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兰芷行远了,司扬才朝袁巧巧看去,却是低声道:“巧巧,一会你自己回女兵营。”
    袁巧巧立时沉了脸:“大过年的,你要去哪里?”
    司扬打算去跟踪兰芷。袁巧巧去永山时,司扬并没有干等着,而是多方打探,得知了兰芷是从中原国方向进的城。刚刚兰芷的表演虽然逼真,可司扬已经注意到那女孩也是个中原人,遂生了疑心,决意去一探究竟。
    她虽然这么想,可周围都是人,却不便多说,只含混答了句:“有些事情,去去就回。”
    听到这个回答,袁巧巧便是一声冷笑:“怎么?看到她找了相好,你就不淡定了?这么跟去,是想挽回心上人呢?”
    司扬便是一惊,连忙朝四周看去,见没有人注意她们,这才稍松口气。她怕袁巧巧脾气上来,闹将开去,让人知道了她怀疑兰芷,段凌那边不好交代,遂皱眉斥道:“别闹!快回去。”
    袁巧巧见司扬竟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脸色白了又青。她腾得站起,咬牙恨声道:“你去吧!去了就别再回来找我!”愤然离去。
    却说,兰芷扯着女孩冲出了虎威卫,来到了大街上。见四下无人,女孩用力甩开兰芷的手,脸上怯怯的神色消散无踪,冷漠而高傲道:“这里没人,你也不必再……”
    “不必再装”几个字还没出口,兰芷却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女孩一声惊呼,怒道:“你干吗?!”
    兰芷压低声,与她耳语道:“有人跟踪。指路。”
    女孩越过兰芷的肩,朝她身后空荡的大街瞄了一眼,终是不情不愿道:“前面路口左转。”
    兰芷抱着女孩一路飞奔,将她送回了青楼。新凤院坐落在十九街,是浩天城有名的烟花之地,只是恰逢除夕夜,又已过子时,大堂里冷冷清清。老鸨也不知去了何去,倒是省去了兰芷再演一场戏。
    女孩挣扎着落地,也不理兰芷,自顾自穿过大堂,朝楼上行去。兰芷沉默跟上。两人进了顶楼的一间大屋,兰芷始一关上门,女孩便猛地转身,愤愤道:“你干吗插手我的事!”
    兰芷微微皱眉。女孩了然,冷冷一勾嘴角:“你放心,这屋子隔音效果很好,你便是在里面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兰芷仔细倾听,果然听不见外间半点声音,这才放下心。女孩态度如此不友善,兰芷盯着她:“那可是八个男人。”
    女孩挑眉,神情讽刺:“八个又如何!你以为我能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成为新凤院的头牌,会没有一点拿捏男人的本领?”
    兰芷“哦”了一声,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衫:“那你哭什么?”
    女孩呵呵一笑:“你以为我是真害怕么?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你这般野蛮粗鲁,不懂得利用男人心理,投其所好!”
    兰芷脸上没有表情:所以说,这女孩还觉得自己坏了她的好事了?
    房中一时安静。兰芷半响方道了句:“何必。”
    不过短短两个字,却让女孩爆发了!女孩涨红了脸,压着声音吼了出来:“何必?你知道我为了得到今夜去虎威卫的机会,花了多少心思?!一切都很顺利,那八个男人里甚至有两个是千户!可是你却自以为是跑出来,毁了我的算计!”
    兰芷终是停了整理衣裳的手,缓缓眯起眼看去:“你想干什么?”
    女孩吼了这一通,稍稍平静了些,此时冷傲偏头:“你没必要知道。”
    可她不回答,兰芷也能猜到七八。对女孩来说,为家人复仇是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她这么费尽心机想要接近虎威卫的校尉,定是希望利用校尉完成一些事情。
    ——这丫头……还真是高看自己!
    兰芷冷了脸:“那你便真该谢谢我今夜将你带了回来,否则,怕是不过多久,你便也该去陪你的双亲了。”
    女孩怒目而视:“你——!”可张口半响,却找不到辩驳的话语。两人互看片刻,女孩突然变脸一般换了副面孔,竟是娇笑了起来:“得了,知道姐姐心疼我,是我不识好心。姐姐既是来送我一趟,我也总该表示一二,不好让你白白回去。”
    她几步行到兰芷身旁,拖了兰芷的手,身形轻快进了卧房。又丢开兰芷,自己扑去床上翻找,片刻拿着个东西跳下了床,欢喜道:“姐姐你看!”
    兰芷朝她手上看去,便见到了一节墨绿玉柱,根部还系了一根带子,隐约知道是作何用途。果然,女孩嘻嘻笑了起来:“当初老鸨将这东西给我时,我还觉得它定是无用,却不料真能派上用场。”她将那带子系在腰间,笑容天真又妩媚:“难为姐姐如此照应,今夜我定是会让姐姐尽兴。”
    兰芷将目光从那玉柱上收回,面无表情回望。女孩假意顿悟,一拍脑门:“哎呀!莫不是姐姐想要主动?给你给你。”她解开带子,将玉柱递给兰芷:“我怎样都好,随姐姐的喜好。”
    兰芷不接,只是在女孩笑盈盈的注视下,没甚波澜道了句:“衣服脏了,我要去洗个澡。浴室在哪里?”
    女孩自称新凤院的头牌,倒也不是胡言,看这居室便可见一斑。她的卧房后有个几丈见方的浴池,汩汩温水从四周注入,满室都是暖暖的水汽。兰芷在虎威卫时洗浴不便,忍不住在浴池中泡了许久,回到卧房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卧房灭了灯,兰芷以为女孩歇息了,悄声行去桌边坐下,偏头却见女孩头枕着床沿,半瘫在地上。
    兰芷的眼片刻才适应了黑暗。女孩只穿了一件毛裘,遮住了大半个身子,黑发散乱,瓷白的四肢暴露在夜色之中,显得分外伶仃。她手中捧着一个香炉,此时一明一灭闪着微光。女孩将鼻子凑在香炉边,似乎很是沉溺于香炉的香气。
    兰芷轻抽鼻子,便闻到了有些熟悉的异香,脸色立时难看!
    ☆、第20章 下毒(一)
    兰芷点亮房中烛火,寻到屋中装水的面盆端起,几步行去女孩身前,就将盆中的水朝她泼去!
    水浇灭了香炉,浇湿了裘衣,也让女孩一个激灵。她本来闭着眼,此时迷茫睁眼看向兰芷,半响方低低一笑:“是你啊。”她低头去看*的香炉,也不气恼,只是喃喃道:“你不喜欢这个味么?不好意思啊,我也没先问问你……”
    她挣扎着想坐起,却明显力不从心,努力许久,终是放弃。然后她索性彻底瘫在了地上,目光无神盯着虚空。
    兰芷俯身,将女孩手中香炉夺走,又行去浴室,将香料倒去水槽。见到香料被水冲走,她方才回到卧房,在女孩身旁蹲下,俯视她问:“你可还有这东西?”
    女孩凤眼半阖,反应迟缓道:“哦,你问玉丹髓么……有啊,我买了很多……呵,我有的是钱。”
    说话间,她就想闭眼,兰芷却伸手去晃她:“你都放在哪?”
    女孩再次被扰,便拧起了眉:“别吵……”可那不悦的表情很快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飘渺笑容:“娘亲正在教我绣衣裳呢……”
    兰芷叹口气。很显然,玉丹髓的药性已经发作,女孩沉浸在美好幻觉里,无法自拔。她将女孩从裘衣中拖起,拎去了浴室,直接甩进了浴池里!
    伴着噗通的水声,女孩入水沉了底,一时没了动静。可不过片刻,她便挣扎起来,四肢乱动浮出了水面,而后扑在池子边缘,呕吐起来。
    兰芷在旁静静看着。女孩吐出了好几口水,拼命喘气,总算恢复了神智。她赤身缩去浴池一角,疲惫问:“你怎么还没走?还真想让我伺候你么?”
    兰芷不理她的胡言,直接道:“你知不知道玉丹髓是慢性□□,而且用多了会上瘾。”
    女孩不答话,显然是对此早有知晓。兰芷的语气几近命令:“戒掉它。”
    女孩双手插在湿发中,许久没有说话。许是水汽氤氲,让这个本该自在活在父母庇护下的孩子,看着竟有了些成熟的颓废。她的声音死板无波:“怎么戒掉呢?我会做噩梦。便是醒了,发现自己在这种地方,也觉得活不下去。”
    兰芷无言以对。女孩微垂首,面上一片死气,缓缓道:“或许那一天,我便该让你杀了我。”
    房中一时只能听见汩汩流水声。许久,兰芷打破了静默。她开口了,却依旧只说了三个字:“戒掉它。”
    这句话意外坚定,女孩不再出声。兰芷忽然行到女孩身旁,在靠近她的浴池岸边盘腿坐下:“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用过玉丹髓。”
    女孩终是抬头,微微诧异看向兰芷。兰芷盯着浴池中晃动的水波,低声道:“失去家人后,我遇见了一位萧公子。他是中原人,待我很好,可他的许多朋友却容不得我。有位一直跟随他的老大夫,家人都被宇元人杀了,更是万般憎恨宇元人。那大夫假意和善待我,只道要为我治失眠噩梦,骗我用了玉丹髓。”
    说到这,兰芷似是陷入了回忆,声音愈发低沉:“大夫说这东西是稀罕药物,萧公子也时常服用。而我的确也见过萧公子服用,因此深信不疑。我依照大夫的方子每晚熏香,足足有月余。期间果然夜夜好梦,只是身体却渐渐差了,萧公子这才发现了不对。”
    “他素来待我温和,那次却不容商量逼我戒掉,派人搜走了我所有的玉丹髓,将我关在屋里。我心中其实也知晓他是为我好,可瘾症上来却控制不住,发狠骂他,威胁要杀他,又问为何偏偏他可以服用。而他任我打骂,还斥退了一众前来相护的手下,丢下了他的所有事务,就与我两人单独待在房中。”
    “我真的差点杀了他……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对我那般有信心,可是那一刀若是割得再深些,便可以当场要了他的命。他身患奇疾,每晚骨缝都会疼痛难忍,玉丹髓可以抑制他的痛楚,可便因我失去理智时愤然不平的一句话,他便再也没用过玉丹髓。”
    “他陪我度过了最难熬的半个月时光。瘾症上来时,我缩在被子里,难受得发抖,他便环住被子抱住我,为我低低唱歌。”说到此,兰芷停顿了许久,轻轻唱了起来:“三月暮,花落更情浓。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
    她低哑的歌声回荡在空空的浴室里,显得有些沧桑,却分外温暖。一曲终了,兰芷抬手,摸了摸女孩湿透的黑发,就如当初询问是否要杀了她一般,柔声道:“我不能夜夜抱着你,为你唱歌,但是今夜,却是可以的。”
    女孩怔怔看她,眸中有情绪闪过。她似乎想摆出个嫌弃或是嘲讽的表情,可努力许久,却终是将头埋在兰芷腿上,痛哭失声。
    这日清晨,兰芷是卯时中(6点)离开新凤院的。她与段凌相约半个时辰后在虎威卫相见,可她的衣服脏了,是以想先赶回宿舍换身新衣。怎料她回到女兵营,却见到段凌候在她门前。
    几次见到此番场景,兰芷倒不再惊讶,只是无奈行上前。见四下无人注意,她低声道:“哥,这么大清早的,你怎么又特意跑一趟。”
    段凌微微一笑:“你和杜怜雪都要双宿双飞了,我能不巴巴追来么?”
    杜怜雪便是昨日的女孩。兰芷微窘,知道昨晚她的举动定是传入了段凌耳中。连女孩的姓名都查了出来,定是花了心思。她也不知段凌信不信她喜欢女人,遂试探问道:“哥哥好像不吃惊?”
    段凌一勾嘴角:“我吃惊啊。”他停顿片刻,见到兰芷疑惑的眼神,这才接着道:“我吃惊你为与我撇清关系,竟会当众演戏,假借醉酒,说自己喜欢女人。”他暼兰芷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么舍本算计着,阿芷莫不是想干什么捅破天的坏事情?”
    被看穿了。兰芷一声轻咳:“哥哥多想了。”朝屋门行去。段凌也不纠缠,翩翩跟上,却是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布老虎,递给兰芷:“新年礼物。”
    小老虎随着段凌手腕的轻摇,在兰芷面前憨头憨脑晃了晃。兰芷眨眨眼,好奇接过,翻来覆去细看。出乎她意料,这老虎与寻常人家小孩的玩具没甚不同,甚至布料还是旧的,看着很有些年头。她嘴角微翘,将老虎收入袖中,口中道:“谢谢哥哥费心。我都没有为你准备礼物。”心中却暗想:送这种孩子的小物事给我,哥哥是还将我当成小孩么?
    虽然这般想,但兰芷依旧觉得心情大好。她掏出钥匙开门,却听段凌道:“无事,这也不是我特意准备的。16年前那场宣誓后,我不是找人一起欺负过你么?说来我那时无法无天惯了,可那次回了家,心中却怎么也放不下,这才去街上买了些小玩意,打算找机会送给你。家人见了问我,我还理直气壮回答,自小讨好了纳兰王,将来长大了定是事半功倍。”
    兰芷的动作顿住,扭头看向段凌。段凌就站在她身旁,见她看来,笑了笑:“可惜,后来一直没找到机会。现下才送给你,怕是也晚了。”
    没有缘由的,兰芷忽然觉得这样的段凌很温柔。她自是不好意思将心中莫名的感受说出口,却是微微红了脸。她低头推开门,神情却是一变。
    段凌立时觉察了不对。两人行入屋中,段凌方才开口问:“怎么了?”
    兰芷不语,在门后蹲下,朝着门缝细看,片刻后站起,朝段凌道:“昨夜……有人进了我的屋。”
    段凌便见到她手中多了两跟发丝,心中了然。很显然,兰芷警惕性甚高,每每出门,都会在门上系一根头发。现下头发丝断了,便说明有人趁她不在,偷偷进来过。
    段凌皱起了眉:“虽然是大年,但虎威卫防守不松,应该是军营中人。”
    兰芷点点头:“或许……便是昨晚跟踪我的人。”
    段凌神色微变:“你昨晚还被人跟踪了?”
    兰芷连忙道:“无事,她从军营跟出来我便发现了,她也没从我这听到什么秘密。”
    段凌却沉了脸:“你都被身边人盯上了,这还叫‘无事’?”
    对着这样的段凌,兰芷觉得有些心虚。她心知是自己之前感情用事,杀了那中原细作,方才惹来了麻烦,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走开几步,在房中四下查探。
    她在茶几边停了步,拿起了上面的茶壶。壶盖和壶身的花纹繁杂,兰芷却记得她出门时,茶壶盖与壶身并不是这般对应的,有人动过它。她拔下银质发簪,插去茶壶水中,片刻后拿出,便见到银簪泛了黑。
    段凌一直在旁看着,此时已是一脸阴郁。他想起上回他跟踪兰芷时,曾经见到两位女兵,想是司扬派来的。而司扬的相好袁巧巧又善用毒……
    段凌开口道:“你得罪了袁巧巧?还是得罪了司扬?”
    兰芷自是知晓司扬对她的怀疑。只是袁巧巧……她摇摇头:“我不记得得罪过袁巧巧,司扬……这人性格沉稳谨慎,没来由的,应该不会给我下毒。”
    段凌一声冷哼:“是不是这两人害你,一试便知。”他一掀衣摆,在桌边坐下,强压下眸中的寒意,朝兰芷道:“你去隔壁一趟,传她二人过来见我。”
    ☆、第21章 下毒(二)
    却说,司扬昨夜跟踪兰芷去了新凤院,眼见兰芷和女孩进了屋,可她伏在屋顶细听,却听不见丝毫声响。天空又开始飘雪,司扬冻得够呛,可既然已经来了一趟,她便想再耐心等等,不准兰芷一会出来了,她还能顺藤摸瓜查探一番。
    可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直到大雪在屋顶积了厚厚一层,兰芷却依旧呆在屋中。司扬无奈,只得回了虎威卫。
    到宿舍时已是寅时末(5点)。袁巧巧候了一夜,早就怒气冲天,司扬哄了许久,好容易浇熄了她的醋意,就听见有人敲门。她打开门,便见到兰芷站在门外。
    袁巧巧又开始瞪司扬了。司扬一声轻咳:“兰芷,这么早。”她看虎视眈眈的袁巧巧一眼,还是顶住压力道了句:“新年好。”
    兰芷也礼貌回应,复又道:“段大人请两位过去我房间坐坐。”
    司扬便是一愣。她不料段凌这个时间会在兰芷宿舍,更不知道他找自己和袁巧巧为何。她看袁巧巧一眼,见袁巧巧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心中立时有了不好预感。
    可副使召见,她也无法推脱,只得与袁巧巧一并去了隔壁。
    踏入兰芷的宿舍,入目便是一片水红。说来,这宿舍刚刚分给兰芷时,司扬还来过几次,可前些日子段凌帮兰芷整修了一番,现下再看,她却几乎要不认识了。
    木板小床换成了雕花大床,床上挂着水红色的床帘,垫着水红色的被褥,铺着水红色的床单。这风格显然不是兰芷的喜好,可她还是顺从段凌默默使用。屋内添了方桌小榻交椅。方桌上是明亮的铜镜,以及各式各样的妆奁,装满了胭脂水粉首饰。司扬不曾见兰芷用过这些东西,可段凌依旧三天两头为她置办。这让司扬感觉有些古怪,就好像……段凌办事也不问过兰芷意见一般。
    段凌此时坐在交椅中,佩剑置于一旁的茶几上。男人身着赭色劲装,衣摆下露出了水红色坐垫的一角,沉稳的暗红配着明媚的亮红,倒是分外喜庆。司扬不敢怠慢,躬身问礼。段凌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嘴角一勾开口道:“兰芷,给客人看茶。”
    兰芷便从茶几上捧了茶壶,为司扬和袁巧巧满上茶。段凌笑着盯住司扬:“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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