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熙闻言,含羞答答地低头。
    李宸:“……”
    李宸又跟李妍熙说了几句话,便将她打发回英国公府。
    真是烦死个人……回到房中的李宸半倚在榻上,想着这千丝万缕的关系,觉得十分头疼。
    这时宋璟从御史台回来,一进门便是看到李宸微蹙着眉头的模样,扬了扬眉。
    “永昌?”
    李宸回过神来,看向他。如果有一天李敬业被牵扯进了李显那边,她想要保他,能保得住吗?
    李宸望着眼前这个朗月清风般的宋璟,很想问他这个事情,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如今的宋璟还不行,他是御史台的人,这些事情不应该牵扯到他的头上去,如今的宋璟与朝中一群风评颇好的大臣交好,譬如狄仁杰张悦之辈,这些人都不是长安城中的勋贵大族,在朝廷当中可谓一股清流。这些家世在长安以及洛阳并无根基的大臣,日后会是母亲倚重的对象。
    李宸很多时候也想跟宋璟说一说自己心里头烦恼的事情,可他们似乎还没到那一步。
    身体已经很亲密了,可是心靠得并不相近。
    许多事情,很难跟宋璟说得明白。
    宋璟看她瞅着自己半天不说话,在她身侧坐下,问道:“为何事而烦恼?”
    李宸将头靠在他的肩膀,笑道:“我在想李将军阿妹的婚礼,我该要送什么贺礼较为合适。”
    宋璟微微挑眉,觉得李宸的这个回答真是再敷衍也没有,李敬业的妹妹要出嫁,她早早便拟好了礼单要给她送过去,弄得好像是自己的妹妹要出嫁一般,如今居然说是不晓得送什么贺礼?但驸马却十分贴心地没有拆穿她,有的事情她不愿意说,他也不必问。
    因为问了也没有用,宋璟东行洛阳回来之后,对李宸便愈加留意,他发现这个小公主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有时候他不经意地问她几句话,她也十分乐意回答,从不遮遮掩掩,但大多数时候,她的回答都是带着几分敷衍的。
    宋璟心里头十分明白,她心中有事,却从不指望他能帮上忙。
    她甚至指望英国公李敬业,都不曾指望过宋璟。
    宋璟对李宸而言,或许就仅仅是她的驸马,她公主府中的一个臣子,而她心里的许多事情,不需要他来操心,甚至她觉得他别来添乱已经很好。
    宋璟心中无奈有之,不甘有之,甚至有时候对着李宸心中有些咬牙切齿。
    但他就是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他先前以为李宸对李敬业有私情,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并没有。若是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放在了心上,无论她怎么掩饰,总会露出一点端倪来,可李宸没有。她天天有着操心不完的事情,不是到太平公主府去看太平公主,就是跑到灵隐寺去上香为圣人祈福,得了空闲就过问一下英国公的妹妹李妍熙的婚礼事宜如今操办得如何?至于出征的李敬业如今到了什么地方,是去打吐蕃了还是追着边境的土匪打,她全然不关心。
    李宸对李敬业的态度,与长安城中纷纷扬扬的流言差之甚远。
    宋璟以为稍微对李宸熟悉的人都会认为她与李敬业并无苟且之事,可他发现自己又错了。他今天跟随御史中丞一同前去向皇后殿下汇报弹劾并州都督之事时,皇后殿下还特别将他留了下来说了几句话,大概意思就是说公主与李敬业青梅竹马,情之一字有时候难以克制,公主是天家之女随心所欲惯了,她身为母亲也有责任,让驸马平时多让着公主一些。
    宋璟脸色平静地聆听着皇后殿下的教诲,纵然心中的疑惑一个接着一个,愣是在皇后殿下跟前表现得十分淡定得体。
    李宸明明和李敬业没有私情,她为什么要让自己的母亲有那样的想法?
    宋璟伸出手臂环着身旁女子的肩膀,眉头微蹙。
    李宸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第135章 :翻手为云(八)
    就在宋璟疑惑李宸的用意时,宫中又传来消息,说圣人在长生殿中忽然人事不省,昏迷了整整两天。醒来后,帝王的半边身体已经动弹不得。李宸知道,父亲那样的病状是中风。
    醒来后的李治召见几个朝中的大臣,说了什么谁也不清楚。
    太子监国,皇后听政,早朝的时候一大帮大臣在那里各怀心事,谁都想知道如今圣人身体到底是如何了?这两年圣人动辄卧床服药,可哪一次都没有这次动静这么大。
    大臣们有人找从前圣人信赖之人探口风的,有想要审时度势站队的。永昌公主向来得宠,说不定驸马对圣人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于是也有一群人想要到宋璟这儿来探情况的。
    宋璟没有理会那些人,与如今在户部的狄仁杰一同出了宫。
    狄仁杰散朝之后要回户部,户部隶属中书省,办公处在太极宫,狄仁杰平时也就权当散步走回去了。这日恰好宋璟的马车在外等候,宋璟便邀请狄仁杰同车,狄仁杰倒也没推辞。
    自从宋璟入朝为官后,狄仁杰对他多有提携解惑之处,宋璟入御史台也是狄仁杰推荐,因此于宋璟而言,狄仁杰犹如他的恩师一般。师生之情,自然是比平日交好之人还要更深厚一些的,加之两人都一身正气,与其说师生之情,不如说是忘年交更多些。宋璟又自持光明磊落,因此在狄仁杰跟前,更是无不可明言之事。
    车外马车的车轮轱辘响,车内的狄仁杰叹息:“圣人已经许久没有上朝,皇后殿下虽说如今圣人安好,可为人臣,总是难以安心。”
    宋璟:“圣人前两天清醒了片刻,强撑着精神见完刘右相以及越王后,便又人事不省。永昌昨日进宫,圣人并未清醒。”
    狄仁杰:“如今关中局势不稳,边疆又有外敌来侵,圣人在此等关头病倒,实为国难啊。”
    宋璟沉默,没有说话。他心里其实憋了一堆的问题想要问狄仁杰,可眼下这种情况,却也问不出口。
    半晌,他才说道:“狄公,璟从前以为只要能入朝为官,便能一心为民请命,可如今看来,却并非是这么一回事。”
    狄仁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人君子,虽各为其利,但皆是为利而来,自然免不了共聚一堂。”
    宋璟笑了笑,神色十分平静,“如今圣人病重,朝中各方势力都在观望,蠢蠢欲动。”
    狄仁杰侧头,看向眉目不惊的宋璟,叹息说道:“如今圣人已经不能主持国事,我等也许久不曾见过圣人之面,自古君心难测,谁又敢妄测君心。”
    狄仁杰不过是有感而发,宋璟听着便是听着,也没搭腔。
    狄仁杰又说道:“我等不敢妄测君心,但有一人或许还是能试探一下圣意的。”
    宋璟:“狄公说的是永昌?”
    狄仁杰缓缓点头,“公主自小便聪慧过人,甚得圣心。如今圣人病重,相王太平公主都不曾被召进宫去面圣,却独独想见公主,可见她对圣人的心意,即便不能全然知晓,也定能了解七八。”
    宋璟闻言,苦笑说道:“即便永昌知晓圣意,不见得愿意告知你我。”
    不论是狄仁杰还是宋璟,面对皇后殿下和皇太子的时候,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个明白人。
    入朝为官,哪怕自诩高风亮节,不愿意揣摩迎合诸多权贵的那些弯弯绕绕,但不会真的是个一根筋到底的人。
    古往今来,哪个帝王病重之时,不会统筹大局?昔日太宗病重,驾崩前托孤于长孙无忌等四名顾命大臣。如今圣人风疾缠身也不是一天两天,又怎么会没想过他一旦驾崩后,面临这内忧外患的江山,政权该要如何平稳过渡?怕且前几日帝王召见德高望重的刘仁轨等人,也是与此事有关。
    狄仁杰心中有数,当初的李治吃够了顾命大臣的苦头,他若是有遗诏,定然不会像太宗那般为李显留下顾命大臣。知子莫若父,如今皇太子几斤几两怕且没有人比李治更清楚,留下手握重权的顾命大臣,对皇权是个威胁。若是不留下顾命大臣,莫非是让当今的皇后殿下摄政么?
    而如今皇后殿下基本上已经控制了圣人身边的人,其心思也昭然若揭,圣人再糊涂也不至于不明白。
    既然是这般,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狄仁杰想不明白,不止他想不明白,宋璟也想不明白。
    李宸或许明白,可是她明白是一回事儿,她是否愿意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就在宋璟和狄仁杰谈论永昌公主的时候,长生殿中的圣人已经清醒,派人召永昌公主进宫去,说想见小女儿了。
    永昌公主自幼便分外得圣人的欢心,一直以来都被帝王夫妻捧着、宠着,如今圣人弥留之际,还念叨着永昌公主也毫不奇怪。帝王病重,向来便是朝廷大事,朝廷诸臣心里各种忐忑,一旦帝王驾崩,朝中势力势必面临一场变动,因此分外惶惶。一直与圣人二圣并尊的皇后殿下武则天此时也是一点都没闲着,她一方面要照顾帝王,一方面还要留意朝廷局势,若是李治驾崩,那么接着便是当今皇太子登基,新皇登基三把火,如何要在新皇登基后维持自己的权力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
    于是,皇后殿下也是暗中接见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李治想见的是李宸,武则天无暇在旁陪同,便随他们父女独处。
    上官婉儿引着李宸进入了长生殿,轻声说道:“公主有所不知,圣人醒来自后半边身子不能动弹,目力也已经尽失,皇后殿下白天听政处理国事,晚上便来伺候圣人,也已心力交瘁。”
    李宸看着一旁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如今真真正正已经是母亲的心腹了,母亲不在长生殿,便让上官婉儿留在此。
    李宸:“母亲辛苦。”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领着李宸进了长生殿,将左右的人屏退了,留下李宸在殿中。李宸站在门口的地方,望着里面躺在榻上的人,一时之间竟移动不了脚步。她暗中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上官婉儿,“我想单独和父亲待一会儿。”
    上官婉儿抬眼看向李宸,两人对视的瞬间,便飞快地有了某种默契。
    上官婉儿朝李宸行了个礼,轻声说道:“公主请长话短说。”
    李宸望着她,心中感觉十分复杂,可眼下已经没有功夫来琢磨心中此刻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婉儿,多谢。”
    上官婉儿:“公主客气。”说着,低着头退出了殿中。
    李宸从前出入过长生殿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艰难,从门口到榻前,短短的几步路,好似分外漫长。可如今还不是要难过悲伤的时候,父亲这两年缠绵病塌,她早有心理准备父亲或许时日无多,可当真正面临的时候,心中还是感觉天好像快要崩塌了一眼。
    当她走到病榻前看到父亲时,目中已经转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父亲总是儒雅清贵的模样,即便是目不能视的时候,李宸都不曾见过他这般形如枯槁的模样。他的头发全部都散了下来,原本因为不能视物而失去神采的眼睛此时是浊黄的。李治好似是察觉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他目不能视,却伸出了手,气若游丝:“是永昌吗?”
    “阿耶!”
    李宸走了过去,跪在榻前,握住了父亲伸在半空中干枯的手。
    这只冰冷的手从来都十分温暖,幼时父亲陪她练字,教她弹琴,大大的手握住她的手,或是手把手教她撇捺钩,或是教她拨弄琴弦。父亲的手一挥,好似便能呼风唤雨,给她任何他所能给她的东西。可是如今,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父亲行将就木,而她风华正茂。
    李治的手指微动了下,声音十分微弱,“永昌,你的兄姐们都有孩子啦,父亲还记得他们逢年过节便进宫来拜见阿翁,父亲本想看看我的小永昌当阿娘的时候,会是怎生的模样,可父亲没有时间啦。”
    “怎么会?”李宸哽咽,“阿耶会长命百岁。”
    李治笑了笑,轻声说道:“永昌,你要记住与父亲说过的话,爱护兄姐,你要待他们好,即使日后你的兄姐犯了什么错,也别嫌弃他们……”
    床头上的香炉冒着轻烟,那是用来缓解帝王头痛用的熏香。李宸跪在榻前,听着父亲断断续续的话,父亲如今大概是脑袋也不怎么做主了,说着说着,便会说一些胡话,李宸对父亲的话都是连蒙带猜的。
    李治说:“父亲记得你小时候,小小的一个,梳着丫髻安静地坐着,好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般,不像太平,在宫中横冲直撞。”
    大概是想起了女儿幼时的事情,李治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他似是带着缅怀一般的语气,“那时你最乖巧的时候,便是父亲和母亲一起陪你练字的时候。永昌,有的事情父亲已经没有时间去做了,父亲要给你一个东西。”
    李治说着,也不知道是从榻上的什么地方摸出了一个东西塞到了李宸手中,李宸微微一愣。
    “这是父亲的私印,朝廷大臣向来认的是帝王玉玺并非私印,你临摹父亲的字能以假乱真,但你若有解决不了的事情需要求助,刘右相狄仁杰之辈看到父亲的私印,或许会管用。”
    李治说着,他的眼睛好似能看见一般,抬手在李宸的脑袋上摸了一下,“永昌,记住与父亲说的话。”
    李宸的眼泪一个没憋住,从眼眶掉落,滑过脸庞,然后滴落在李治搁在榻上的手背。
    李治感觉到手背上的湿热,心中也是十分伤心。
    人各有命,他到如今,怕且是快要油尽灯枯,与子女也好,与自己的皇后也好,都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他病重之后,身边的人都变动了不少,他眼睛是看不见了,可心没瞎。
    许多事情他已经来不及去做了,有时候他在想,要是当日父亲病重之时,他没有遇见媚娘,那会是怎样?
    若是再早一些,当初他的两位兄长未曾因为争夺太子之位被废,那么他又会如何?
    他或许只是一个喜欢风花雪月的闲散亲王,在晋王府中的湖边,看书、弹琴、吟诗,不再有武媚娘,不再有后来的一切。
    李治想着,喃喃喊道:“永昌……永昌哪……”
    李宸红着眼睛,凑上前,“阿耶。”
    帝王气若游丝,声音几不可闻:“永昌,你应该先是大唐的公主,后才是母亲的女儿……”
    李宸一愣,正想问父亲的用意,这时上官婉儿已经在门口出现,“公主,圣人该要用药了。”
    李宸站起来,看向上官婉儿。父亲的私印被她静静地握在手中,卡得她手心发疼。
    上官婉儿迎着她的视线,平静无波。
    李宸知道这大概是母亲的意思,她俯身跟父亲说道:“阿耶保重身体,永昌改日再进宫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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