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坦承。
    又想到大漠偶遇,刘诩心内一动。
    云扬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气息,微动了动,深伏下身,“臣,罪犯欺君,却不是有心……”
    刘诩苦笑,这云扬,果然聪明。可又不辩解,不脱罪,就这样坦承,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宠爱太笃定,就是坦陈前,就抱着必死的心。云逸已在征秦,蓝墨亭因着都天明的原因,已经是帝党肱股,云家一时无虞,看来,云扬没了后顾之忧,才如此甘心。
    “秦主带来的皇子……”她想起文件上的那个“楚洛”。
    “臣不知……”云扬据实,未加妄测。
    刘诩顿住看他。果然片刻,云扬垂头,“父皇自失母后,据闻心智大乱。光凭这些年与齐交战,秦朝政令朝令夕改,委任将领朝臣无据可依,全凭主君一时兴起,就可推知。”他扬目看了看刘诩,刘诩笑笑点头,她承认,若不是这样,秦远比齐富足,不至兵败至此境地。
    “此回,以假秦储与陛下联姻,定也是父皇冲动之举……”他咬咬牙,“错未及铸成,还求陛下宽恕。”
    刘诩出了出神,探手扶住他肩,云扬震了一下,顺从地跪直身子,直视着她探寻的眼睛。
    “云逸……”刘诩踌蹰了一下,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云扬眼中终于染上颜色,他膝行半步,“大哥并不知臣身世……”忽见刘诩眼中似笑非笑神情,云扬咬唇,果然是自己真着急了,他理了理思路,“云帅不知臣的身世,只是捕风捉影地猜测,便甚为忧虑,便将臣……遣回乡中……”
    藏匿。刘诩脑中转出这两字。想到当日屡次遣人云逸军中找寻,最后还派出了尚天雨和慎言,均未查到云扬其人。现在虽然明白云逸做法是兄弟情深,无可厚非,但自己心中不能说是没有怨气。她眼里有厉气闪过。
    心思转了几个弯,垂目,却见云扬垂目屏息,笔直地跪着。
    “不替云帅求情?”刘诩诧异。云扬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云扬轻轻摇头,抬目,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陛下气过了,便就过去了。”
    刘诩抚额。云逸也好,秦主也好,明明是云扬要以命保全的人,却看着云扬以引颈就戳的姿态,倾心给予自己的信任,让自己无法不震动。
    云扬垂目。
    情事与政事,永远不要掺和在一起,这是他儿时以来,便得到的血的教训。铭刻,刻骨,亦深以为意。坦诚相告,绝不仅仅因为面前的人是倾心爱自己的人,更在于国事,政事中纠结的人,兜兜转转的命运。云逸不会获罪,秦主可以周全,这是云扬在心里最坚定的想法,他亦相信,齐主刘诩,亦有这样的胸襟和远略。
    “扬儿呀……”良久,刘诩苦笑唤他。
    一句扬儿,云扬心内百味纵横。他再抬起头,看到的是刘诩心疼又安抚的笑意。云扬眼中一涩,几乎滴下泪,他狠狠地咬住唇,“是。”
    “有人曾禀朕,说云家三子,为人心细,胆大,做事出人意表,周全细密。现在看来,果然没说假。”刘诩看他眼睛。
    云扬迟疑一下,明白过来,苦笑,“国丈谬赞。”
    刘诩点头,这话是国丈提及。
    刘诩再伸手扶他起身,云扬笑笑摇头。刘诩失笑,这小子,果然聪明。
    “刘肃老王正在各地派兵,围剿梁相私兵,国丈亦相随襄助。”刘诩看着云扬,神情和语气转为郑重。
    云扬凝眉想了想,便消化了刘诩透露给他的海量信息。他思索着,就事论事,“大批私兵,该是梁相早备下的,恐怕提防平太妃的意思更多些。陛下即位,梁相亦是倾尽全力的。只是那私兵由来已久,弓已上弦,再解散已是不可能。……他们名为私兵,但并未实际作战,实际上不算是谋逆,且都是大齐子民,为保国计民生,还是威吓为辅,宜招不宜剿……”
    看着云扬认真思索的样子,听语气,仿佛并无身份嫌隙,果是在大齐久了,思路上都有了云逸的痕迹。刘诩失笑,深深赞许,“果然他们二位没看错人。”
    云扬从沉思中醒悟,惊觉自己逾越得过,不禁咬唇。却见刘诩眼睛里已经透出亮亮的光采。
    在云扬略诧异的注视下,刘诩缓缓起身,“剿叛一事,刘肃老王坐镇中军,与国丈二人合力举荐扬儿做副帅。”
    迎着云扬震动的目光,她从身后桌上取来一枚金牌,居高临下,郑重,“为大齐,力挽十数万即将自相残杀的兵士的性命,保我宣平朝开朝便能息刀兵,掩血光,民生安居。扬儿,你可愿……领此君命?”
    “陛下!”云扬愕然半晌。金牌悬在头顶,刘诩期待的笑意,夹杂着最重的嘱托,他觉得两臂有千斤重,竟无法托起。
    “扬儿不愿?”
    抬目,刘诩已经半蹲在眼前,一手握住自己冰冷的指尖,暖和温厚。云扬使劲眨了眨眼睛,消去雾气。面前的人,不只是温情缱绻的爱侣,从和暖笑意里,散发出的大和之气,让他愈加动容。他认真审视着刘诩,仿佛要把她刻印在心底。
    “怎么?”刘诩好笑地看着他既凝重又有些孩子气的专注,“承认了楚洛,就不认得朕了?”语气带上轻松的调笑。
    云扬缓缓弯起唇角,“陛下才可谓心细,胆大,做事出人意表。”刘诩挑眉,云扬顿下细思量了一下,“……时时令臣……耳目一新。”
    “咦?”刘诩诧异挑眉。两人相视,心有灵犀。
    “那接令吧。”刘诩晃了晃金牌。
    云扬这才把目光调到那名晃晃的一块上,说来也不陌生,亲手劫下过四块,他垂目想了想,“陛下信臣?”
    刘诩自信一笑。
    云扬一狠心,“既是如此,请许臣自专。”
    “这么快就讲条件了?”刘诩再次失笑,“准。”
    “谢陛下。”云扬本就是跪着,此刻微抖袍襟,重新跪好,大气一礼,骨子里透出的,毕竟是秦地雍容。
    刘诩感慨起身。伸手,停在他面前。这下总该起身了吧,瞅这小子跪了大半天,刘诩确实心疼。
    云扬红了脸,“谢……陛下。”
    看着云扬咬着牙,勉力起身,她到底埋怨道,“早就叫你起来,……”
    “无妨。”半吸着凉气,云扬习惯性地摆摆手。
    拿这个从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小子,暂时还真没办法。“拿着吧。”记起牌子还在手上,刘诩再递过去。
    云扬笑着推开。
    “咦?”刘诩诧异,不是说好了?
    “陛下许臣自专的?”云扬露出小白牙,笑得很简单。
    “怎么说?”刘诩不解。
    “臣身份敏感,不宜任副帅这样的重职,”云扬郑重,“若陛下信臣,请准臣自专。臣愿做老王幕下一客卿……
    刘诩倒吸冷气,“无官无职,军中何人会听你的?”
    半晌,云扬叹气,“陛下,军人……凭的不是官职。”
    刘诩恍然,却有些不忍。云扬苦笑,撩袍要再跪,刘诩一把扯住他,无奈,“随你。”
    “……谢陛下。”
    两人互挽着,四目相对,心跳互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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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陛下处理完事务,急回寝宫。
    云扬已经停当,准备启程。
    刘诩心疼又歉意,嘱随行御医一定照顾好人。云扬苦笑再拒,“陛下,哪有幕卿带御医随行的?”
    “……”刘诩不松口,转目又呆住。云扬着淡色儒衫,外罩藏青色长袍,月光皎皎下,淡雅出俗。
    “从没见你这样穿。”刘诩惊艳。
    云扬抬手臂上下打量下,不以为意,“哪有幕卿着武将服?”自然不能箭袖腰封,不过这样宽袍展袖的,确实有些……想到此,他从腰间摸了一下,想起没带剑,一柄折扇代替了长剑插在腰里,他只好拿在手里。
    刘诩顿时破功。面前儒雅少年,趁着月色,轻摇纸扇,笑意从漂亮的唇角,眼梢缓缓流溢,仿佛翩然谪仙。
    “好吧。”她口干,“御医随你不带,不过剑得带上防身。”
    云扬扬扬纸扇,“一样用。”
    这小子。刘诩再次拿他没办法,点头答应,心里想着暗暗派暗卫在后面护着就是。
    执着走了一段,刘诩停下。
    “秦主已经到京,我准备召他到行宫一晤。”
    云扬似是震了一下,却没作声。
    “想见一下吗?”刘诩看他。此处是松林,月色暗淡。暗影中,只见高挑的云扬略侧过脸,看不清他表情。
    “召来也好,可保父亲性命,谢陛下。”云扬声音平静,“他……臣,不想见。”
    “也好。”毕竟时机没到,刘诩赞同。
    “陛下。”云扬握着缰的手略紧,才觉出手心沁着汗,他看了看前路,决定把握最后的机会,转身面向刘诩,涩涩,“臣有一事相求。”语气竟微颤。
    “什么?”刘诩听这话,心里有些酸,自见面,仿佛云扬一直在为别人求情,这次又为的什么?
    “臣母后,有一贴身内侍,姓何的,已在齐境隐了十年……”他顿下,刘诩亦了然叹气。
    “求陛下饶他。”多日未得何公公消息,今日陛下于繁忙事务中,先与自己一谈,便说明了问题——何公公,定是被捕了。
    “……”
    “废去武功,终身圈禁……”云扬微颤着声,“便是陛下许臣的宏恩。”
    “……”刘诩看着云扬微紧的肩,心里又疼又涩,半晌,她哑着声音,“今天上午时,你是否就给自己做了这样的结局?”废去武功,终身圈禁?
    云扬略震动,亦无言。
    “扬儿信我?”
    云扬咬唇,今天曾问她的问题,如此亦在拷问着自己的真心。他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也有最好的希翼。信,无关情爱,愿得真心。
    寒风瑟瑟刮过松林,仿佛有谁在无声地诉说心声。
    半晌,月儿从松林间探出半个脸儿,柔和如泻的银光,一下子铺陈下来。刘诩探手握住云扬的手,看着云扬半肩的流银,满目的星晖,颤声,“扬儿一路珍重。”
    “陛下亦请珍重。”云扬垂止,凝视着华光中的刘诩。
    寒风中,两人同时,展臂轻拥……
    月儿再次隐在林后。墨色如漆。云扬松开手臂,推开战马,后退半步,屈膝跪在厚厚的松针古道,郑重拜别。转身翻身翩然跃于马上,战马仿佛也感知到了远处战场的灼心,咴咴长鸣。
    刘诩眼睛已经湿了。她抑住想把人留下的渴望,“扬儿,珍重。”
    云扬于马上风中,扭头,留下灿然笑靥,一如大漠中少年英气,“陛下,臣拜别。”
    ☆、突变
    华荣宫。
    早日的没落已经被崭新的太后典仪代替,华荣宫又恢复了奢华。
    平太后身着崭新的太后服饰,坐在暖炕上,一边闲闲地喝着茶水,一边听着太监尖细的嗓声报着名册上的内容。
    “二十六了?”她皱了皱精致的眉,指着上报大选的一个人名,“那些大臣们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二十六岁的男子会无妻妾?这样了,也能送上来参加大选?鬼才信他的完璧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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