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头一回见他戎装的模样,同平时?相差太?多。
    他抬起手,摘掉了他的盔而不是他的头。
    他死了也是好鬼,没想着吓她。
    他说话了,“你?可好了?”他说着话,慢慢地往床榻靠近。
    湛君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看着他靠近。
    他真的到了眼前,她看清他的脸,挂在她睫上的那颗眼泪忽然坠落,滑过?她脸颊。
    他伸出?手,擦掉了她的眼泪。
    湛君感受到冰凉。
    他是个鬼了。
    她又要哭。
    鬼又问她:“你?好么?身体可养好了。”
    她不说话。
    他便侧过?身,弯了腰要去看睡在榻内侧的元凌。
    元凌睡得很熟。
    他笑了下,回头要再?和湛君说话。
    湛君已经抱住了他,脸就贴在他胸前的甲上。
    她哭的隐忍,“你?怎么才来看我?”
    鬼倒有些不自在,神色几?番变化,最后皱了眉头说了一句,“别抱,脏……”
    他说他的甲脏。
    湛君甚至闻到了血腥味,她觉得是自己的臆想。
    但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呢?
    “谁要管这些!”
    她只?是趴在他怀里哭。
    他还想同往常一样抚她背,手已经抬起来了,但是手比甲更脏,只?好作罢。
    “……我来看看,问问你?好不好?”
    “我怎么会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得走?了?”
    “走??”湛君昂起头,瞪大了眼睛,“你?要走??”
    “我有事……”
    湛君更抱紧了他,她求他:“你?不要走?……你?怎么能走??”
    “我真的有事……”
    “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事!”她质问他,又哀求他:“你?不要走?,求求你?,别走?……”
    她含泪的眼睛像破碎的水晶。
    他不敢直视,无奈地讲:“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但他还是走?了。
    他转过?身,就走?了。
    “别走?!你?别走?!”
    她喊他,他不停。
    他绝情地走?了。
    湛君急忙下榻去追,但是被衾被挂住了脚,她趔趄了一下,趴倒在榻前的空地上。
    风倏然灭了。
    又是墨沉沉的夜。
    湛君坐在地上,颤抖着哭了起来。
    第162章
    元佑讲那?样的话。
    元承很久没有说话。
    父子两个全是儒雅君子的模样, 没有动?怒的迹象。
    但是他们的确在对峙。
    元承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就算是情势所逼,父亲也不愿意吗?”
    元佑不回答。
    元承又问:“父亲不愿意给我,那?要给谁呢?三?郎?或者鹓雏?”他是很平静地在讲, “那?我算什么呢?父亲眼里,我算什么呢?”
    他的父亲依旧没有说?话。
    元承红了眼睛, 他变得咄咄逼人,声音愈发的大, “父亲眼里,我究竟算什么!母亲眼里,我又是什么!”
    元佑的声音透着疲惫和苍凉,“你?是我的儿子啊, 你?是我的长子, 我第一个孩子……”
    元承不由得冷笑,“我是父亲的长子, 那?父亲为什么不愿意把我想要的给我呢?父亲不是说?过, 你?的一切都是给我的, 为什么我想要, 你?不给我呢?”
    “可是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属于我的啊!那?是二郎的, 我怎么能把他的东西给你??你?忘了么, 我南下讨匪,落入贼寇之手, 如果?没有二郎……我又能有什么东西呢?”
    “没有父亲, 没有咸安, 没有安州,他又有什么?他有的这一切, 还不都是因为有父亲!什么他的?”元承大笑起来,“他的?是他的, 什么都是他的!只有他是你?的儿子!我又算什么?我才是长子!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
    方艾折了回来,她早已不耐,她问这一对父子,“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完全没有听。自从她的儿子死后,她已经不想再管任何?事,出声只是因为觉得他们吵闹。
    “有什么事一定要夜里讲?扰人清静,便?是一定要讲,你?们到别处去,我一点也不想听,你?们快走。”
    她说?话的时候也只是看自己的丈夫,没有看她的长子一眼。
    她的长子本来就已十?分?愤怒,人行?将要烧起来,她的无?视又新添了柴。
    她的长子将目光转向?她,他放缓了声调,他问她:“二郎死了,母亲心痛吗?”
    方艾立时便?瞪了过去,她张开了嘴唇。
    元佑想要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
    方艾冷笑着:“你?这辈子要是没学会讲话,可以不讲,把你?的舌头咬下来,嚼碎了,吞下去,一辈子不讲话的好。”她可悲的还没有发现她这长子今晚的异状。
    元佑已经痛苦地喘起了气?。
    元承也冷笑,他回他的母亲:“我是自幼没人教的人,自然讲不出母亲爱听的话,凤凰倒是会讲,只可惜他已经不在,母亲再也听不到了。”
    方艾敛了神色,她的手指向?门口,简洁利落地道:“滚。”
    元承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感,他觉得还不够,他想要更多。
    “母亲知道凤凰为什么会死吗?是因为我啊!郭岱是听了我的话,把二郎的计策告诉了胡人,所以他们回头了。”
    元佑已经痛苦地栽倒到地上。
    方艾则是完全呆住了,她张着眼睛,她也张着唇,因为她要故意,很急促地呼吸,或者说?,喘息。
    突然,她动?了,她扑上去厮打,她好像疯了,身上再找不见贵妇人的半点影子,同市井里为一些小?事同邻人扭打的粗鄙妇人没什么两样。
    贵妇人也同市井粗妇一样,孩子要怀十?月,历尽艰辛地生下来,然后一点点的养大。
    贵妇人失去了孩子,也要痛苦,也要愤怒。
    “你?还我的孩儿!还给我!”
    方艾大声地哭叫,她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她面前的人身上,一下又一下。
    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是她不为他疼。
    元承很疼,但是他更多是快慰。
    他要继续凌迟他母亲的心,从而得到更多的快慰。
    “母亲才要还我阿弟,如果?我的嫉妒少一些,我怎么会丧心病狂到杀自己的亲弟弟?二郎又是那?么好的一个弟弟,我怎么忍心?所以这一切都是母亲你?的错,是你?为他树敌,是你?害死他!”他用力一挥,方艾摔倒在地上。
    元佑爬过去,抱住了她,叫她依偎在自己怀里,他仰视自己的儿子,有气?无?力地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呀……我不该把你?留在都城,即便?是受猜忌,我也该接你?过来……”
    “那?为什么不呢?我会羡慕,会嫉妒,父亲想过吗?我一个人,可你?们是一家人……”元承哽咽了,“父亲还记得吗?我十?七岁的生辰……我十?七岁的时候,祖母已经离开了我很久了,父母兄弟,只有父亲会记得我的生辰,你?会往来半个月,只为去都城看我一眼……可是那?一年你?没有去,你?写了信给我,说?有事缠身,要赶不及,可是又不告诉我是什么事,我很着急,骑了马偷偷地离开了都城,要到咸安找你?,我本来不太会骑马,掉下来好几次,摔的我很疼,但是我为了见父亲,我都可以忍,后来我的骑术就好了很多,我兴奋地想着一定要告诉父亲,父亲会为我高兴的,我在路上走了半个月,终于要到咸安,我选选地看见城池,快马加鞭,只想快一点见到父亲,还有母亲,还有弟弟和妹妹,我带了礼物,就背在我的身上……”
    元佑是一副吃惊的表情,元承讲的这些话,有些他清楚地记着,有些他则完全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曾历尽艰难来到咸安。
    “可是我连城也没有进,我在城外就见到了父亲,那?天正是我的生辰,我都算好了的,可是父亲在做什么?父亲在游原,身旁还有母亲,青雀的手攥在母亲的手心里,凤凰在追一只灰兔,幼猊追着凤凰……我就远远地看着,身上还背着我挑的礼物……他们完全不需要,不是吗?后来在都城,我问幼猊,那?天怎么会去游原,幼猊告诉我,因为凤凰病了很久,病好后,他想出去玩,所以父亲带了他去……父亲就是因为他生病,所以没有去看我。”
    这一段痛苦的记忆,多年来一直埋藏着,今天他讲出来,是为了报复他不公的父母。
    他也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
    一个年迈的老人,才经历了丧子之痛,接着被告知凶手是他的另一个儿子,他质问他的儿子为何?残害手足,他的儿子告诉他是因为他,他才是祸源。
    “我有悔……我真的有悔……我明明已经有了一个你?……我还把你?留在了都城……我就应该只有你?一个的……我怎么能那?么对你?……”这年迈的老人痛哭流涕,“只是你?恨我是应当,你?可以叫我去死,可你?为什么要害你?的兄弟!他有什么错呢?有错的明明是我们这对失责的父母!你?不该对他下手啊!”
    正是一派凄惨的时候。
    忽然有声音道:“阿兄原来是因为双亲才要我死,我还以为只是为了权势。”
    一时再不闻半点嘈杂。
    站着或倒着的三?个人,一时全看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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