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一角也放着几个香囊。兰芷的目光落在那香囊上,心中暗道:这酒楼中香囊何其多,她总不可能一间一间包厢翻过去。到底哪个香囊里有她要的东西?
    思绪到此,似乎便进入了僵局。兰芷的筷子顿住,换了个方向思考:如果她是中原细作,会将藏着秘密的香囊放在哪里?这个地方必须不惹人注意,而且安全,否则难保不会有客人闲来无事翻弄香囊,把里面藏的东西找出来,白白浪费了她的心机……
    这样的地方,到底会是哪里?
    ………………
    兰芷心中有想法渐渐成型。她也不着急,慢慢将盘中的菜吃了个干净,又招来小二结账,末了才问道:“小二,你这可有茅厕?”
    小二恭敬指路:“客官下楼,从小门进后院,右拐有间单独屋子便是。”
    兰芷依言前去。茅厕不分男女,只是分隔出了几间茅坑。兰芷一眼便看见茅厕角落放着数个香囊。那香囊成色甚新,可沾了污水浊物,看着很是恶心。
    四下无人,兰芷抿唇盯着那香囊片刻,终是无奈将它们捡起,躲进了一间茅坑。又在茅坑中打开香囊一一翻找,果然在其中之一的香囊中,找到了个更小的香囊。
    她没有猜错,那细作果然将东西藏在这里。试想,茅厕之地污脏,且人们来去匆匆,又怎会有心思去翻茅厕地上的东西?
    小香囊没有被浊物污染,看着干干净净,兰芷将其打开,便见到了一卷起的纸条。纸条上书三个字:无相寺。
    便再无其他。
    茅厕异味浓重,兰芷难受抽了抽鼻子,用手捂住了口鼻。无相寺她知道,是浩天城中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那细作告诉她这个地点,定是想再让她去那里。
    只是,这纸张只给了个地址,那中原细作想让她传递的消息,又在哪里?
    兰芷将那皱巴巴的纸张展平了些,终于发现了端倪:这纸张的质地,和萧简初给她传信时所用的信封纸质地很像。估计只要将这纸张放入水中,墨迹便会改变,重新组成真正的消息。
    这么看来,消息也找到了。可无相寺那么大,她又该将东西交给谁?
    兰芷再看向装纸条的小香囊,却是想起了些听闻:她在女兵营时就曾听说,无相寺有颗百年菩提树,时常得人香火供奉,极其灵验,因此近年来,有许多人会去寺里对树祈愿。他们将藏着愿望的香囊扔去树上,以寄心情。
    ——所以……她只需要将香囊扔去树上,便自会有人来接收消息?
    这法子倒是安全,丝毫不会惹人注意。兰芷心中有了底,这才将小香囊收入怀中,又捧了其余香囊出了茅坑,丢回茅厕角落。然后她在后院井边打水洗手,却并不用水浸湿那纸张,便直接出了永乐酒楼。
    她对纸张中的消息并不感兴趣。她会来这走一遭,不过是出于对那细作的敬意。她只需将东西送到,往后,便再也不掺合他们的事情。
    时是下午,兰芷到了无相寺。前来上香祈愿的人很多,兰芷先去大殿里给那中原细作上了一炷香,这才到菩提树下假意祈愿,将香囊扔去了树上。
    菩提大树枝叶繁茂,树上大大小小的各式香囊有数百个,兰芷的香囊挂去树枝上,便泯于众矣。若不是有心人尽力去找,怕是没法发现。兰芷却再不多看再不多留,转身利落离去。
    她已经涉入太深。这香囊能否传到那细作的同伴手中,真不是她该管的。一切便到此为止吧。
    兰芷离开得干脆,没有发现寺庙角落中,行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段凌缓步走到大殿门边,眸中沉沉,面色阴郁。
    今日所幸他亲自来了一趟。那两女兵都是虎威卫专司跟踪的高手,却被兰芷甩掉了。这人的反跟踪能力意外之强,怕是宇元国里,除他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能跟踪她的人。
    段凌盯着那菩提树默立半响,终是行到寺庙门边,找了个乞丐,给了他半两碎银,让他去城中帮忙通知人。
    他等了一刻钟有余,几名心腹便赶到了无相寺。段凌也不解释,直接下令道:“今晚你们在此埋伏,若见到有人从树上取香囊……”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薄唇轻掀,道出了四个字:“当场诛杀。”
    心腹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可是……段大人,无相寺向来香火鼎盛,又是佛家清静之地,我们在这杀人,怕是会有人问责大人,对大人不利。”
    段凌摆摆手:“无妨。你们只道是抓捕细作,其他事情我自会处理。”
    心腹们这才安心应是。却又有人道:“段大人,若是抓捕细作,为何不留下活口,带回天牢好好审理?”
    段凌冷着脸看那人,那人心中一惊,自知多事,连忙垂下了头。段凌这才收回目光,缓缓开口道:“杀了他,我不需要审讯。”
    段凌下山后便回了府邸。他没有等太久。夜色降临,浩天城下起了大雪,当雪白铺满院落时,心腹来回禀了:“段大人,无相寺关山门后,有一中原长工便出来打扫寺庙。他趁无人注意,去菩提树上取下了这个香囊。”
    心腹将香囊呈上。段凌接过,置于掌心细看,又漫不经心问了句:“没惹出什么乱子吧?”
    心腹答话:“他一解下香囊,我们便杀了他,没闹出大动静。与寺庙那边也交涉过,没有问题。”
    段凌这才点头道:“好,你下去吧。”
    心腹告退。屋中只剩段凌一人。他打开香囊,从中取出纸条,便见上书三个大字:无相寺。
    内容似乎并无古怪,可段凌指尖搓了搓那纸张,却觉察出了问题。中原国不仅是礼仪之邦,,历史源远流长,而且手工艺精湛发达,工匠们时常能做出些有意思的玩意。段凌曾经见过这种纸张,也知晓这种纸张的秘密,遂让下人打了一盆水,将纸张放入了水里。
    墨迹先是模糊,而后重新组合,一行小字显现出来。段凌细看去,原来是宇元*队近期在中原国剿匪的计划。
    前些日,虎威卫中出了叛徒,一个百户将这消息传了出去。向劲修抓住了那百户,可用尽刑罚,却也没有撬开他的口,因此也不知道这消息传去了何人手里。现下,竟是无意被段凌找了回来。
    段凌沉沉默立许久,缓步行到地炉边,将那纸揉成团,扔了进去。待到火舌吞没了纸团,青烟徐徐散了一室,他方才开口唤道:“来人。”
    下人推门而入。段凌吩咐道:“着人去虎威卫一趟,叫女兵营的兰芷过来见我。”他看看书桌上的沙漏,竟是已近子时(23点),思量片刻,又补充了句:“让管家直接带她去我卧房,顺便告诉她……”男人停顿片刻,幽幽道:“我想她了。”
    说完这话,想象着女子受惊僵硬的神情,段凌总算觉得心中舒坦了些。这让他终于能长长一声叹息,摆摆手道:“快去吧。”
    ☆、第14章 身世(一)
    却说,兰芷回到女兵营,不出意料见到了司扬。女人神色如常与她问好,又问她此次出外,去了哪里见了谁,态度倒是和善。
    兰芷却清楚,司扬定是已经得到消息。她知道她的人手跟丢了兰芷,也知道兰芷发现了她的人跟踪,却只是装傻。她这般正面交涉,兰芷便也不戳破,避重就轻答了些话,敷衍了过去。司扬没有真凭实据,又打探不出什么,也只得作罢。
    这么到了傍晚,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入夜之后,女兵营的院中都是白茫茫一片。兰芷自小生长在南方,甚少见到这么大的雪,忍不住出外观看。她在雪地中行走,看着自己的脚印一个一个印在平整的雪地上,正觉心情平静,却见远远行来了一人。
    来者竟是任千户。他在兰芷面前停步:“兰芷,段大人让你去他府上。”
    兰芷一愣:“现下?”
    任千户显然依旧不待见她,此时冷傲偏头:“对。段府家丁在虎威卫门口等你,你快些过去。”也不多留,转身离去。
    连接她的人都派来了。兰芷无奈,只得前去。虎威卫门口果然停着辆马车,兰芷上了马车,行了约莫两刻钟,便到了段府。管家在门口迎接她,又带着她七转八绕,进了一间院落。
    兰芷始一进房,便觉察屋中有温暖的潮气。她四下扫视一圈,见这屋子布置的大气简洁,却不像个接客的大堂,反倒……更像卧房。她心中疑惑渐升,却见那管家朝她躬身一礼:“姑娘且先等等,段大人在后面沐浴,稍后便到。”
    兰芷脸立时僵了:沐……沐浴?
    原来,她在屋中感受到的潮气,是段凌沐浴时产生的水汽?
    所以说,这屋子,真是段凌的卧房?
    她还以为他这么急急找她,是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大半夜的,他把她召到他的卧房里,自己还跑去沐浴……
    ——他……他到底想干吗?!
    答案呼之欲出,兰芷却犹不死心,问道:“段大人平日都习惯这个时间沐浴吗?”
    管家摇头:“不是。段大人说,他想你了。”
    这似乎是答非所问,可答案却昭然若揭。有了这句话,再配合这番场景,段凌的目的……傻子也能猜出!
    管家说了这话,便也不再管兰芷,躬身一礼退下,临走还不忘关上房门。屋中忽然没了声响,只剩隐约而又细弱的水声,提醒兰芷她的处境。
    兰芷身体僵直片刻,很快做出了决定:她不能留在这里。与其等段凌出来后两人正面冲突,还不如趁现下速速逃离。那管家就守在院外,她可以声称记起了有急事,必须立刻去处理,告之一声,溜之大吉。待到明日,她再挑个合适的时机,装傻向段凌赔罪。只要处理得当,相信段凌不会大发雷霆。
    思路已定,兰芷毫不犹豫转身,就朝屋门行去。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了一旁茶几上的东西,脚步瞬间顿住。
    ——段凌卧房的茶几上,竟是有个眼熟的小香囊!!
    兰芷扭头朝屋后看,见段凌还没出来,几步行去了茶几旁。她拿起那小香囊细看:外形果然和那中原细作的小香囊一模一样。兰芷将其打开,见里面空空,什么都没有。再拿起置于鼻尖一嗅,便闻到了寺庙中特有的檀香。
    兰芷只觉心中一沉:相同模样的香囊出现在此处,里面空空,还沾上了寺庙的檀香——这不可能只是巧合。这小香囊,十之*就是今日她扔去菩提树上的。
    可她扔去菩提树上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段凌这里?!里面的纸条呢?又去了哪里?
    兰芷抿唇,脑中急速飞转。耳后却突然响起了男人的声音,沉沉暗暗:“怎么?兰芷喜欢这个香囊?”
    兰芷惊得呼吸都有瞬间停滞!她根本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可段凌何时竟已来到她身后?!
    ——她在萧简初身边时,曾经学习过反追踪之术,善于发现暗藏之人气息。但今日跟踪她的人若是段凌,她定是无法察觉!
    此念头一出,兰芷脑中的杂乱思想终于清晰:天牢那日,段凌还是对她起了疑心。于是他跟踪了她。今日她的行迹,怕是一滴不拉落入了这个男人眼中……
    ——可他便是再厉害,她躲在茅厕时,他也没可能看清这个香囊,又怎能从树上将它找出?难道……是无相寺那边的人出了岔?那他看到了纸条吗?又发现了纸条的秘密吗?他将她当成了细作同党吗?今夜他叫她来他府上,到底是想怎样?……
    段凌靠她靠得极近。男人沐浴后,周身潮热的水蕴未散,那呼吸也似水汽温热,轻缓打在她的脖颈。兰芷不自主紧绷了身体。她被禁锢在桌子和段凌的胸膛之间,微微侧头便能碰到男人□□的肩。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无形的压力逼得兰芷不敢轻易动弹。
    无数个问题在兰芷脑中闪过,却终是定格成一个更为清晰的想法:
    ——这下……她想逃都没法逃了!
    段凌低头,看着面前女子僵硬的脖颈,终是觉得沉重了一晚上的心情轻快了些。很显然,兰芷清楚了利害,并且因此紧张。他承认他故意吓唬她了,可他不觉得他过分,毕竟今日,她的所为实在危险。
    自天牢回来后,段凌便对兰芷不能言说的隐情有过猜想,可她会和中原细作扯上关系,却是段凌能想到的最坏可能。
    宇元国对待细作手段有多残忍,段凌身为虎威卫副使,再清楚不过。今日之事被他压下了,实在是侥幸。他令心腹当场杀了那接应者,而不允将人带回天牢刑讯,就是怕兰芷会被牵连。
    可他也只救得了她一次。往后兰芷继续这么冒险行事,若是被识破了细作身份,他也保不住她!
    段凌不知道兰芷为何会与中原人搅在一起,可他决不允许今日的事再次发生。他打算开诚布公和兰芷谈一谈,至少要弄清兰芷的想法,方能对症下药。只是,这丫头防备心重,并不信任他。他却不敢再等。为尽快取得她的信任,他还是决定告诉兰芷她的身世,告诉她他们俩的关系。这便是今日他找她来的原因。
    最初的惊慌紧张过后,兰芷镇定下来。段凌没有将她扔进天牢,而是将她召来府中,就说明他暂时不打算对付她。她直直站立,就这么一动不动,只待段凌摆出筹码。却感觉男人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无形的威压立时消失了。兰芷不明所以,缓缓偏头转身,便见段凌只着一条长裤,赤着精瘦的上身,立在她的面前。
    男人身材很好,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暗色的绸布包裹住修长的腿,隐约有些干练的味道。兰芷只看了一眼,便低头垂眸,恭敬肃立。
    段凌一声轻笑,却是不容置疑道了三个字:“抬起头。”
    抬起头?他到底想干吗?兰芷心中没底,却是无法,只得再次抬头。
    段凌脸上不见半点不悦,朝着她温润一笑,转身。他背对着她,将湿发盘去头顶,轻声道:“兰芷,你看。”
    没有了遮挡视线的长发,兰芷终是见到,段凌的后肩上,竟是有一朵和她一模一样的兰花。那兰花个头更小,只占据了段凌半个肩膀。颜色也不似她那般朱红,而是浅淡的黑灰色。且不是与生俱来的胎记,而是被人烙上的,有些年头旧伤痕。
    一时间,兰芷心中的盘算与戒备通通消散。她愣了一愣,行到段凌身后,竟是不自觉抬手,去触那朵花。当温热的指尖碰到微凉的肌肤,兰芷方才反应过来,迅速缩手,却见面前的男人转身朝向她,缓缓笑了开来。
    那笑容出乎意料的温暖宠溺。兰芷被那笑容搅得无措,退后两步站立,片刻方垂头道:“段大人……你身上,为何也会有那朵兰花?”
    段凌行去一旁,拿了小榻上的干净衣服穿上:“这不是兰花,而是尹罗花,传说生长在极北之地,十年方能开花,是神赐的灵药。”
    兰芷听着,终于抬眼看他。可段凌穿好了外套,却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朝兰芷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见见……我们的渊源。”
    ☆、第15章 身世(二)
    车厢之外,车夫勒马停下。段凌起身:“便是这了。”
    兰芷跟着段凌下了马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巨大木门,门上封着厚重的铁锁链。这似乎是个大宅院,占地面积甚广,可木门的朱红色已经基本剥落,门外的石梯石墩也古旧残破,两侧的围墙竟是隐隐泛着黑灰色,仿佛曾经遭过大火。
    兰芷再扭头四望。放眼看去,围墙尽头是街道,只是已过子时,行人稀少。按照马车的行驶时间估算,他们现下应该在浩天城三十街之外,接近城郊了。
    耳边却传来了铁链的落地声,叮叮当当,在安静的子夜,清晰地格外惊人。兰芷朝声响处看去,便见到木门已经打开,而段凌立在黑漆漆的门洞边,静静等待她上前。
    车夫不知何时已驾车离开,兰芷犹豫片刻,行到段凌身边。雪依旧在下,男人伸手,抖了抖兰芷斗篷上的雪花,又帮她将兜帽盖去头上,这才抬脚,率先跨入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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