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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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听见了,他本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到玉阶飞的嘱托才紧张起来。他好像做错了事一般,赶紧低下头去,不时地抬眼观察北辰禹的脸色。

    没有了冕冠前头垂琉的阻挡,北辰禹的脸在元凰面前分外清晰。元凰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父皇不戴冕冠的样子,此时偷眼看着微微垂首的男人,觉得亲切贴心,却又无端有些陌生。那是一张略嫌瘦长的脸,眉色浅淡,一直延伸到鬓角泛白的头发里。秀长的眼睛里透出威严,却被修直的睫毛遮盖去了大半。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淡漠的阴影,模糊了苍白的肤色,给本来过于冷硬的线条增添上几分柔和。这张脸同往常一样,看不出生气或是赞许的神色。他口气温和地询问元凰道:“凰儿方才说什么?”

    元凰记着玉阶飞的话,不敢实说,只嗫诺道:“没有什么,儿臣是说,伯英答得很对。”他头一次在父皇面前撒谎,心中很是不安,右手不断扯着衣角,眼睛只瞥向旁边,不敢对上北辰禹的目光。

    北辰禹笑笑,语调仍是很温和:“朕都听到了——你方才说什么?”

    元凰面色一赧,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回答道:“儿臣说,虢国虽然不曾背信,一样也为晋国所灭。”他生怕被责骂,声音比方才又低了几分,怯怯地望着北辰禹。

    “噢”北辰禹听在耳里,反而放缓了脸色,又柔声问元凰:“那依你看,这灭虢取虞的典故作何解呢?”

    元凰见北辰禹神色缓和,心中也渐渐平静。他觉得父皇毕竟还是原来的父皇,虽然这段日子国事繁忙没时间照看他,对他的心思总是不会变的。父皇既然以往常常称赞他集思奇巧,见解独到,如今也便不会因为他与众不同的看法而降罪。玉太傅的嘱咐,未免有点小题大做。想到这里,元凰大胆起来,抬头看着北辰禹,稍稍提高了声音,认真地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儿臣以为,灭虢取虞并非关乎信义,而是关乎择盟。虞公之失不在背盟,而在未曾听取宫之齐的进言,看破晋国狼子野心。虢国可盟而绝之,晋国不可盟而友之,方致国破家亡。”

    这番话虽是元凰即席的想法,听来却颇像笔头作文,全不似他平日说话的口吻。那些拗口的文言句式,元凰尚不能得心应手地运用。他自忖多时没同父皇长久交谈,此时难得有了机会,有心想要表现一下这些日子来所学见长,方才仿着曾读过的政论文章起了腹稿,文绉绉地遣词用句起来。

    令元凰失望的是,北辰禹似乎并没有被他的这一番特意准备的精彩说辞所吸引,而只是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也不予置评,继续问道:“那又当如何择盟?”

    这个问题便是放在科举殿试也不为过,又怎是元凰一个龆齿之龄的孩子能够回答。纵然他众览群书,博闻强记,真正理解懂得的,总是少数。元凰回答不出,又不愿在父皇面前难堪,思索了一会儿,记起曾读过的几本书,便含糊答道:“或合纵,或连横。”他停下来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不一而足,但看时事。”

    纵横一说始于战国末时,其门徒但为策辩之士,审时度势,朝秦暮楚,为利驱之,无节操可言。《吕氏春秋》谓之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

    北辰禹听得元凰提到纵横,心中甚是不悦,又追问他道:“何谓纵横?”元凰并未觉察到北辰禹语气中的嫌恶,只道父皇是趁机考察他功课,赶紧答道:“纵横为《汉书》‘九流’之一。韩非有云,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纵横家奉战国时鬼谷子为师,后有苏秦主合众,张仪主连横,皆有著作传世。”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回答,按理来说仅仅是陈述事实,并未提到元凰自己的想法。北辰禹因为元凰鼓吹纵横在先,现下又回答得如此流利,料想他心中竟是奉纵横家为尊,当下神色更冷,追问道:“《汉书》所言之九流,又是哪些?”

    元凰此时方觉出不对来,却又不明白是为了什么。父皇问话不能不答,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儒、道、阴阳、法、名、墨、杂、农、纵横。”方才说到兴奋时高扬起的声音又悄悄哑了下去。

    北辰禹待他说完,才冷哼道:“哈,你既知儒道为首,纵横为末。为何九流之中,却奉最末!”说罢竟然拂袖而去。元凰一惊之下不及细想,本能地伸手去拉北辰禹的衣袖。北辰禹见他探过胳膊,将袖子刻意往旁边一甩,让元凰抓了个空。元凰在原地愣神了一会儿,见北辰禹渐行渐远,没有要停下等他的意思,知道父皇是真得勃然大怒。他害怕起来,赶紧小跑着追在后面。

    北辰禹的背影已不如元凰记忆里的伟岸高大,元凰跑到他身边的时候,听见王者轻轻地压抑地咳嗽。他抬眼见到父皇的肩膀微有些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显出病态的白皙,瘦削得只剩下粗大的骨节。华袖掩盖下,手腕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刺眼如蜿蜒的毒蛇。元凰仿佛被什么戳中了心扉,眼睛无可抑制地湿润起来,他抓过父皇的手,轻轻摇晃着,哀声讨道:“父皇,儿臣知错了。你莫生气。”

    北辰禹低头看去,见元凰一双受惊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眼眸里已经有泪水在滚动。虽是恼怒万分,他心下终是不忍,停下脚步柔声向他道:“你可知错在哪里?”

    元凰急忙道:“儒道为首,纵横为末。儿臣当遵儒道。”他不知道自己答对了没有,怕再惹父皇生气,又紧接道:“灭虢取虞的典故,方才伯英答得才对,儿臣说错了。”

    北辰禹叹了口气,深深望他一眼,抬手抚上他的脑袋,向他露出一个让人心安的笑容:“凰儿知道就好,没事了——我们用晚膳去吧。”

    元凰乖巧地点头,收了眼泪,拉住父皇的手一同向内殿走去。站在殿前的人们原先看到王者甩袖离去还在猜测纷纷,如今又看北辰禹亲亲热热地拉着元凰,料想是孩子一时不察惹恼了王者,无甚紧要大事,也都没往心里去。见他父子二人走过,也便随在后面入了殿去。

    同宫中其他宴会不同,春试后的宫宴因为有了孩子们的参与而分外热闹活跃。今年的盛宴如往年一样,华贵豪美却不显奢靡。楚华容虽是生于大富之家,却未见过如宫中这般大气的阵仗,一时竟被震住,乖乖挨着楚王孙坐下,不敢随意言语,不比方进宫时了无顾忌。北辰伯英一向行止端正,此时也没失了皇家气度,还不时轻声地叮嘱身边不安分的弟弟北辰仲远,俨然一派王侯风范。

    元凰这一顿饭却吃得心神不宁。他在北辰禹下首不远处正襟危坐,不断想父皇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父皇方才摸他的脑袋,分明是原谅他的意思,但他却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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