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沙崙海岸离开以后,萧律江和向曜云二人之间的关係正在微妙的变化。
    但那份曖昧的情愫还没来得及发酵完毕,萧律江傍晚便接到了来自堂姐萧海琳的电话——他的爸爸中午时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了伤。
    他爸爸因为多年前的那场车祸留下了后遗症,导致右腿无法正常行走,走路一直都是一拐一拐的,走楼梯时格外吃力,才会因一时不注意而受伤。
    心急如焚的萧律江也顾不上别的,即使爸爸没有大碍、无须手术或住院,他仍然立刻收拾行李、搭车回南部老家。
    萧律江的家位于南部一处较为寧静的村落,距离镇中心有一小段距离,是一间有三层楼的老旧透天厝。而萧律江的爸爸便是将住家的一楼前半部分当作店面,以经营杂货店。
    抵达高铁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由于家里距离高铁站仍有段距离,萧律江便只能拜託萧海琳特地开车过来接他。
    即使到了深夜,高铁站仍然是人来人往的。
    萧律江好不容易才从临停接送区找到萧海琳的车子,又怕姐姐临停过久会影响到其他人,连忙快步衝上车、关上门。
    萧海琳看着两个月不见的堂弟,悠悠地笑道:「好久不见。有长高吗?」
    萧律江翻了一个大白眼:「我已经不会长高了。爸还好吗?」
    萧海琳一边开车,一边解释道:「叔叔其实还好,只是手腕和脚有点扭到。他一听说你要回来,就一直碎碎念,说什么车票很贵、来回很浪费时间之类的。」
    「搭车只要一个多小时而已,还好啦。」萧律江乾笑了两声,他了解爸爸的个性,即使嘴上会抱怨个几句,但他心底还是开心的。
    「他嘴上说不要,身体还是挺诚实的,他还叫我帮你准备消夜,因为你没吃晚餐对吧?」
    「是……没错啦。」萧律江连晚餐都没来得及吃就上了高铁,一路上肚子也不知咕嚕咕嚕多少回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鐘,萧海琳把车停在家门前,让萧律江先拿着背包下车,自己则去停车。
    萧律江一手提着自己的后背包,一手正要拉门之时,家里的大门便咻地被打开。
    开门的便是萧律江的爸爸萧至德,他一见到萧律江便忍不住抱怨道:「就说你不用回来了。」说完,又伸手想替萧律江拿手上的包包。
    萧律江赶忙轻轻推回爸爸的手,说道:「爸,不用了,我自己拿就好。你的手还好吗?」
    萧至德把自已的手抬起来,上头缠着护腕与纱布:「扭到而已啦,不用大惊小怪的。」
    见爸爸还是挺有精神的,萧律江稍稍放了心,轻轻搭着爸爸的肩膀、扶他走进室内。
    一进门便是数个陈列货品的橱柜,最里侧则是一个放着简易收银机的大办公桌,以及小型沙发、茶几与电视,勉强算坐客厅使用。
    萧律江扶着爸爸坐下后,将自己的背包随意搁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琳瑯满目的商品,感叹道:「我好像也太久没有回来了,饼乾还是一样这么多啊。」
    萧至德提高了音量,一脸认真的对萧律江解释道:「不一样!我有换别的种类,这附近的小朋友都会跟我推荐他们喜欢吃什么,我都会进他们比较喜欢的饮料、零食,但最近小朋友好像比较不喜欢玩具……」
    「现在的小孩子都有智慧型手机了。」萧律江看着爸爸有些失落,一脸哭笑不得:「你工作辛苦了。」
    萧海琳已经停好了车,一走进室内便看到打闹中的父子俩,忍不住笑了,不忘叮嘱萧律江:「冰箱有切好的水果,电锅里有小笼包。」说完后,便到玄关处把铁门拉下并上锁。
    萧至德见两个孩子都平安到家了,便拍拍萧律江的手背,要他吃完消夜早点睡,随后便扶着沙发的扶手颤巍巍地站起来,向姐弟俩说了晚安以后便回房睡觉。
    姐弟俩陪着萧至德走回房间后,就一起来到厨房吃宵夜。
    萧海琳说:「叔叔通常九点前就睡了,今天难得熬到是为了等你吧。」
    「早就要他先睡了。」萧律江低声喃喃道。
    「不可能,他固执得很。」萧海琳两手一摊、摇摇头表示无奈:「所以他这么多年来,还是坚持每天都要走到三楼神明厅拜拜。」
    自从腿脚不方便以后,萧至德走楼梯总是特别费力,于是就在萧海琳的建议之下,改成睡在厨房及杂货店之间的和室,如此可以免去上下楼梯带来的困扰。
    但是观念传统的萧至德,仍然每天爬楼梯至三楼的神明厅烧香拜拜,即使其他人再怎么劝都没有用,他始终坚持必须亲自为之。
    多年过去了,萧至德也即将从中年步入老年,萧律江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不是办法,便提议:「是不是要考虑装一个楼梯升降椅呢?」
    萧海琳低头深思:「也是呢……我考虑看看。」
    「毕竟每天去看看妈妈和叔叔,对爸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吧。」萧律江戳着碗里的小笼包,有些无奈地笑了。
    萧至德嘴上不说,姐弟二人仍然很清楚,他把多年的那场交通事故归责于存活下来的自己。
    即使那根本不是他的错。
    沉默了一会,萧海琳话锋一转:「上大学之后的生活还习惯吗?」
    萧律江老实地说:「很习惯,除了刚开始会认不得路以外。」
    「你是和高中同学一起住吧?互相有个照应也挺好的。」
    萧律江又想起向曜云的事,又补充道:「最近一起住的人又多了一个同系的同学,因为很多原因,他现在也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欸——?」萧海琳一手撑在餐桌上、托着脸,一脸贼笑地追问道:「你的好朋友?」
    萧律江顿时眉头紧锁,斜眼看着萧海琳:「就好朋友。」
    萧海琳微笑着不再深究,又问道:「那有没有别的故事呢?例如喜欢的人?说点八卦让我这个老人也感受一下青春嘛。」
    萧律江顿时慌张起来:「你问那么多干嘛?而且二十八岁哪算什么老人啊?你给我向全国二十八岁以上的女性道歉。」
    萧海琳一脸不甘心,用手指戳戳萧律江的手臂:「谁叫你每次打电话都只打给叔叔,也让我了解一下可爱弟弟的近况嘛,说吧!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我最喜欢这种青涩的恋爱八卦了。」
    喜欢的人……
    萧律江的脑海中逐渐浮出向曜云模糊的身影,顿时脸颊微红:「那跟你没有关係啦。」说完,萧律江逕自把用完的碗盘拿去洗,回避这个话题。
    萧海琳自讨没趣,调侃他道:「你真的很不擅长隐藏呢。」
    萧律江一边洗碗一边摇头叹道:「请不要再讲我了,拜託……你在新学校还好吗?」
    萧海琳大学时期是念师范大学毕业,在今年才刚调职回家附近的高中担任辅导老师。
    「很好啊。」萧海琳不假思索地说。
    萧律江一脸訕笑地反调侃回去:「会不会……学生们也觉得你很囉唆?」
    闻言,萧海琳站起身来反驳道:「怎么可能!我对于自己身为教师的能力还是有点自信的,我是个值得被信赖的好老师……吧?」她自己也越说越不确定。
    萧律江把碗盘洗完后,随手抽了纸巾擦手,走回餐桌旁,用手肘戳了戳萧海琳:「好啦,你是。」说完,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萧海琳伸手搭在萧律江的肩膀上,对着他眨眨眼:「我好歹是辅导老师,如果你想找我谈谈也是可以的呦。」
    萧律江立刻摇摇头:「不需要。」说完便拨开萧海琳的手、对萧海琳说了声晚安,便回客厅拿行李、回到自己的房间。
    看着萧律江离去的背影,萧海琳叹了口气:「真是不够直率呢。」
    萧律江一直都把别人的期待往身上揽,然后将自己的真心往里藏。
    萧海琳回到房间、换上睡衣、从连身镜中看着自己。
    她的手臂、双腿外侧都有数道若隐若痕的疤痕。
    这些都是生母留下的伤痕。
    在亲戚间劝和不劝离的氛围中,是叔叔支持着她爸爸离婚、单独监护女儿的。
    这些恩情她都铭记于心。
    然而,十年前的那一场车祸,却把这个家砸得稀巴烂、垄罩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失去发妻与哥哥的萧至德,作为当时的驾驶及整场车祸唯一生还的人,陷入了无止尽的自责,就像被抽去了灵魂一般,时常失神发呆,也完全无法笑。
    唯独顾虑着还有两个孩子,仍然勉强打起精神继续经营杂货店。
    年仅八岁的萧律江不太擅长言词表达,只能每天一放学后就黏在爸爸身边,把写好的作业、满分考卷通通塞到爸爸的面前,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修补爸爸已然丧失的微笑能力。
    于是,在那样的状态下,萧律江几乎都是掛着同一张笑脸,彻底贯彻了何谓打落牙齿和血吞。
    萧律江即使在学校受了委屈,也绝口不提;即使出现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也会假装自己喜欢爸爸煮的每一道菜……诸如此类的事蹟,族繁不及备载。
    他截断了自我内心外溢的可能、不停压抑自己,只拿出自己最正向的一面示人。
    因为他想见到爸爸的笑容,不想给他多添一丝的麻烦。
    即便他也是失去至亲的受害者之一。
    想到这里,萧海琳不禁落下了眼泪。
    萧律江的那份坚强作为支撑萧至德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以外,同时也撑起了半个家。
    但于此同时,萧律江也深深地恐惧着自己的行为让家人失望、伤心。
    萧海琳深知萧律江一直在隐藏自己的部分真实状态,只是顾虑着他的感受,一直不愿意说破。
    约一年半之前,在某一个周末假期,萧海琳碰巧在萧律江就读的高中附近与朋友聚餐。
    那时,萧海琳偶然看到了从路边经过的萧律江,正与一位男同学十指紧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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