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如今雍王的病情虽然有了起色,但偶尔的时候还是认不得人,永昌公主刚去的时候,雍王又犯病了,公主无奈,于是便回了公主府。
    说起来,雍王李贤也是个可怜人,他原本有几个儿子,可是大概巴州那个地方不怎么好,几个小郎君后来都断断续续地病死了,雍王妃窦氏一直都没有孩子。
    圣人大概是想要弥补这个儿子,于是便将皇嗣李旦的第三个儿子李隆基过继给了雍王,而李旦的第二个儿子则过继给了已经去世的孝敬皇帝李弘。
    日子又这么热热闹闹地过了半年,半年后,雍王的病情偶有反复,御医说只要安心静养一段时间,便可完全痊愈。
    李隆基被过继给李贤之后,便被放出了宫中,李宸时常去雍王府看他。年纪尚幼的李隆基对于自己换了个父亲的事情接受得十分坦然,与新母亲雍王妃窦氏之间的相处也还融洽。
    这天李宸带着宋煜一起到雍王府,雍王李贤正在院中练剑,听到说阿妹来了,便出来相迎。
    他也知道李宸到雍王府来,大概便是想要宋煜找李隆基玩的,笑着跟李宸说道:“阿瞒眼下应该是在书阁里,我与你们一起去看看他。”
    李隆基正在书阁里看书,李宸等人去的时候没有惊动他,就连宋煜也眨巴着好看的眼睛瞅着书阁里的小表兄。李隆基念书的时候十分乖巧,也不会偷懒,只是累了的时候伸伸胳膊,然而规矩了好一会儿之后,没忍住,想要起来溜个弯再说,却不经意地看到了李贤等人。
    他一愣,然后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
    李隆基再能沉得住气,到底也是一个孩子,见到宋煜和李宸,眼底里都是喜悦。
    李宸和李隆基说了几句话,就打发他和宋煜到一边玩去了。
    这对已经久别的兄妹,再次相聚洛阳至今已经一年多,可也没什么机会可以好好说上几句话。当年李贤被送往巴州的时候,李宸和宋璟才大婚不久,十五六岁的少女,含苞欲放的年华。昔日的少女变成了如今清贵高雅的成熟女子,李贤看着从前会在自己跟前任性耍赖的阿妹,百感交集。
    大概是心中的感觉过于复杂,想说的又太多,每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有这样感觉的,不止是李贤,李宸也是。
    李贤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前方院子中正在玩耍的两个稚儿身上,像是聊家常一般跟李宸说道:“阿瞒和煜儿秉性都十分不错,都是阿妹这些年来教导有方。”
    都回来一年半载了,只要有心,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打听得到的。永昌公主对兄姐们的爱护大唐的百姓都晓得,皇嗣的几个孩子全部关在深宫里,公主怜惜他们小小年纪便被关在深宫之中,又失去了母亲,便常常与小郡王带着在宫外搜罗的玩意儿进宫去跟他们玩。而在皇嗣的几个孩子当中,跟小郡王感情最好的便是李隆基。
    以李贤对这个阿妹的了解,她本就对李旦的几个孩子特别怜惜,宋煜又特别喜欢跟李隆基玩,大概也会爱屋及乌。果不其然,自从李隆基到了雍王府之后,李贤便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李隆基对这个永昌姑姑的眷恋之情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李贤竟然在李隆基的身上,看到了从前阿妹幼时淘气装扮成小郎君的影子。
    可见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贤对此当真是哭笑不得。
    李宸听到李贤的话,笑着摇头,“说出来也不怕二兄笑话,我倒是从来没有操心过煜儿的功课,那些事情向来都是广平在管。”
    李贤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李宸倒是十分坦然,“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我一直希望煜儿能过得快乐无忧,若是我教导他,难免会让他沾染了我那些弯弯绕绕的坏毛病。身为男子,还是让他父亲亲自教导较好,我顶多便是闲下来的时候给他说说故事。”讲完故事之后,心血来潮也会点评两句。
    但是大概永昌公主和小郡王这对母子算是较为奇葩的,当娘的不怎么操心儿子,闲下来会跟儿子聊聊天,都是一些十分平常的琐事,两人说起来却津津有味。也会说风就是雨,两人本来好好地在练字一转身或许就去湖上泛舟了。
    宋煜的小脑袋瓜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李宸兴致来了,也跟他天南地北胡扯一通,想着反正有宋璟在,这个孩子走不了歪路,于是就更加肆无忌惮。
    李贤闻言,十分莞尔。
    “阿妹。”
    李宸抬眼,看向他。
    李贤想了想,忽然提笔在书桌上写了一行字:“父亲驾崩前,我收到过父亲暗中送来的书信。”
    李宸眨了眨眼,笑着提笔:“我晓得,父亲驾崩前私下见过我,告诉过我此事。前因后果,当时我派人给你送去的书信不都交代过,怎么了?”
    李贤看着李宸的神色,略微沉吟了下,将两人写过字的纸扔进了火盆里,笑着摇头,“没事,就是问问。”
    父亲驾崩前,他收到了来自父亲的书信。父亲信中没有多说什么,只有寥寥数语,说他时日无多,许多事情已有心无力,若是他有不测,母亲必有异动。父亲叮嘱他若是想要保命,便得先发制人,装疯虽然有失大雅,却是保命的良策。
    于是他一装,便是十来年。
    他装疯的事情,李宸一直是知情的,李宸也确实跟他说过那是父亲驾崩前回光返照告诉她的,她说大概父亲的用意大概是让她帮助他,可父亲已经去世,她也不能跑去问父亲确切的用意。而那时母亲风头正盛,她也叮嘱他保命要紧,让他千万沉住气,而她一定会找机会帮助他。
    其实巴州有许多李宸的人在,对他多有照料,并时常暗中送信给他,也让他参与了一些事情。包括李宸当日想要招揽李敬业,便是暗中让人到了他的居所,拿到了他的亲笔书信,劝说李敬业若是想成大业,必须要沉得住气,让他听从李宸的安排。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有时候也在想,父亲送信给他的时候,听说已经目力尽失,又怎么能写字呢?他记得李宸年幼时,有段时间非常喜欢临摹父亲的字,父亲那时还十分高兴,将他从年幼到后期的一些字帖都给了她。可是父亲送来的书信里字迹并不算工整,可一看也还看得出来那是父亲的字。再退一步说那不是父亲的字,是李宸临摹的,可上面还有父亲的私印。
    难道父亲还将私印交给了阿妹?
    李贤想了想,觉得这不可能。父亲驾崩之时,宋璟虽然仕途顺利,可未成大器,而阿妹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她自幼被父兄呵护着长大,她可是敢跟父亲顶嘴的永昌公主,天不怕地不怕,从未受过半点委屈,也未经历过什么事情,即便父亲看出她有谋略沉得住气,那时也不会放心将私印交给她。
    李贤想着,自嘲地笑了笑,大概这些年来担惊受怕,因此特别容易疑神疑鬼的缘故。
    父亲怎么可能会将私印交给李宸呢?
    不可能的。
    ☆、第185章 :千古女皇(二十三)
    雍王李贤接回洛阳两年后,大臣催促圣人武则天立太子的声浪又开始高了起来。理由是太子是国之根本,如今太子之位空缺了这么久,这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
    按照常理来说,如今圣人的皇嗣是李旦,皇嗣又比雍王的等级高一些,再往上一点,就是储君。武则天的意思是要立皇嗣李旦为太子。毕竟,李旦曾经当过七年的皇帝,虽然有名无实,可实在也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母亲,甚至母亲想要帝位的时候,他也十分识时务地自动禅位。武则天向来十分喜欢这个儿子,虽然也曾一度疑心重重,要让酷吏将这个当时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儿子处理掉,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过去的时候,武则天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拿过来的江山要传给儿子,心里就十分暴躁。她想要武周王朝可以长长久久,于是动了要传位为武家侄儿的念头。一听到说李旦要谋反,她听到造反二字便是有杀错无放过,即便那个是亲儿子也不例外。只是在最后关头的时候,那个姓安的异族少年以性命维护李旦,才让她动容,唤醒了内心久违的温情,所以李旦才逃过一劫。
    可此一时彼一时,还政李唐是民心所向,武则天也决定了要传位给儿子。
    武则天得到御医的保证,说雍王的癔症绝不会再犯,加上张氏兄弟力挺李贤,她是属意要立李贤为太子的。可这话不能由她说出来,因为如今最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应该是李旦才对。
    武则天在决定太子的人选之前,又再次召见了吉顼。吉顼这些年来,都是武则天的心腹。身为酷吏集团的头号人物,他虽然手段残酷,可也没有周兴和来俊臣那样招人恨,对底下的人也有约束,加之每次关键时刻,都是他出来站在武则天的角度说话,替她分析利弊。
    武则天国事上十分信赖狄仁杰宋璟等人,可那些正统君子,在储君的事情上,维护的是正统,可不是她的利益。因此这时候,吉顼的意见对她也极为重要。
    “圣人若要立太子,皇嗣绝不是最佳人选。”
    吉顼与武则天一同在皇城的花园中赏花,当武则天问他立太子之事时,他直言说道。
    武则天“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吉顼:“如今朝廷大臣心中所希望的,不过是圣人能立儿子为太子,无论是皇嗣还是雍王,都是可以的。皇嗣和雍王相比较而言,似乎皇嗣的身份地位更合乎礼法。”
    毕竟,李旦虽然无功,但也无过,并且为人温文有礼,十分符合当下谦谦君子的形象。李贤昔日私藏甲胄的事情是被平反了,恢复了封号。可私藏甲胄此事,本就是与国家律法背道而驰的。
    吉顼略顿,又跟武则天说道:“圣人可曾想过,皇嗣早两年的时候曾经被人诬告谋反,若不是圣人及时赶到,或许已经酿成悲剧。这事情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向是何人指使,但这几年来,圣人的侄儿们与皇嗣等人却是形同水火。”
    其实吉顼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诬告李旦谋反的事情,很明显是武氏兄弟所为,李旦再怎么宅心仁厚,也不可能不对武家人怀恨在心。
    谁有那样大的胸怀,能不去跟一个要谋害自己性命的人计较呢?
    即使如今不计较,不过也是因为武则天还活着,一旦武则天百年之后,李旦登基,武家的人没有了武则天做后台,武家人还能有活路吗?
    可李贤却大不一样,他不是大臣心中最顺理成章的人选,不过是因为如今李旦是皇嗣,可他们也是愿意拥护李贤的。而且按照立长的传统,立李贤为太子也完全可行。
    吉顼沉吟了下,又跟武则天说道:“圣人,雍王这些年来生活在巴州,这十多年来也不曾与朝廷中人来往,与圣人的娘家人更是无从结怨。对圣人而言,立雍王为太子更为合适。”
    吉顼的话,说得充满了私心。可对此刻的武则天而言,她需要的就是这种私心,是让她能感觉到这些人是真正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的个人利益着想,而不是天天就跟她说什么家国天下。
    总之,不论是吉顼还是张氏兄弟,武则天都认为这些人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的角度想问题,原本就动了想立李贤为太子的武则天就这么决定了。
    可是真要立李贤为太子,也不能是那样粗暴直接说立就立。
    于是,武则天在一次也有不少大臣在场的非正式场合里,状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想立皇嗣为太子。
    皇嗣李旦原本端在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了下来,众人以为李旦那是高兴的。谁知李旦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然后跟母亲说:“儿不敢当,长幼有序,儿是母亲几个孩儿当中最年幼的,何德何能可以担此重任,母亲万万不得动此心思。”
    开始的时候,大臣以为皇嗣只是推托之词。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这个帝位挣得头破血流,现在要传位给他,他还不要?那简直是太稀罕了,大臣们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即便大臣们认为皇嗣李旦是假意推辞,可皇嗣谦让的美名也传遍朝野。然而,当武则天三番四次表示要立李旦为太子,李旦都推辞,最后竟然绝食抗议,说长幼有序,母亲应当立雍王李贤为太子。
    最后武则天没辙,顺水推舟,终于立了李贤为太子。
    李旦见二兄已经顺顺当当地成为了太子,并且搬进了东宫,才敢擦了擦那捏在手心里的汗。
    武则天立了太子,皇嗣降为相王,结束了他十余载被幽禁在后宫的生活。
    李宸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她早就料到了自己的四兄会怎么做,如果说她的兄姐当中有谁能以柔克刚这个技能发挥到极限,李宸觉得李旦当之无愧。
    从父亲驾崩后,四兄便开始了跟强势的母亲打交道,他性情本来就十分温和,权力心并不那么重,可很多时候事情总由不得他选择。母亲在想什么,他心中也是十分清楚的。
    母亲骨子里追逐权力,当上了女皇之后,也开始沉迷于所谓的长生不老之术。到后期母亲选择男宠的必备条件之一,就是要会炼丹。曾经集多少宠爱于一身的薛怀义,不也是因为会炼丹,所以才开始受的青睐吗?
    李宸想,有时候并不是她刻意要拿母亲和父亲相比,可在她心中,父亲总是最好的。父亲生前受风疾折磨,也从未迷信过这些事情。
    或许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李宸想,在父亲跟前的时候,总是可以任性,说话也好做事也好,都不必像在母亲跟前那样小心翼翼,生怕越雷池一步。
    “阿娘,阿娘!”
    李宸正在沉思着的时候,宋煜的声音忽然将已经神游九重天外的李宸唤了回来。她眨了眨眼,低头看着宋煜。
    宋煜皱着眉头,一脸的不高兴,“阿娘在想什么呢?我都喊你好几声了!”
    李宸在春夏的时候,喜欢在公主府西面的水榭里小坐一会儿,通常那个时候,谁都不会去打扰她。
    建在人工湖中央的水榭有两层,上面一层藏了不少香醇的桂花酿,里间还有公主煮茶用的一整套茶具。不过如今李宸既没有小酌几杯也没有煮茶,她只是有些懒洋洋地靠在面临着湖面的一根柱子上,吹着微带水汽的清风,专心致志地东想想西想想。
    直到宋煜来喊她,她才将自己从那漫无边际的种种事情中回过神来。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唔,没想什么,阿娘只是在想,如今都是春天了,是不是该要找个时间带煜儿回长安一趟。”
    宋煜闻言,整个小脸都亮了起来,“阿娘要带煜儿回长安?真的吗?”
    他早就听说过阿娘有个叫不羡园的茶庄,那是外祖父赐给阿娘的。舒晔他们说不羡园里有漫山遍野的茶树,还有许多野花野草。在不羡园的旁边,那是父亲叔父的梅庄,梅庄里头有许多梅花,也有许多佃户,他们经常哼着父亲从前敲打过的羯鼓的旋律。
    舒晔还说,父亲从前的时候,在梅庄里面,还会编一些曲子,然后配上诗文,朗朗上口,梅庄里的庄稼人们,都是喜欢唱父亲的那些曲子诗文。
    关于长安,关于不羡园还有梅庄,小宋煜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听说过,十分向往。
    如今一听到母亲说要带他会长安走走,宋煜高兴坏了,他在母亲跟前向来没有稳重可言,高兴地在水榭里跑了两圈然后绕回来母亲跟前,问:“阿娘,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李宸:“……”
    其实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宋煜:“可以带着阿瞒一起去吗?他现在也不一定要待在宫里了,还能偶尔到咱们府里小住呢。”
    宋煜十分兴致勃勃,身为一个好母亲,是不应该出尔反尔,更不应该在他热情高涨的时候泼冷水。
    于是李宸轻咳了一声,说道:“这事情,等你父亲晚上回来,我问问他。”
    宋煜一听,嘴一撇,脸就垮了下去,“可是父亲会同意吗?”
    在宋煜的记忆中,母亲和父亲似乎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宋煜还是一个很小的豆丁的时候,偶尔也会跟母亲一起睡觉,可是后来父亲不乐意了,皱着眉头把他扔给了晓文,说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不要总是粘着母亲。
    那时候的小宋煜十分小,被父亲扔出了母亲的居所,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父亲也是男子汉啊,不也天天粘着母亲。
    可是父亲说那不一样,母亲是他的妻子,丈夫和妻子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宋煜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妻子,到时候他也可以天天粘着自己的妻子。
    宋煜问父亲,“那我没有自己的妻子之前,能不能先粘着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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