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队覆没,”户锦沉了一会儿,转头看着蓝墨亭的眼睛,一字一顿,“唯我……被生擒。”
    “一根长矛刺穿我的肩甲,矛尖上,涂着他们族里密制的麻药……听说是他们专门用来猎兽用的。”
    长胜户锦,也被生擒过?这在大齐,真是闻所未闻。蓝墨亭忽而想到了什么,满脸震动地看着户锦。
    户锦启唇刚要讲,门外传来铁卫的声音。
    “大人,户将军的带来的姑娘接过来了。”
    两人都是一震,同时看向门外。
    被户锦称做内眷的那个漂亮的女子,正从马车上下来。户锦似忘了方才还有未讲完的话,目光追着她的步子,半晌,轻轻呵出口气。他疲惫地俯回床上,不再说话了。
    蓝墨亭凝着眉,起身迎出去。引着那女子进来时,见户锦不知从哪扯过条薄被,自己盖住身下。
    那女子一进门就飞扑到户锦床边,张着玉葱样手指,想抚背上层叠的伤痕,却又怕弄疼他,眼泪滚滚下来。
    户锦含着宠溺的笑,撑起大半个身子,把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慰着什么。那女子似是十分依赖和顺从,听户锦说了几句,就转涕为笑,依恋地靠着他,转瞬竟睡着了。
    户锦撑起来,把床让出来,安置好她,又把薄被给她盖好。做完这些,又疼出一头的冷汗。
    他示意蓝墨亭无妨,自己套上外衣服外裤,又去拿长斗蓬。蓝墨亭实在看不过去,走过来替他披上。户锦垂着头,任蓝墨亭给自己系上带子。
    “末将该去追粮队了。”他哑着声音。
    “去吧。”蓝墨亭拍拍户锦手臂,“路上小心身子。”
    “谢谢大人。”户锦抬起头笑了笑,掩不住满眼的心事重重。
    那套玄色长甲就安置在桌上,户锦珍视地摩挲了两下,双手捧起,面向蓝墨亭,“请代转达云帅,我阵前释囚,实犯大错。云帅不追究也是替我担了天大干系。京城再聚时,户锦定当拜谢。”
    蓝墨亭沉默点头。
    户锦双手捧甲过头顶,单膝跪下,“这甲,定是对云帅来说相当紧要的人的。”他仰起头,目中有些星光,“户锦从今而后……恐怕也上阵的机会了,不该叫长甲随我一同蒙上灰尘。请代我还给云帅吧。”
    蓝墨亭长叹,心中暗叹好个聪明的人。
    户锦将甲放置在身侧的地上,收膝并拢,行子侄礼一叩到地,“户锦拜别。”
    “户锦……圣上驾前,用心分说,未必没有机会。”蓝墨亭关切地扶他手臂。
    明明白白的暗示。
    户锦垂头掩住蒙上雾气的目光,“是,户锦谨记。”
    回到床边,轻轻托起床上熟睡的人,走出医馆大门。
    医馆的老头追出来,跺脚,“可是不要命了,这一身的伤,怎么就走了。”
    蓝墨亭久久在尘土地里,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的方向,手中捧着的铁甲带着血腥气息,沁凉、沉重。
    “大人,云帅接到回防的命令了。”有亲卫过来禀,“已经启程回援老王爷去了。”
    蓝墨亭跺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户锦明显有话要讲,却未及讲清,云扬那边诸多的事情都还未向云逸报备,云家这两兄弟此回阵前碰面,不能不叫人担心。
    “西南的空介派掌门已经如约赶到城内去了……”亲卫又禀。
    蓝墨亭皱眉。圣上命令收编的江湖高手中,就有这人。他们也是费了些心思,才促成此事,万不能办砸了。
    “走吧。”蓝墨亭翻身上马,率人向城门口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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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岭南,座落着东、西、北三座小城镇,周边散落着许多小村,南面是山地,绵延数百里。本是十分清幽所在。却因着十年前的驻兵一事,而成为此刻大齐最紧要之处。数万刘肃老王的精兵,将此地团团围住,剿匪进行了月余,驻在镇里的私兵,已经大部分被和平收编,但情势却更加严峻。尚数十股私兵,散落在密林遍布的大山。他们多是土匪出身,参军本就是混口饭吃,如今大军动乱,便又有人拉起山头来,划山而踞。杀要越货,手段残忍,更因屯着大量钱财,隐隐有拉兵丁,买壮丁充实力量的态势。
    国丈和老王正在帐内研究着敌情。
    “现在情势已经由收编转为剿匪。能入山的,都是最强悍的力量,定会顽抗到底,收编不成,看来要有血战了。”老王分析。
    国丈扭头看云扬。云扬凝着眉,思索不语。
    “扬儿,你怎样看?”国丈出声问。
    云扬轻叩地图,沉吟了一下,“我觉得,不与之血战也有办法瓦解……”
    “那是什么?”老王讶道。
    云扬撩起眼皮儿,看了看老王和国丈,犹豫片刻,提议,“朝廷可愿招安?”
    两人愕然。
    “穷凶极恶之徒,杀了干净。”老王挥手不予采纳。大齐马上江山,武将骁勇,快意胜负。战争中,从未有过这样先例。
    “云参军可是有了讲义,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国丈在一边打圆场。边说边抬眼看云扬,眼中有惊疑。
    云扬怎会感应不到国丈目光,咬唇。
    “先围住几处重要的山地,断其粮草,再寻觅乡间与匪首关系密切之人,派上山去劝降。”云扬循循分析,“咱们先把优厚条件摆出来,即使劝不动匪首,也足以动摇他们的军心。恩威并施,不难迫其就范。”
    “哪里要那么麻烦。咱们大军兵精将勇,再说,过几日云帅就率覆面铁卫军驰援而来,匪不过万人,咱们就当进山捉一万只兔子去。”下面有将领也表示不同意。
    众人听他说得生动,都哈哈笑起来。
    “捉一万只兔子,可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和人力?”云扬转目看向众人。
    “秦地的粮不日就押到了,咱们耗得起,”有人高声应。
    秦地的粮?云扬眉头紧皱,“能以最小代价换取胜利,何必劳民伤财?”
    “伤的是秦地的财,咱们怕什么?”都是武将,粗声粗气挺直接。众人都附和。
    云扬面色有些白,手指不自觉抠紧地图边缘,但语气仍是不急不躁,“毕竟都是大齐子民,兵戈相见,总是自伤元气。”
    众人都沉思。
    国丈一直打量云扬神色,此刻转头对老王道,“到底是大齐子民,如果血战,到底是自伤元气。云扬的策略,既省人力财力,又可迅速见效。再者宫中传出消息,说春播节后陛下就会大婚,咱们若能提前得胜班师,也算是向陛下献上一份贺礼,是好彩头呀。”
    “喔?”这消息令众人都提起极大兴趣。大齐开国是位女帝,历经百年,才又出一位,而且登位时还未出阁,她的婚事,已经在坊间成为最热议的话题,“对,咱们若能向陛下献上这份礼,那定是锦上添花,咱们大齐中兴的好彩头。”
    在众人附和声中,云扬的提议顺利通过。老王立刻命云扬亲拟军报向刘诩请示,军报一式两份,由八百里加急快马递送,另一份写在薄绢上,缚于信鸽腿上,同时放出。鸽子可提前送到,若中途有误,八百里加急,也只晚了一天时间。
    散帐时,众人均兴致高涨,高声谈笑着出了主帐。云扬留下写军报,帐内一时安静。
    轻步声。
    云扬从案前抬起头,看见宛平郡主独自从帐外进来。
    “无碍了?”云扬起身,有些担心地看着郡主明显瘦削的脸颊。
    那次出事,他带着宛平出山,宿于北镇驿馆里。养了两日伤,又怕太过耽搁引起国丈不安,只得又带着她返回营中。郡主表现得十分坚强,只是不愿此事张扬,云扬便随她心意。谁知两人失踪两日后归营,这两日行踪,就颇引发众人暇想。回营后,二人互动,更显私密,不得不让人浮想连翩。郡主是女孩子,国丈无法深问,只得私下盘问云扬。云扬却同郡主统一说辞,只道雨天山体滑坡,郡主得云扬施救才得以脱险,别的一概不提。国丈自然不相信,“那两日内,为何避入北镇驿馆?”北镇离军营最远,且偏,云扬舍近求远实是让人生疑。
    云扬道,“山体滑坡,实在危险,虽雨势住了,但贸然穿过这片山地回营,实在危险。公主受了惊吓,自是避开人多处休憩,所以便选了北镇驿馆。”
    这话的内容半真半假,云扬缓缓道出,国丈还真不好分辩。沉吟半晌,国丈脑中精光一闪,“宛平车驾已毁,你又未骑战马,舍近求远未虑行路艰难?”
    果是老姜,云扬辩无可辩,只得起身撩衣,把错独自揽下,“是云扬行事欠稳妥,不敢求国丈原谅。”
    国丈抚额,完全明白了。光天化日下,这小两口可真是亲密接触了。心想虽当日云家提议退婚,但因无长辈介入,退与不退仍半吊着,这次事故可谓因祸得福,柳暗花明,云扬这小子终于与宛平日久生了情。看来一切还是待云逸来了,再分说清楚吧。
    国丈面带喜色,起身离开。
    此后,云扬和郡主的事情,似走了明路,军官们多有知道内情的,都喜道这是天赐良缘。再见云扬,也有亲厚者开开玩笑。郡主众人自是不常见到,只是云扬本人,却也一次没有分辩过。
    宛平缓缓走到案前,扶椅坐下。伤还未愈,轻微动作便轻喘。云扬看着她,脑子里映出当日国丈府初见时,那个身着官服,亮亮眼睛,睿智温暖的姑娘,不禁黯然。
    “听闻你帐前提议招安山上帮负隅顽抗的匪人?”宛平手指轻抚案上文书,低声问。宛平突遭大变,行动间已经鲜有笑意,淡淡的语气里,渗着凉意。
    “……是。”云扬愣了下,歉然垂目,“对不起。”
    “我虽恨他们入骨,但毕竟只是私事,怎及军务要紧。”宛平看云扬,“我是想说,大齐以武治国,你的提议,会引起军官们的反感。若是圣上批复下来,同意了你的提议,将士们表面上服从,却会因失去快意战场、立功扬名的机会,而迁怒于你。若是圣上不同意,剿匪的命令一下,他们第一个就要把你推到前面,别人杀十个,你纵使杀了一百,也可能会被有心人说成阵前懈怠,用你的策略打赢了一百场仗,哪怕只输了一场,也难保不会在之后被人翻出来清算……”
    宛平抬起幽深的眸子,凝视着他,“你聪明机警,这种自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你不是不清楚,为何还要做此提议?”
    云扬沉默半晌,哑着声音,“我是想,无论齐地还是秦地,虽然政见不同,甚至刀兵相向,但百姓何其无辜。自古以来,以一国之力,供养另一国,于百姓实是灾难。何况兵祸连连,粮草银钱征缴必然翻倍再三,百姓刚遭灭国,本就苦不堪言,此刻必是民不聊生。秦地一方水土,纵使亡国,实不该亡种……”
    宛平惊讶半晌,肃然,“云公子竟能想得这样高远。是我想窄了。秦地我幼时也曾游历,着实感叹那是礼仪发祥之地,诗书传承之源。中原人才济济,百姓勤劳质朴,若能舍一已之私,换得一方百姓安宁,值得了。”
    云扬眼睛有些湿,感激笑笑,“郡主大义。”
    云扬突然绽开的笑颜如同漂亮的雪莲,亮亮的。宛平被这明亮的笑意摄住,怔怔。她逃离似地扭过目光。在云扬看不到的角度,眼中湿润涌起,她听到自己心片片割裂的声音,“宛平此来还是特地谢将军救命之恩。军中有些许传言,将军不必在意。祖父那里,我会找机会分说。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宛平渐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却让云扬心痛不已。云扬垂着睫毛,眼眶都红了,“对不起……”当日退婚,他虽不悔,但今日的伤害,却让他痛惜难忍。苦涩的心意,全找不到补偿的办法,云扬无措上前一步,还待要讲时,宛平已经起身。她咬牙扶着案子缓了一下,继而扬了扬下巴,倔强的神情含着压不倒的傲气,“那事虽不幸,但其实就是个意外。宛平并不是闺中弱女,此许担当,还是能承受的。现在战事上情势未明,公子须小心应对,万不可再为宛平伤神。宛平觉得,经此事能有机会与公子倾心倾诉,彼此欣赏,实是难得,唯愿我们能长存朋友之义。”
    ☆、危机
    议政殿。
    刘诩认真地阅读着岭南的飞鸽传讯。普通的一份请示公函,竟是云扬亲笔,刘诩惊喜之余,捧在手里反复欣赏,舍不得放下。
    慎言进来时,正看见刘诩满脸陶醉的样子。
    慎言沉默地撩衣跪下请安,自起身,缓步走到刘诩案前。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薄绢上力透纸背的墨迹,笔走龙蛇。
    刘诩抬手,将绢递给他,“刚送来的飞鸽传信,你看看吧。”
    慎言接过来,脸色凝重地扫了几眼。
    “方才朕已经找来武将们探问过了。”
    “……臣知道。”
    刘诩接回绢条,笑道,“朕知道你耳目灵通,那主薄少史大人是如何看待此提议的?”
    慎言看了看刘诩,幽深的眸子里写满了沉重,满不似她显现的那么轻松。
    “大人们认为,大齐以武得天下,从没有向悍匪讲和的先例。大家认为应率军直捣匪剿,也让后来的不法之徒心存惧怕……”
    “慎言,大家的意见朕已经听到了,现下是想听你的意见。”刘诩打断他,神情掩不住的烦燥。
    慎言垂下目光,“臣的意见……大致也是这样。”
    “慎言……”刘诩拉长声音,脸色渐不悦起来。
    慎言抿唇,撩衣跪下。
    刘诩居高看着他,人虽跪着,但腰背挺拔,让人想起冬日的竹,瘦削、苍劲,无端地心疼。
    “起来回话。”她轻声责备,“伤可是好利索了?”放软的声气只余心疼。
    慎言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沉默起身。
    刘诩也沉默下来,摩娑着薄绢,掩不住的一脸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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