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虹乐园。
    听见这个名称,白子心里立刻浮现出了虹带他进入的那个废墟。
    他记得一旁的废弃招牌上的确写了甚么乐园的字样。想起在地底见到的东西,他忍不住嚥了嚥口水。难道对方要说的是这件事吗?
    虹究竟是谁,这些谜题终于要在此解开了?
    他等待着,萤幕上的人终于开口:「我们发现了怪物的巢穴。」
    老人说,怪物潜藏在游乐园已坍塌的地下道中。
    那的确是个隐密的地方,因为没有人会怀疑这里。实验室很快的组织了一支军队打算直接攻击母体一劳永逸,却发现母体早就已经死亡。
    她肚子上的大洞是致命伤。那彷彿是有谁从里头破坏,最后硬生生将肚皮撕裂,只为了早点见到外面的世界。意识到母体可能生下了「甚么」,军队不敢怠慢的仔细搜索着洞穴,最后在角落发现了两名倖存者。由于不确定两人究竟在里头待了多久,他们决定立刻回实验室并马上检查两人身上的伤口。
    倖存者a的双臂都被吃掉了,并且精神方面遭到了无法修復的严重破坏。他对倖存者b有着绝对的服从与讨好行为,甚至到了过分迷恋的状况。只要有人想要对倖存者b不利,就会表现出极高的敌意。
    倖存者b则是相反。他的身上没甚么伤口,精神方面也是接近正常,然而行为却像是刚出生的幼儿,除了实验人员说话时会看着对方外就没甚么大反应。
    老人说,倖存者a是人类。他是不小心掉进去,然后被吃掉双臂的倒楣的孩子。他们对无法早点发现他并救出他这件事感到抱歉,只能尽全力的去教导他、治疗他。
    他们为他取名为虹。
    「虹是人类!?」白子与黑莓互相交换了惊讶的眼神。根据虹当时在游乐园时的表现,白子一直以为他才是跟怪物有关的那个人。若是实验室的人没有说谎,那么与怪物有关联的人大概就是倖存者b了。
    白子的心脏蹦蹦跳,他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如果说倖存者a对倖存者b抱有过分迷恋……如果说倖存者a就是虹的话……那么、那么,倖存者b就将会是──
    「倖存者b才是那个撕咬开母体而诞生的怪物之王。他拟态成人类的模样、模仿人类的行为,但依旧改变不了他是怪物的事实。考虑到母体能够控制怪物,我们推测倖存者b大概也能做到相同的事。但由于不清楚是否连被感染的人类也能控制,我们决定先将他监禁起来等待日后研究。」
    「正在阅读这份影像的人,我不清楚当你们发现这份纪录时,倖存者b是否还活着。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我要在此提醒所有人:倖存者b并不是人类,而是怪物。他的外表就像是缺乏黑色素的人类,因此我们为他取名为──」
    「白子。」
    那个瞬间,所有人都看着呆站在原地的白子。木英甚至将早已放下的枪枝举起,彷彿他只要有任何动作就会直接射击。
    「这是怎么回事!」他失控的咆哮着,「你居然……你和我们生活了这么久,结果现在却跟我说你不是人类!?你、你……是不是那些怪物、是不是那些怪物都是你叫过来的!?」
    面对木英的质问,白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残酷的事实过于衝击,他根本无法冷静,整个人就像是掉进了冰窖中般地颤抖,想要组织语言却怎么样也做不到。
    他看向黑莓,一直信赖着自己的女子此刻却露出了惊惧的目光。
    白子绝望了。
    他想说自己不是怪物是人类,他想证明自己与他们并没有甚么不同,他与他们一样痛恨怪物而且能去爱人。
    他是人类。白子想:他是人类,他肯定是人类。因为……他一点也不像怪物,所以他肯定是人类的。
    他肯定是人类啊!
    白子想要嘶吼、想要不管不顾的大喊着要他们相信自己。
    他的脑中有许多想说的话,然而那些解释都与混乱的感情搅和一块,反而令白子一句也说不出口。
    「不是的。我、我不是……」最后他所能吐出的竟只有零碎的隻字片语。白子伸出手期望能触碰到对方,但这份行为却刺激到了神经以无比脆弱的木英。
    纺绿色眼睛的男人情绪激动地大喊着:「你不准动!」,一边开枪打穿了白子的右腿。
    看着白子因突然的攻击而倒地,男子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对方刚才与自己缠斗所受的伤都不见了。刚刚老人的话还回盪在他的脑中,原本还有些半信半疑,但是见到对方那怪物般的恢復力,木英也开始相信白子是怪物这件事。
    他们将白子当成了人类、当成了伙伴,结果最后却说这傢伙是怪物?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木英忍不住想: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木英觉得很荒谬,觉得这一切都混乱的要发狂了。
    如果他是怪物,那他们应该要一早就发现这件事才对。怎么会是现在、怎么会是在一切好不容易都要结束的现在才知道白子的真实身分呢?
    他想到了朗风,那个他崇拜的、他景仰的男人,同时也是第一个接纳白子的人。他训练白子、教导白子,让白子成为他的继承者。朗风只做正确的事,所以朗风必须是绝对正确的。
    如果他是绝对正确的,那他当初应该要杀掉白子才对。但是事情却不是这样的,朗风非常的、非常的在乎白子,就像是有血缘一般的在乎。
    为甚么?这不就是代表朗风是不对的吗?
    如果朗风是不对的,那不就代表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是错误的吗?
    「不对。」木英在脑中不断的反覆辩证,最后终于得出了答案。他露出了崩溃的笑容:「朗风是正确的。不正确的是我们才对,所以只要把你们都杀掉就好了。」
    语毕,他又朝白子开了一枪。
    这次子弹在右肩上开出了一朵血花,白子忍不住痛得大喊。这份哀号在木英的耳中听起来格外刺耳,他想:身为怪物怎么有资格学人类大叫呢?
    他开枪打穿白子摀住伤口的手,打算先将对方给杀死后再解决剩下的人。
    意识到木英已经疯掉了,白子便想在对方将注意力都放自己身上时要其他两人快跑。
    他用眼神示意黑莓与刺鼠快离开这里。刺鼠最先反应过来,他手脚并用又爬又跑的衝出了混乱的房间。黑莓却还呆站在原地,白子不确定她是不是还没从震惊中恢復,但是若继续待在这里就危险了!
    木英那再度传来压下击槌的声音。意识到再不走就没时间了,白子忍不住大喊:「黑莓!快走!」
    与他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子弹射出的衝击声。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打在自己身上,而是打在黑莓的胸口上。
    白子无法理解为甚么对方要为自己挡下这一发子弹。他希望的是对方逃得越远越好,而不是像断了线的木偶般无力的倒卧在自己的面前。
    黑莓的血濡濡地流出,很快的就浸湿了胸前的衣物。她喘着气,感觉生命正随着呼吸离去。
    「为、为甚么……」
    看着白子不解而悲伤的表情,黑莓同样也感到了难过。她终于理解为甚么费黄讨厌白子,却同时又愿意为对方牺牲生命的原因了。
    黑莓与白子相处的时间非常非常的长,比朗风跟白子相处的时间还要长,所以自然成了最了解对方的人。
    白子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他愿意为了眾人的利益而成为领导者、愿意在眾人都熟睡的夜晚守着营火,他会因为自己的失职而愧疚、会因为同伴的死去而感到难受。就算成了现在这种局面,白子依旧在乎着他人。
    明明身为令人憎恶的怪物,但是他的情感表现却与人类无异。这难道不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吗?
    黑莓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白子明明比任何人都还要像人,但为甚么却同时又是怪物呢?
    他就连一点点的救赎都不配拥有吗?
    「白子,活下去……」黑莓说出了她的遗言:「你一定要活下去。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还要像人类。这是跟你一起相处这么久的我说出来的话,所以一定是值得相信的。」
    「听好了,不管他们说多少次你是一名怪物……」
    「我都认为你是一名人类。」
    下一秒,她与白子的脑袋炸成了一朵花。
    另一方面,还在与其他人你追我赶的虹也渐渐的感到不妙了。
    平常他都是直接杀死猎物,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是不能动手的。不能杀死对方的感觉糟透了,因为受伤的从来都是手下留情的那个人。
    经过一个转弯处,虹的左手在眾人鍥而不捨的攻击下终于报废。虽然有些婉惜,但是虹还是将它拆了下来。没用的东西放在身上只是增加负担,他将报废的手扔了出去想藉此阻碍眾人,然而却没甚么效果。
    这下可一点也不好玩了。虹忍不住想,虽然实验室里到处都有能够替换的手臂,但是这也得等他处理到这群人才行。虹一边想,过一会儿却又在脑中推翻了自己的决定。
    他已经跟白子约好不会对他的同伴下手,因此解决他们是不可以做的事。虹苦恼着,他可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啊!究竟该怎么逃离这无限的回圈中呢?
    难道要好好跟他们讲道理?可是若是他们是能沟通的话就不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了。
    虹思考着,没注意到自己想的有点太认真了一点。一名男子终于逮住了机会,他对准目标后开枪,子弹直接轰进了虹的脑门中。
    「欸?」虹除了自己被打中外,其他甚么也没反应过来。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血就像潮水一般扑满了视野……接着便缓缓的倒在了血泊之中。
    看着他们曾经如此惧怕的红色敌人终于被杀死,眾人无不欢欣鼓舞、兴奋的又叫又跳。人只要杀死比自己强的生物就会想要炫耀,那名打中虹的男人也不例外,他开始向崇拜他的人诉说自己是怎么找到机会开枪的。一些胆子大的人甚至跑到虹的尸体附近再补上几枪,彷彿也想过过杀死强敌的癮。
    「所以我说,这傢伙根本没甚么啦!大家都红发怪物红发怪物的叫,结果呢?怪物不就被我杀死了吗──」男子还正吹嘘着,身后传来的撕裂声却令他闭上了嘴。
    伴随着肉块掉落撞击地面的沉重声响,紧接着又是一道短促的切割。
    那感觉轻快的就像是在哼唱,只是每一颗音符都是一份恐惧,它们直戳大脑想带出最深层的噩梦。明白这是种折磨,眾人就算在怎么不想面对也只能回头。
    那些切裂声正是来自于原本站在虹身边的人,如今他们已经成了再也无法动作的肉块。
    已经死去的虹正站得好好的,只有身上的弹痕与流着血的伤口证明方才的攻击不是假象。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眾人依旧明白眼前的人已经不会再像刚才一样跑给他们追了。
    他们的死期早已降临。
    眾人恐惧着,除了恐惧外甚么也做不到。他们盯着眼前明显不是人类的虹,下意识地在心中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好不容易从房间逃出来的刺鼠看到的便是如炼狱般的惨况。
    墙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血。尸体支离破碎的散落在四周,唯一站在中央的只有那名红发怪物。
    刺鼠无法控制的颤抖着,紧握着武器看着对方慢慢的朝他转来。虹全身都淋满了血液,刺鼠从没想过人居然能流出这么多血。那些血液、那些原本是属于他的伙伴们的血液就像是一桶水直接浇在虹的身上,使虹不再只有头发是鲜红的。
    这真是诡异。面对这种惊悚到不行的画面,刺鼠居然会觉得虹与画面融为一体,谱出了意外的美感。他在心中自嘲:自己该不会是吓到精神错乱了吧。
    他与虹对上了目光,对方的眼中甚么都没有。
    没有光、没有黑暗、没有灵魂、没有虚无……只有浑沌。
    刺鼠想起了老人说过的话,他想:虹大概掉到地下的在那一天,就把真正的自己留在那里了。
    到底要经歷怎么样的痛苦,才会疯成这个样子呢?
    他第一次怜悯起对方,却没有死在对方手上的打算。
    虹朝他衝过来的瞬间,刺鼠也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想要在对方扑上来的瞬间干掉对方。不料虹的速度比他想像中的还快,眨眼间就来的了他的面前。就像是被巨石撞击的感觉,刺鼠无法控制地向后撞去,他觉得自己的内脏彷彿被一隻手全部揉捏在一起。一口血涌上喉头,他「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看着努力挣扎想要逃跑的刺鼠,虹从喉中发出了兴奋地嘶鸣。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野兽、又像是怪物,被盯上的刺鼠全身上下都竖起了危险的讯号,却被震慑的一步也动不了。
    他想自己大概要死在这里了,却没想到反而是虹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气般颓然倒地。
    发现对方似乎没有再爬起来的跡象,刺鼠这才敢靠近。
    虹这下是彻底没有呼吸了。刺鼠检查了他的身体,发现受的都是致命伤。虽然不懂为甚么受了这种伤还能爬起来反击而不是直接死去,但是对劫后重生的刺鼠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他活下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他是最幸运的,是最棒的!没有人比他更幸运了,信奉着正确的朗风、信奉着朗风的木英、信奉着白子的虹……这些人都不比信奉着生命的自己还要来得幸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刺鼠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与安心刺激的不停狂笑着,他握在手上的武器此刻成就了他的权威性。
    如果说在这一地的尸体中唯一活着的人就是最强的,那此刻的他便是赢家。这名接近半疯狂的男子忍不住的、一下又一下的、就像是发洩一样的用小刀戳刺着虹的尸体。
    「我还活着!只有我还活着!所有人都死了……但是我还活着!哈、哈哈哈!」近乎狂颠的笑声回盪在只有尸体与死寂的设施中,刺鼠从来没这么愉悦过。
    但很快的,他的那份得意就变成了不可置信。
    「等、等等……为甚么……」刺鼠扭曲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与憎恶,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怎么也想不到原因。
    「怎么可能……这么可能……你为甚么……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是不可能的事!你明明……我明明看到的!你应该被杀死了才对!可是、可是……」
    「为甚么你还活着啊!!」
    而站在他眼前的白子只能沉默以对。
    被木英击中的瞬间是死掉了没错,但或许是身为怪物之王的关係,白子拥有近乎不死的再生能力与生命力,不然也无法解释他为甚么能站在这里。
    白子想起了芭生,与被削掉脑袋就无法復原的对方不同,白子刚刚受的伤全部都消失了,就像是一切都是一场玩笑。
    他重生后第一眼看到的,除了黑莓外还有木英的尸体。从木英的动作来看大概是自杀,毕竟他是这么的相信着朗风,结果现在却告诉他一切都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他会无法接受也是正常的。
    多亏了木英的那一枪,他想起了许多曾经被遗忘的事情。
    不只是自己做为怪物的事、还有第一次遇上虹的事,抑或是被实验室的人发现是怪物而被杀死的事。
    那些因为第一次死亡而全部忘记的事,此刻却像新生的枝枒一般重新在脑中冒出。
    白子想起越多,就令他更加了解到自己的确是个怪物没错。
    多么讽刺。一直以来都爱着的同伴们是与自己不同的存在,而一直杀着的怪物才是他真实的样貌。
    怎么可能呢?
    白子想起木英震惊的问句,心中也不停的询问着自己:这怎么可能呢?
    他为甚么会是怪物呢?这怎么可能呢?
    这样不就代表他的人生都是假的吗?这不就表示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那些为了他而牺牲的人呢?这不就也表示他们的死亡都是毫无意义的吗?这是多么残酷啊!他的人生是谎言、是笑话,是光鲜亮丽的假象。
    他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
    白子痛苦、绝望、哀号、嘶鸣,最想问怎么可能的人其实是他,但能回答他疑问的人却一个也没有。一阵噁心衝上脑门,白子难受的呕吐,将疑惑连同秽物一同难堪的摊在地上。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照朗风的教导,为了保有最后的人类尊严,现在的他就应该要用尽各种方法去死才对。
    『我必须去死才对。』白子想着,『我是……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怪物。』
    朗风的死、费黄的死、眾人的死、实验室的人们的死亡、芭生的转变、虹再也无法復原的精神状况,一想到这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关係,白子掐着脖子的手劲就越来越大,一直到喉骨都发出了发出碎裂声都没有停下来。
    可是……
    ──白子,你一定要活下去。
    黑莓悲伤的脸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白子一阵鼻酸,掐着自己的手也下意识地放开。
    就算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黑莓却还是愿意相信他。
    她就连最后的遗言都是对自己的鼓励,为甚么黑莓愿意为了自己付出这么多呢?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白子觉得心的部分很难受,痛得几乎要裂开了。但这次不会有人给他答案,因为所有人都死了,而死人是不会復活的。
    但是他还不能死。起码他现在必须选择前进,而不是照着朗风的方式自我了断。因为依旧有人希望他活下去,还有人愿意对他说不论如何都愿意相信他是名人类。
    黑莓的话给予了他救赎。既然这样,他也必须对信任他的人有所回应才对。
    并且……
    回忆戛然而止。白子看着吓到语无伦次的刺鼠,心想:结束了。
    这趟旅途也好、他们所有人的伙伴关係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即将结束了。
    「刺鼠,离开这里吧。」白子开口,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凄凉。
    「忘记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离开墙内好好的活下去吧。」
    他的话就像是一道不容拒绝的命令,直直地刺入刺鼠的脑中。原本还在大呼小叫的刺鼠此刻却安静的像是哑巴一样,他楞楞的点了点头,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目送自己最后的同伴消失在眼前,白子这才将目光移动到虹的尸体身上。
    虹也是他必须活下去的原因。
    白子将对方轻轻地抱在怀中,然后呼唤:「虹,睁开眼睛吧。」
    紧接着,虹就像是惊醒般地从白子的怀中弹了起来。他先是大大的吸了一口气,接着将淤积在体内的血液咳出来。
    看着虹正在逐渐癒合的致命伤口,结合过去的记忆,此时的白子终于了解对方盲目的爱是从何而来,同时也了解对方的手臂是怎么不见的了。
    虹曾经说过他们早就认识彼此了,现在听来一点也不假。
    掉入巢穴与被吃掉的恐惧对年幼的孩子来说根本无法承受。不管怎么哭叫、不管怎么求救都不会有人发现掉入深渊的孩子,虹在这样的双重打击下,因为太过害怕所以崩溃了。
    而奇蹟却是如此的恶质,白子也正是那个时候诞生。将对方的出生、母体的死亡与被拯救的希望全部融合在一起,这是虹小小的脑袋为了不让他疯掉而做出的暗示。但是这份暗示太过于强烈了,使虹的脑子再也无法回归正常。
    刚出生的白子急需食物来填饱自己的胃,他轻轻地啃蚀着虹的手表达食慾,将对方视为救世主的虹当然也是毫不犹豫的奉上。白子从没遇过心甘情愿被吃掉的生物,从母体传来的记忆中被捕食者从来都是极力反抗的,这让他对对方產生了极大的兴趣。
    所以他餵了对方自己的一块肉。
    见虹吃的津津有味,白子便将虹的另一隻手臂也扯了下来。两人就这么的吃着虹的手臂过活,一直到实验室的人发现了他们。
    死而復生的虹笑着对他说:「又是公主救了我呢,公主果然是我的神!」白子的内心只有满满的愧疚。
    虹对自己的爱并不是爱,而是极为扭曲的迷恋,是根本不该存在的、最恶劣最残酷的、错误的感情。
    白子想:如果没有自己,虹是不是就能过上比现在更加正常的人生呢?
    他才是那名应该被朗风发现,然后被带走的孩子。如果没有自己,虹大概就会被朗风带走,然后他们会一起逃出实验室,朗风会教导他活下去的方法,他或许会和黑莓与木英成为朋友,然后以逃离墙内为目标。
    他现在所过的人生,他现在所拥有的这份虚假的人生,会不会是虹本该拥有的呢?
    看着眼前死去的人类,不论是曾经是同伴的人也好、是实验室的人也好、崩溃而自杀的木英也好、安详的就像是睡去一般的朗风也好,还是一直到最后都相信着自己的黑莓也好,这些人原本都可能不会死的。
    如果没有自己的话,他们或许都不会死。
    痛苦排山倒海朝白子压来。他绝望不已,泪水在眼眶中转啊转啊,终于在此刻流下了红色的眼泪──因为怪物是没有眼泪的,所以他们只能用血来模仿泪水。
    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啊,他甚至连能哀弔的泪水都不配拥有。
    这么多人死去了,而身为罪魁祸首的他却还活着,这是多么讽刺!
    就算道歉了又怎样?他真能得到所有人的原谅吗?
    白子泣不成声,他感觉虹小心翼翼的抱了上来试图安慰他,却只是让他哭得更惨。
    纵使白子对虹说了几百万遍的对不起,虹却无法理解他的愧疚是为了什么。
    虹对他的爱是假的。但是除了对方的爱,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依靠甚么了。
    白子想要赎罪、想要被原谅,想要有谁能来宽恕他的存在。
    他想要爱。
    仅仅只是爱而已。
    如果虹的爱是真的就好了。
    白子极为卑微的对着虹祈求:「……虹,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的。」
    「……不要讨厌我。」
    「我不会的。」
    「……我想要你真心的爱上我。」
    「我永远都会爱着公主的。」
    泪水濡湿了虹的肩膀,但是他依旧没有放开白子。
    白子忍不住再次要求:「虹,求求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白子。」
    虹乖巧的回答,白子却只是哀伤的看着他。
    一滴红色的泪水滑下对方的脸颊,将白子的肤色衬得更加白皙。
    多么美丽的人啊。虹想着,忍不住伸出手拭去对方的泪珠。
    虽然不知道白子为甚么难过,但是如果没有对方的话,他就不可能在那个可怕的洞穴中活下来,他就不可能会遇到这么多人事物,当然也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子拥抱自己所爱着的白子。
    所以不管多少人说过他疯了也好、多少人拒他于千里之外、多少人想要置他于死地。只要他能够永远陪在白子身边,他就满足了。
    虹亲了亲白子,并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像是羽毛一样温柔的表情。他收敛起了所有的疯狂,只是极为虔诚、极为小心的呼唤着他所爱着的那个人:「白子。」
    「只要有白子,对我来说哪里都是乐园。」
    不管是初次相遇的那个星虹乐园,还是已经被鲜血扭曲的这个腥红乐园,虹想要告诉白子:不管是哪一个,只要能与对方在一起,他都无所畏惧。
    虹那稳定的心跳声着实令人心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白子的确是从中找到了一点点的救赎。
    犹豫再三,白子最后还是回抱了对方。
    两人决定离开墙内。
    白子将墙上的大门打开后,与虹一起将黑莓埋在了墙的外头。白子想,这样算不算是完成了对方的心愿呢?
    「门要一直开着吗?」虹问。
    「就这样开着吧。」考虑到或许还有其他人会想要离开墙内,白子最后决定将控制器破坏掉。这样如果有谁想要出去,就不需要再回到实验室了。
    外头的天空正下着雨。
    白子与虹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气候,不由得新奇的张大了双眼。
    那冰冷而无味的雨水滴落至地面,滋润了乾涸的大地,也湿润了白子的心。
    他想:这些水滴是不是也能当作是某种哀悼呢?
    如果自己努力的活下去,是不是总有一天就能赎清自己的罪孽?
    他们两人是不是总有一天能找到真正的救赎?
    他的心中浮现了许多问题,不过却很快的将疑问一扫而空。
    『算了。』白子想:『现在想这些都没有意义。』
    虽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或许更危险、也或许更复杂。白子不确定自己在墙内学到的东西到外头后是否还依旧派得上用场,搞不好有很多东西都必须在学习也说不一定。
    但是就像朗风说过的: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所以这些东西再学就好了。
    况且……
    白子看向身旁的虹,对方正好也看向了自己。
    他朝白子露出了一个傻笑,白子也回报了一个微笑给他。
    虹会永远在他身边,这样就足够了。
    「我们要出发了。」
    白子紧紧地握着虹修復好的手。虹误以为白子是对离开墙内感到紧张,因此反扣了回去。
    明明只是机械做的手臂、明明应该是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的部位,虹却感觉到白子温暖的温度从掌心传了过来。他不禁想:自己果然最喜欢白子了。
    于是虹向白子说了声好。
    接着他们便转身,踏出墙外,消失在无尽而未知的未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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