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头一次发觉自己的语调是那种很字正腔圆的。
    李弧,呵,他多年以前的好兄弟,手里握着一个篮球,然后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李弧方才很一字一句地问他:阿望,来一局?
    然后就这样,挑衅地看着自己。
    对面的李弧,搭了一套随性的休闲T恤牛仔裤球鞋,这面的自己,皮鞋西装温莎结,分明是一番社畜的装扮,心早如磐石般基质,却依旧架不住那股暗藏讥讽的眼风。
    林望发觉自己很字正腔圆地回应着:好,三局两胜。
    他侧着身解开袖扣,将束缚着的西装上衣脱下,低声叫了一个名字,随即恍惚回神,现在已经是十多年后的自己了。
    真的好久好久没有打球了,林望卷起自己的衬衫袖口,一层,又一层,迭迭地裹着自己的手臂。他本来预想着会抗拒到底,抑或是,恼怒到无法自已,但终归是平静地将球运在手心。
    依稀是篮球表面的颗粒时缓时急地摩擦着手掌,林望保持着一个运球的突破姿态,盯着眼前的防守。
    对方有一双很敏锐的眼睛,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自己的意图,他想胯下运球几次后就晃个左侧佯攻实则从右侧突进。然而李弧不为所动,很速度地回防了半身,将他果断地拦在三分线外。
    他试图调整了姿势,屈膝的时候自己的骨头在咯吱作响,反弹的时候全身肌肉似发动机一样哒哒哒,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身子像弹簧一样紧绷了起来,手腕上的球一气呵成,顺势往篮筐方向划了一道抛物线。
    砰——篮球蹭在篮框上,然后揪心地转悠了半圈,掉在外围了。没进。
    他轻喘了一下,立马将自己更改成防守方。
    对方有一张富有攻击性的脸孔,究竟是什么让他在初中时候会觉得李弧是个热心肠的伙伴呢。李弧动了,他也无意识地动了,李弧在往他左边运球,他也往左边挡了一挡,然后李弧转身绕到他右边,完全是临摹了他刚才的攻势,然后是一个标准的漂亮的投篮。
    球进了。
    李弧冲着他笑了笑,富有攻击性的脸在那么一瞬间分外柔和了一些,蓦然间又恢复到原先那个强硬的姿态。
    他继续运着球,看着李弧伏低着身子,犹如猎豹扑食的样子,说了一句。
    李弧用戏谑的口吻说,如果我赢了,我就把一个长达十年的秘密告诉陶岚。
    一念间,他觉得自己是最不堪一击的屏障,只不过是路上的一块卑微彻底的石头,甚至都不能指望让对方绊一跤。于是乎,他的肢体开始僵硬了,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了,他的思绪开始停滞了。
    那些单调的日子里面,他重复着相似的雷同的动作,他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已经从时间中解放出来了,那一举一动,都自己强行赋予了一定的涵义。他双膝跪地的姿势,他吐出烟圈的口型,他拧开药瓶的手劲,还有他平躺在地板上的样子。
    然而,他还活着。
    他曾经挑了春节假期的档口回来看看,开门的时候就见到那条十岁多的金毛窝在门边,鼻翼旁的毛色已泛白,眼神似乎不如年幼时候那么精神,但它往自己身上嗅了嗅,兴奋而又压抑的呼哧声便扑面而来。他将衣物从行李箱翻出,夜很晚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是关着的。鞋柜里面没有男士拖鞋,他便踮着脚踩进浴室。他听到拉门外踢踢踏踏的拖鞋声,那个中年女子带着哭腔,她低声祈求着,她说,你回来干什么呢,我求求你快点走吧。
    他想,我在希冀什么呢。每个人心里面上演了一场默片的秀,这场骗局里,人们说的一些鬼话,只是因为需要它。他需要让人们相信他是好的,因为如果他们认为他是,那么或许他也可以认为他是。
    他回答了一声:好。
    他打开了水龙头,滚烫的水雾砸得他溃不成军。
    洗掉了一身的仆仆风尘,他放下准备好的睡衣,换回了西装革履,他停留在半掩的门缝旁,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还是关着的,他轻声说,妈,我刚接到单位电话,交代春节就要完成设计图,我等下就回去了。
    蹩脚到可笑的谎话,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都不去戳破。
    后来他再也没选择在过年期间回Z市,即便是W市距离Z市只要客车4小时动车2小时飞机1小时。直到有那么一天,一个微信号加了进来。
    阿望,你猜猜,我会说什么?
    李弧盯着林望,高挺的身影,耀眼炙热的光芒在轮廓上描绘着万物生长,林望透过了影子,看到沉默不语的陶岚以及忧心忡忡的箫恬。
    林望知道自己的血液在躁动了,时隔那么久,还是那道光,划破了他举步维艰的困境,令他的血液躁动不安。
    很快,这阳光会耗尽每一寸低垂的夜色,侵略性地,炫目地,从容地唤醒了腐叶下沉睡的灵魂。
    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这场戏还没有结束,安可声还没有奏起,所有人还没有退场,他还在场中间演着,演得声嘶力竭,?纵使那皮肉底下的人格是无序的怯懦的令人作恶的,他依旧试图去诠释着一个奋力搏击的不可溃败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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