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覆手为雨(三)
    宋璟并不是谁通知他来宫门等候李宸的,先帝驾崩,朝中虽有太后和裴炎主持大局,可依然是乱成一锅粥。御史台是监控机构,每每在这种局面不定的时候,要盯梢的人和事都特别多。他原本在御史台里跟御史中丞议事,也不知真的,眼皮老是跳个不停,忽然就心浮气躁起来。
    御史中丞似乎是看出了驸马的心不在焉,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放他走了。
    自从先帝驾崩,李宸时常不在公主府,如今也三天没有回公主府了,又听闻说相王李旦向太后和新皇进言,希望能将在巴州的庶人李贤接回长安。
    宋璟得知此事时心中一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觉李宸无论身心,或许都难以吃得消。于是在御史中丞放他走人之后,便到了宫门。
    永昌公主时常出入宫中,有时候还免不了在宫里过夜,为了避免公主府有事要找她,守宫门的人对驸马也好公主府前来送信的人也好,都会分外礼遇。宋璟驾着马车到了宫门外,差了晓文去宫门打听一下公主现下如何,恰好遇上了太平公主的侍女司棋。
    司棋见到了晓文也语焉不详,大概意思就是说永昌公主好似跟太后有些冲撞,太后看她近来忧伤过虑,怕她病倒,便打点着说让公主回公主府安歇几天。
    宋璟二话没说,下了马车在宫门外等着公主出来。
    宋璟见了李宸,随即朝上官婉儿微微颔首,便带着李宸离开。
    上官婉儿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对赏心悦目的男女离开,目光有些复杂。长安这个地方,看着繁荣昌盛,各种各样的俊俏郎君貌美娘子在其中花前月下,实则到处是坑,一不小心掉下去便再也出不来。
    这是她第二次在宫门外见到宋璟,无独有偶,原因都是永昌公主为了庶人李贤惹得太后不痛快。
    上官婉儿忽然觉得,如今这个大明宫,越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宸上了马车,宋璟便将一个小暖炉塞进了她的手里。
    李宸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抱着暖炉问道:“你怎么会来?”
    “路过。”宋璟言简意赅,皱着眉头打量了她半晌,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头。
    脸色有些苍白,清减了些,依然是可以入画的眉目,可眸底深处比起从前,多了几分郁郁。
    宋璟心底觉得好似是被虫子叮了一口似的,他手收了回去,说道:“庶人李贤,要回来长安了吗?”
    李宸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怔,随即摇头,“不清楚。”
    宋璟忽然转头,看向她,“你并不希望他回来。”
    李宸有些错愕地看向宋璟,不明白这个家伙怎么会忽然这样说。
    宋璟迎着她错愕的视线,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模样好似是在跟李宸说,别想瞒着我了,你的那些破事儿,你不说我也晓得。
    “如今长安大局未定,庶人李贤虽然是疯了,可谁也说不好他会不会忽然又好了。不论他是疯还是不疯,回来了都只有添乱的份儿,不如让他在巴州清静几年。”
    他不温不火的声音在马车中徐徐响起,“听说你又惹太后不高兴了,是因为你又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是么?”
    宋璟什么时候也开始管起这些破事儿来了?
    李宸眉头微蹙,正想要说话,谁知这时候宋璟又说:“你不希望他回来也对,若是你希望他回来,不论他真疯还是假疯,都只会让他早点死。“宋璟说得一针见血又刻薄,李宸却觉得自己再也听不下去了,“你在胡说什么?”
    宋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十分随和地说道:“那就权当我胡说。”
    李宸被他一噎,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可不得不承认,这根棒槌说的竟然是分毫不差。这时候母亲若是决定将二兄李贤接回来,对李贤可没有任何好处。
    别说什么李贤疯了,如今对皇权没有任何威胁,那都是扯淡。
    李显新皇登基,根基不稳。
    父亲的遗诏先不论真假,都给了母亲名正言顺参政的权力。
    如果母亲和三兄斗了起来,倒霉的只能是三兄。母亲在此掌权,即便此时不登基,也只剩下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相王李旦。
    李贤若是在此时出现在长安,只会将一池浑水搅得越发乱七八糟。
    李宸看了一眼身旁的宋璟,忍不住暗中磨牙,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留意这些事情的?
    她怎么一点都没察觉?!
    就在李宸乱起八糟地想着那些事情的时候,宋璟的气息笼罩了过来,将她整个人拢在了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忽然变得十分温情脉脉:“这几日在宫中很累?”
    李宸眼角跳了下,无法理解驸马这种说变及变的调调,但他适当送上温情,加上这几日她也确实有些累,干脆整个人放松了靠在他的怀里,“嗯,有点。”
    最近宋璟表现得都很好,没有让她特别闹心的地方,比起从前的横冲直撞,他私下的时候似乎比从前更有分寸感一些,但整个人也变得更加尖锐起来。
    他在朝廷中的做派与从前并无两样,先帝驾崩,朝中众多大臣纷纷站队,可他与狄仁杰等人愣是巍然不动,该干什么干什么,俨然一副不论谁当家做主,我该什么本分就是什么本分。
    如果不是他刚才那一番噎得李宸快要吐血的话,李宸会以为她的驸马依然是从前的那根棒槌。
    宋璟抱着怀里的李宸,其实心中并不是没有想法。
    李宸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有。
    他的手包上李宸放在暖炉上的手,十分平静地问道:“永昌,你希望我怎么做?”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李宸楞了一下。
    “三天前,太后派了程务挺将军赶至边关,他与裴将军私交甚笃,又深得太后信任,你道他去边关,是为何?”宋璟问道。
    李宸离开了宋璟的怀抱,那双明眸看向宋璟,宋璟也正在看着她。
    宋璟:“你一直想保的英国公李敬业,是保住了。他日安定了边疆回京,加官进爵是必然的,这般,你心中可有觉得安慰?”
    李宸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瞅了宋璟一眼,整个身体软软地往后靠,语气也带了几分鼻音:“怎么?驸马无端端,又抱着醋坛子狂喝了?”
    宋璟却是眉目不惊,十分安静地看着她,问道:“公主过几日可要去灵隐寺为先帝祈福?”
    李宸有些意外地看了宋璟一眼,这话到底是不是宋璟想问题的她不清楚,但话却是她十分愿意听到的,因为她正有此打算。
    “我正想去灵隐寺问悟云大师要几本经书。”
    宋璟看向她。
    李宸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来,“为亡故的人誊抄经书,可以为其积德修福。”她想起从前城阳姑姑去世的时候,她和父亲两人便陪着薛绍和太平为城阳姑姑抄了一份经书,不论真假,贵在心诚。
    那时她不过几岁,还很小,没抄多久体力便吃不消了,是父亲将她抱在腿上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带着她抄完了那份经书。
    如今父亲驾崩,她心中虽然难过。可是父亲的一生至此,应该是没有遗憾的。
    即使他驾崩的时候,大唐境内天灾不断,边境尚不能安稳,可天灾*往往都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父亲驾崩之时除了觉得如今的新皇难以托付重任之外,于他个人而言,已经没什么不好的了。
    李宸想起后世指责父亲昏庸无能,说他导致李唐江山旁落母亲之手,李唐宗亲几乎被母亲赶尽杀绝。
    可李宸却从不这么认为,当她生活在曾经的历史当中时,她觉得自己的父亲已经很厉害了。
    如今新皇李显登基,但凡他争点气,懂得韬光养晦,母亲或许就夺不了他的江山。可是三兄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才登基,便迫不及待地提拔外戚,打算要跟母亲干一架了。
    李思文官任礼部尚书,或许不久,三兄就打算在李思文的礼部尚书后面,加上同中书门下三品几个字,这么一来,他的岳父就可以跟顾命大臣的宰相裴炎叫板了。
    这么一来,新皇根基未稳,不想着安抚李氏宗亲以及裴炎,反而提拔外戚,新皇的举措已经威胁到宰相团裴炎这些人的利益,裴炎当然是向母亲看齐。
    这么一来,大唐江山后来落在母亲的手中,能怪父亲吗?
    当初父亲登基的时候,也没法亲政,朝中诸事的大权照样是掌握在长孙无忌这些顾命大臣手中,可父亲是怎么做的?父亲当时不也是韬光养晦,后来通过废掉王皇后等系列事情后,才亲政的吗?如今父亲驾崩,但凡新皇李显能有当初父亲一半的能耐,或许后来的事情便不会再发生。
    李宸想:或许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因此我觉得我的父亲总是最好的。不论后来所有的事情怎样,都与父亲没关系。
    ☆、第141章 :覆手为雨(四)
    灵隐寺的禅房中,李宸坐在其中的案桌上,手执毛笔,正在一笔一划地誊抄经书。
    大概是永昌公主无法无天惯了,如今成为了长公主,也是如此。自从先帝驾崩后,她时常出入灵隐寺,每次去,都是一身的白色常服。
    从前的时候,为了显示身份,她都会穿着紫色的男式常服。后来先帝驾崩,她便是清一色的一身白色男式常服,俊美无俦的郎君形象,一身清贵,偏偏她还身材较一般女子高挑,若是不详细看,还真是雌雄莫辩。
    悟云大师慢悠悠地靠近禅房,在房门外双手合十,与李宸说道:“公主驾临灵隐寺,着实是让灵隐寺蓬荜生辉,若是下回公主进来的时候,别让诸位女香客看到,那便更好了。”
    正在誊抄经书的李宸头也没抬,“她们愿意在灵隐寺多上几柱香,多贡献些香油钱,大师竟不乐意?”
    悟云苦着脸,“佛门清净地,善男信女若是来此上香许愿自然是可以,但若是女香客们都在打听小郎君的消息,那便不好了。”
    此时民风较之从前都更为开放,小娘子们看到了心仪的小郎君,私下打听一番都是十分正常的。永昌公主又长了一副好相貌,是宜男宜女的长相,一身男装竟也没有脂粉味反而还透着隐隐英气,撩人于无形,爱俏的小娘子们一见便十分喜欢。因此都私下去问看门的小沙弥公主是哪家的小郎君,小沙弥一边笑呵呵地拿着女香客们给的赏钱一边说和尚不晓得,可苦了悟云大师天天担心灵隐寺的小沙弥们哪天就凡心大动,全部跑去还俗了。
    李宸微微笑了笑,将经书的最后一个字抄完,才将毛笔搁下走出去与悟云大师一同坐在另一侧的禅房里,禅房的门帘撩起,远远在院子里看过去,便是得道高僧正在给男装的公主指点迷津的模样。
    大师亲自用灵隐寺的破茶壶煮了一壶茶,然后与公主相对而坐。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变出了一封信,他将信放在案桌上,然后往李宸跟前推,“这是英国公李将军送回来给公主的书信。”
    李宸微微一怔,目光落在那封书信上。
    悟云大师胸有大志,从前不过想想而已,自从追随了永昌公主,大师越发的明白何谓有钱使得鬼推磨。永昌公主虽不能说富可敌国,可她的那些个家底要真拿出来也是能让朝廷清点上好几个月的。加之公主的不羡园每年限量推出新茶,达官贵人竞相购买,价值十分不菲。
    追随的主子有钱,底下的人自然也是过得好。公主一掷千金,暗中给了大师许多票子,好让他方便行事。而先帝驾崩之后,公主底下好像又多了不少像是舒晔兄妹那般的人以供差遣,那些人平时锋芒不露,走在路上大概都不起眼,偏偏就是一身本事,大师觉得公主哪天若是突发奇想要带着这队人上山当土匪,或许真能为祸一方。
    悟云大师是个假和尚,人生于世,为的不过便是有人赏识,能做些事情彰显存在感么?先前大师追随公主时,确实一片忠心,而如今却是死心塌地。
    想不死心塌地都不行,他还怕哪天他稍有异动,自个儿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公主的那些暗卫替他脑袋搬家呢。
    悟云:“李将军在边疆一切顺利,他与裴将军至边疆后,与吐蕃交战两次,两次都是胜仗,想来大败吐蕃指日可待。”
    李宸拿起了书信拆开,一目十行。
    李敬业的书信并未说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说先帝驾崩,万望公主保重身体。然后他似乎是想要逗李宸高兴一般,在书信的最后写了一些边境当地的一些民风习俗,边境由于是两国交界处,时常有打野食的人出现,因此也时常有土匪出没,李将军别出心裁,平时不打仗的时候便带着手下去打土匪,培养手下的交战经验,然后李将军还在书信后面罗列了一些从土匪那里缴获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说公主若是喜欢,下次可让灵隐寺的人带回长安。
    很显然,先帝驾崩,新皇登基。以李敬业将军对公主的了解,认为公主不会在这种时候对新皇做些什么,因此也十分乐意把当日在不羡园的一番猜测和谈话抛诸脑后,因为那实在太闹心了。
    然而,李敬业对程务挺前去边疆的事情只字未提。
    李宸将书信收了起来,心中大概有了点谱。
    程务挺是母亲的人,他和裴行俭交情甚笃,否则母亲也不放心让他前去边疆。程务挺到了边疆,他与李敬业又是姻亲,怕且是如今长安的一举一动李敬业都了如指掌,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李宸想,到如今李敬业仍然没将她当成是一个可以谈论这些事情的对象。
    那就是说,李将军如今即使知道朝廷暗潮汹涌,太后野心勃勃,可他也没打算要回应当初李宸在不羡园抛出来的问题。
    其实已经不需要回应了,父亲驾崩,母亲上位是必然。
    不论李敬业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事到如今,他无论如何决定,都绝对不会影响到他的仕途和日后的飞黄腾达。因为程务挺去边疆,是为了替母亲收买裴行俭,而李敬业这个后生小伙儿,短期之内都会随军在边疆吃沙主职打吐蕃兼职打土匪,即便他的叔父李思文如今已经是礼部尚书,已经在新皇的阵营当真准备与太后以及顾命大臣裴炎干架,也影响不到他的头上去。
    朝廷之中,除了站队逐利,也应该有些人是真正愿意为民请命的,也应该有些人是真正愿意征战沙场,安邦定国的。
    悟云暗中打量着李宸的神色,见她十分平静,不见半点风吹草动的模样,心里头有些诧异,事到如今,莫非英国公还没表态么?
    他心中暗惊,却没有问。
    和尚盯着案桌前那杯冒着白烟的茶水,说道:“公主,周国公府那边有异动。”
    李宸抬眼,看向悟云大师,“是因为原本礼部尚书的位置应该是武承嗣的,可却被当今圣人破格将李思文提拔了上去这一事么?”周国公,就是武承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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