我一命,师傅若是不肯收我,我便一直跪在这里不起来!”
    谢羽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收了这个徒弟。
    “好了好了,起来吧!我收下你便是!”
    道明顿时抬头脑袋,光光的脑袋之上,额头已经磕青了,可见当真是诚心拜师,面上是欢喜的笑意:“多谢师傅!”规规矩矩朝她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90章
    第九十章
    周王伤重未脱离危险,然而军情如火,程彰跟周翰海确认过了周王的伤势之后,留下几百人守卫郦山书院,在小和尚的带领之下前往玉林寺剿匪。
    苗胜手中的俘虏暂且关押,他随行前往玉林寺。
    小和尚依依不舍的挥别了谢羽:“师傅,等我跟着师祖救了我师傅之后,就来跟您别武。”他已经弄明白了程彰乃是谢羽之父,按着辈份便是师祖了。
    谢羽抚额:“什么师祖?!你直接叫程大将军!”她可没跟程大将军学过一天防身功夫,虽然父女俩关系破冰,渐渐融洽了许多,可小徒弟真要叫师祖,那也是谢弦。
    程彰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自家闺女,早见识过了她的许多刁钻之处,这点小事根本不予计较:“你在书院好好养伤,等大军回撤再一起回长安。”
    小徒弟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但谢羽才为人师,对小徒弟的安危还是很放在心上的:“爹爹,麻烦你多派人照顾道明,他可是半点防身功夫都无。”
    郦山书院热闹了之后又安静了下来,周翰海寸步不离的守在周王身边,幸得石瓮寺主持带着寺中不少僧侣前来,连同书院原来的大夫,学子同行,前来护理治疗受伤的学子与周王府护卫,将已方战亡者停放,准备装殓下葬。
    枸杞心中记挂着谢羽的安然,嘱咐灵芝留下来看着孟少游,但孟少游哪里坐的住,就算断了腿也执意要前往郦山书院。枸杞被他折腾的没办法,只得求了孙铭,找了俩寺中僧人抬了他一起过来了。
    孟少游才进了书院,逢人便问谢羽在哪,枸杞与他目标一致,很快便追到了周王养伤的院里。
    周王尚在昏迷,谢羽见到孟少游断着腿还要跑了来,当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不在寺中养伤,跑到书院来做什么?小心乱跑以后长成了长短腿!”
    孟少游见谢羽浑身都是伤,小和尚虽然尽力包的平整好看,但瞧着却仍是触目惊心,他一把握住了谢羽的手,连连道歉:“阿羽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惹出来的祸端,让你无故受累!”
    他从来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狂傲嚣张的没边没际,这还是首次认真诚恳的对谢羽道歉,虽然道歉的理由略牵强。
    谢羽都被他这样子给逗笑了:“孟少游你没病吧?这些匪人早晚是要从山里出来的,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地何为,总归不是好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孟少游紧握着她的手,这一夜提心吊胆牵肠挂肚的盼着天亮,盼着她能够安然无恙,大概是焦虑太过,他连平日吊二郎当的掩饰都没有了,只剩下深深的恐慌,那种害怕失去的感觉几乎紧攥着他的心脏,让他一夜未曾合眼。
    “阿羽,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再涉险!我要好好保护你,你相信我!”
    谢羽觉得孟少游有点失常,转头问眼泪汪汪的枸杞:“孟公子这是什么啦?受什么刺激了?”他们俩寻常一见面就互相战成一团,没打起来就不错,还保护她?
    她鏖战一夜,除了伤口有点痛之外,其实精神上却还是一直兴奋着,根本难以平息,周翰海已经说过好几次,让她回去休息,程智也跟在后面催她去休息,她统没听在耳中。
    枸杞自见到谢羽浑身是伤,就已经可以预见自己回去之后要面对安管事的责骂,这会子哪里还顾得上孟少游,站在谢羽三步开外,想靠近去扶她又怕碰着了她的伤处,拖着哭腔问她:“小姐,你……怎么样了?”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正常了。
    幸得灵芝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在一旁解释了二人的失常之处:“孟公子跟枸杞姐姐担心了小姐一夜,在院子里转到了天亮,生怕小姐受伤。枸杞姐姐还说,要是小姐受了伤,她回去非得被安管事打死不可!”
    谢羽调侃她:“放心!等回去之后,安管事要是敢打你,我会拦着他的!”
    枸杞破涕为笑:“奴婢哪里是担心自己!灵芝这丫头尽会胡说八道。奴婢是担心小姐,伤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嫁……”忽的省起这话只能在私下说,她情急之下倒忘了,说到一半立刻住了口。
    孟少游却已经听在了耳中:“我不嫌弃不嫌弃!”
    若不是瞧在他断了一条腿的份儿上,谢羽可真恨不得给他一下子,这人出尔反尔的也太快了,想当年还对她诸多嫌弃,也亏得她拿他当兄弟,不然得怄死。
    “关你什么事啊?还不滚去休息!”
    半日之后,孟少游混在受伤的学子中间,听了当夜的惊心动魄,以及周王为谢羽挡了致命的一箭,性命垂危,暗恨自己腿不争气,居然在关键时刻没能护着谢羽,让崔晋占得了先机。
    他一直是个小霸王性子,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孟藏刀教出来的儿子,是不知道退让的道理。退让就等于怯懦,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做个怯懦的人。
    周王养伤的屋子由蒋祝亲自带人守着,除了谢羽,孙铭,旁的人他一概不肯放进来。孟少游更是拒绝往来户。
    孟少游站在门口与蒋祝磨牙:“在下与周王也是旧识,听闻王爷为了救阿羽而受了伤,在下心中过意不去,想要当面向王爷致谢,还请蒋百户通融一二。”
    蒋祝面无表情刻板回复:“王爷伤重,不见外客!”
    任凭孟少游说出个花来,他也不肯更改说辞。若非孟少游在周王心腹面前自持身份,恐怕都要编造出两人往日好的同穿一条裤子,比亲兄弟还要亲的谎言了。
    程智从周王房里出来,孟少游立刻不平起来:“凭什么程三公子能进,我就不能进?”
    蒋祝面不改色:“程三公子是姻亲,一家人自然能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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