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怜雪一愣,显然不料她拒绝地如此坚定。她张了张嘴:“你……你为何不见他?”
    兰芷淡然道:“我不知道他为何想见我,但我不会给自己添麻烦。”复又道:“你转告他,今日的话,我只当没听过,他也莫要再提。否则,休怪我向虎威卫告密。”
    杜怜雪皱起眉头:“你不会的。”
    兰芷轻轻一笑:“不要太高估我的善心。”
    杜怜雪沉了脸,一言不发盯着她。兰芷任她打量,从桌上拿了茶杯,一派从容自斟自饮。半响,杜怜雪猛地起身,重重踢了桌子一脚,愤愤进了偏房。
    元白正在屋中等候,却见暗门打开,杜怜雪一人行了进来。女孩喘气微急,看着有些伤心,却又有些愤怒。见到元白,她的脚步顿住,片刻方呐呐道:“首领……”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她不愿见你。”
    元白竟然不是很吃惊,反而笑了起来。杜怜雪看到他笑,愈发觉得心中委屈:“她还说她要去向虎威卫告密!”
    元白笑容依旧,摇摇头道:“别生气了,她不会的。”他想了想,转身朝卧房行去:“你随我来。”
    杜怜雪不解跟上,却是急急劝道:“首领还是别见她了。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虽然几次插手救我,却也不知是否有特殊原因。万一她对你没这个耐心,将你告发出去,大伙可怎么办!当初刘叔留下暗号说消息在兰芷手中,不准就是她将消息抢了去,然后故意在无相寺设伏,想要一网打尽……”
    元白哈哈大笑。杜怜雪声音顿住,便见到男子微偏头,含笑问道:“阿雪真是这么想的?”
    杜怜雪回望,片刻再次低下了头,不再多说。
    杜怜雪心知元白要见兰芷,便是想要拉拢兰芷,她虽然担忧兰芷可能因此陷入险境,却也很有些开心:这个女人淡漠寡言、不善表达情绪,却在她绝望之时救了她的性命。不仅如此,兰芷还是父母死后,第一个给她温暖依靠的人。她真的很愿意将来与兰芷同路而行。却不料兰芷不但拒绝了首领,还将站去了首领的敌对面。杜怜雪莫名有种被背叛的痛心。
    可既然兰芷不愿意,杜怜雪也不想勉强。她不知道兰芷告发的话是否出自真心,但她不想冒险以事实检验,她宁愿从一开始就不给兰芷这个机会。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却见到面前多了一只手。元白指尖勾着一块玉佩,递到杜怜雪面前:“把这个交给她,她便会来见我。”
    杜怜雪接过玉佩,却依旧挣扎:“可是,首领……”
    元白便抬手,拍了拍她的头:“去吧。”他看入杜怜雪的眼,柔声道:“相信我,她不会告发我。”
    傩舞面具下,那双眼睛意外有说服力。杜怜雪盯着玉佩片刻,终是依言离去。她回到自己屋中,便见兰芷斜斜靠在窗边,双手环抱着她的剑,下巴埋入衣领,正在闭目养神。杜怜雪顿住脚步,片刻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几步冲到兰芷面前,将玉佩戳去她鼻子底下:“给你!”
    兰芷睁眼,便见到了杜怜雪手中的玉佩,脸色瞬间大变!她几乎是立刻直起了身,一把抓过玉佩,翻来覆去细看,又猛然抬头问杜怜雪:“谁给你这东西的?!”
    那口气几乎能称得上严厉。杜怜雪从来没见过兰芷如此反应,愣了一愣,片刻方答道:“是首领……”
    兰芷死死握住玉佩,深深吸了口气:“……我去见他。”
    兰芷跟着杜怜雪,穿过暗门来到了另一间屋。元白背对她们,听见声响,偏过头去。
    入目是那张傩舞面具。兰芷微微蹙眉:“是你。”
    ——原来段凌会拦下他问话,并不真是因为看他不顺眼。段凌是真觉得这人有问题。
    元白朝兰芷点点头,却是朝杜怜雪道:“阿雪,辛苦了。你先回吧。”
    杜怜雪再看兰芷一眼,终是依言退下,为两人关上了门。屋中一时安静,兰芷仔细打量男子,许是心理作用,她竟是开始觉得这人有些熟悉。这让她不自觉握紧了剑:“这玉佩你从哪得来的?”
    元白声音悠悠:“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兰芷得了这回答,只觉身体有些发抖。她压着颤音,几近命令道:“把面具取下来!”
    元白果然听话伸手去取面具。兰芷看着那修长指节拿着面具一点点向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却见元白偏头侧对她,露出了傩舞面具下的……另一张金箔面具!
    兰芷顿觉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想是她的表情十分好看,元白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格外朗朗,开心就如孩子恶作剧成功了一般。兰芷听见这熟悉的笑,终是几步冲上前!
    另一张面具竟是只得半边,元白另外半张脸就这么无遮无挡呈现在兰芷面前。这半张脸上没有火焰肆虐的痕迹,肌肤无瑕如玉。金箔面具在烛火映照下闪着光,可那光芒却掩不住男子艳丽的容颜。兰芷后退两步,嘴唇几番蠕动,最后却只是道出了句:“任元白……”
    她的声音嘶哑不似平日,仿佛那话是从肺里挤出来一般,再多一个字都是无力。任元白却是脆生生应了一声:“哎!”跟着又唤了句:“姐!”
    兰芷没有应他。向来不离手的宝剑终是落地,兰芷盯着任元白,觉得喘不上气:“……你没死……”
    姐弟死别两年再重逢,本来不该说出这种话。可兰芷脑中空空,竟是想不到其他。这句话出口,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扯出了一个笑,可眼眶却是一热,竟是就这么流下泪来。
    温热淌至唇边,兰芷低头,抬手拦住了眼,泪水湿了手掌。她感觉到任元白立在她身旁,似乎也有些无措。他不敢笑了,呐呐道:“姐,你哭啥呢?我不是好好的么。”
    他的话顿住,因为兰芷忽然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她的眼角还泛着红,脸上还带着泪,可神情语调却是意外狠:“你存的什么心思!竟然瞒了我两年!”
    这一掌是真用了力,任元白被她打得偏过头去,如玉的脸上立时浮现了五个红指印。可他丝毫不生气,反而好言哄道:“姐……我这不是身在敌国不方便么。你别生气啦。”
    兰芷打了他一耳光,似乎是平静了些,却偏开头看地,不肯看他。任元白便躬身凑到她身前,讨好撒娇道:“好姐姐,我知道错了,你便原谅我吧。”他想了想,将手掌摊开:“我再给你打手心好不好?”
    兰芷脑子很乱,几乎没法思考。她几番偏头,想要不理任元白,可任元白却执着将脑袋凑去她面前,缠着她不放。兰芷几乎是本能开口道:“这么大的人了……”
    这句话出口,仿佛开启了过往的开关。那些杂乱的想法瞬间散去,兰芷忆起了儿时,任元白每每犯了错,害怕爹爹责罚,都会跑来找她。而她不善说教,只能反反复复念叨这一句:“这么大的人了……”
    ——这么想想,任元白似乎从六七岁起,便被她念叨成个大人了。
    兰芷的目光一点点落在任元白身上,终是脸上挂着泪,笑了出来。
    ☆、第26章 危机(一)
    两人在书房坐下。兰芷情绪平静了些,终是问出了心中疑惑的问题:“萧简初说他赶到时,太子殿已经一片火海,没有人生还。”
    任元白叹道:“除我之外,是无人生还。”他看向兰芷:“是太子殿下派人救了我。后来殿下被向劲修带回浩天城做质子,我便也跟了过来。”
    兰芷听言,脸色不好看:“太子向劲修被带走,是城破之后的半个月。那时我一直不死心在找你,还潜进宫中问过殿下,他却说没你的消息。是你让他骗我?你故意躲我?”
    任元白摸摸鼻子,一脸心虚,算是默认了。见兰芷盯着他不放,终是一声叹:“那时我便决意要帮殿下复国。这条路上风险重重,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万一哪天死了,岂不是让你空欢喜一场。这才想着索性先瞒着你,将来若是有命回国,再去见你。”
    他提到这个,兰芷更是板起了脸:“你真是虎威卫追查的细作首领?”
    任元白嘻嘻笑道:“是啊,我厉害吧。”
    兰芷冷冷道:“你嫌自己命长吧。”
    任元白只是笑。兰芷便又道:“既然当初不想见我,现下又为何与我相认?”
    任元白依旧笑眯眯:“不是碰巧在无相寺一见,发觉自己太想念姐姐了么。”
    兰芷没有表情看他:“你每每这般甜言蜜语时,便是想要我帮忙。”
    任元白不笑了。他一声轻咳:“姐,我还真有事想让你帮忙。”
    想让她帮忙的事……怕是不是谋反,就是暴.乱吧,兰芷心道,开口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说吧,也让我听听你在谋划什么大事。”
    任元白还真言简意赅答话道:“萧简初谋划两年,已将中原四散的力量盘整七八,只差一名正言顺之人登高一呼,便可以重新建立朝廷,自此帮扶百姓,对抗宇元。恰好太子殿下来浩天城已近两年,一直韬光养晦,宇元戒备渐松。我近日便在与殿下商议,要设法将他送回中原以谋大业,想请姐姐帮忙。”
    他说完,兰芷静默片刻,重复道:“你想让我帮你送太子回中原。”
    她用得是称述语气,任元白却依旧答道:“是。”
    兰芷继续语调无波道:“关在质子府里的那个中原太子。”
    任元白再应是:“虎威卫负责质子府守备,是以我才想找你帮忙。”
    他看着兰芷,等待她的答案。兰芷回望,许久方缓缓道:“你不怕姐姐被人发现,当做细作关进天牢折磨致死吗?为了你们的大业,你就忍心让姐姐置身险境?”
    任元白神色一僵。他设想过兰芷的反应,猜测她会担心会反对会劝说,却不料她开口便是谴责。
    ——他的姐姐还是这样,平日看着温吞,甚少与人计较,可真计较起来,说话做事却是丝毫不温和。
    任元白不大自在一笑:“姐姐若是不愿意,那便当我什么都没说。难得我们姐弟重逢,明晚你便早些来新凤院,我们一起吃餐饭,这总可以吧。”
    兰芷摇头:“不吃。”
    任元白:“为何?”
    兰芷淡淡道:“生气了。”
    任元白:“……”
    兰芷又道:“你说都说了,要我如何当你没说?你的性格我清楚,说了要做,便是要做。你若真不愿我置身险境,便不会将事情告诉我。现下既然告诉了我,便是拿准了我担心你,不可能袖手旁观。你在拿你的安危逼我。”
    任元白被噎住。他张嘴半响,却终是摇头失笑:“好吧好吧,什么都被你说破了。”他起身,行到兰芷身旁席地而坐,仰头笑望:“我便是这般无赖了,姐姐又待如何?”
    兰芷面无表情道:“自然是要去弄死太子。他死了,你便也不用涉险了。”
    任元白:“……”
    兰芷半响方补充道:“可他救了你,人不能恩将仇报。所以,这个法子不可取。”
    任元白松一口气。兰芷却又慢吞吞道:“但我可以寻个眉目将你关去牢里,待将来得了机会再将你送回中原,也能保证你安全。”
    任元白嘴角一抽。若是不熟悉的人听了这话,只怕要当真,他却知道兰芷不过是故意一说,以泄心中不满。他连忙道:“姐姐别再和我说笑了。爹爹身为太子少傅,一生精忠报国,最后更是以身作则,殉国而死。中原国养育我长大,现下百姓水深火热朝不保夕,我为国家谋划一二,也在道义之中。况且,太子若是回了中原,我自然也会跟回去,往后不在宇元人的地界生活,无需再担惊受怕,不是两全其美?”
    兰芷表情终是和缓,却依旧道:“你不要拿出爹爹来压我。爹爹有教你怀疑姐姐吗?”
    任元白一愣:“什么?”
    兰芷微昂头,留给任元白一个下巴:“无相寺里你趁我添油灯时和我说话,是在试探我吧?你怀疑我入了虎威卫,便会不认过往,便会不认你这个弟弟。”
    任元白听了,一时竟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原来姐姐还介怀这个。他扯了兰芷的袖子晃晃:“好姐姐,莫生气了,我也是有苦衷的。谁让无相寺的小罗被段凌杀了呢?”
    兰芷心知此事是段凌理亏,便也莫名觉得自己理亏,只得不再追究,解释道:“段凌那天跟踪了我。”
    任元白微讶:“段凌为何会跟踪你?他不是喜欢你么?”
    兰芷不料他连这个都有听闻,却又不能将段凌的身份说给他听,想了想道:“对,他喜欢我,所以才会跟踪我,哪知会撞到我去送香囊。”
    任元白竟是相信了,连连摇头:“这人太变态了,姐姐你还是不要与他相好。”
    兰芷含混应了。却听任元白又道:“我便知道刘叔不会信错人。”
    兰芷猜想刘叔定是那中原细作。她默然片刻:“刘叔知道我的事?”
    任元白一声叹:“知道。他原是太子暗卫,太子来浩天城时便也跟来了,与我关系很好。”
    兰芷这才明白为何那人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却选择相信她。她将天牢中的事情一番讲述,重点描绘了宇元对待细作的残忍与血腥,可任元白装傻充愣,只是笑眯眯配合听着。兰芷说完,只觉再无话可劝,默然半响,终是一声叹:“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一日清晨,兰芷离开新凤院时,前所未有的心思沉沉。任元白会出面见她果然有原因。他想让她从段凌那偷一样东西:质子府出入令牌。兰芷知道自己最终答应帮忙,或许并不只是因为担心任元白安危。虽然她不曾承认,但养父的言传身教已经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即便她不是中原人,却对中原怀有极深的感情。
    可兰芷与段凌接触愈深,就愈觉得此人厉害,对自己能否成功抱有很大怀疑。另一方面,段凌待她这般好,她却要以背叛回报,心中实在难安。
    这么回到女兵营,兰芷发觉气氛不对。袁巧巧的药房外围着许多人,兰芷经过时,听见有人低声议论:“……什么时候死的?”
    另外一人回话:“想是昨夜吧。清晨巡查的校尉发现他们时,地上的血迹都干了。”
    有人死了?兰芷皱眉,朝着人群走近了些,便见到了地上熟悉的身影。袁巧巧躺在地上,脸上蒙着块白布,腹上一个窟窿,身下一片血色,显然是已经断气。药房门口还摆着另外一具男尸,却是面色发黑,也没了气。
    兰芷顿住脚步,心中一时震惊:袁巧巧竟然死了!
    便是此时,不远处有女兵轻嗤:“这人素日眼高于顶,仗着司扬的宠爱为非作歹,女兵营的姐妹谁没有受过她的闲气?阿诺当初不过多和司扬说了几句话,便被毒杀了,现下她弟弟为她报仇,也是天理报应。”说话间,那女兵望向地上死去的男子,叹道:“只是可惜了阿诺弟弟,还这般年轻……”
    兰芷也朝地上的男尸望去,大致明白了所以:这个男人为他的姐姐阿诺报仇,杀了袁巧巧。但想是袁巧巧反抗,他也中毒而死。
    ——所以,这是场仇杀?
    ——可事情怎会如此凑巧!
    兰芷脑中闪过段凌的脸,努力压下心中怀疑:不会的,段凌已经承诺了她,这件事定和他没有关系。
    ——但这么一来,她却拿不到龙凤蛊了。杀向劲修之事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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