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齐沉默。
    消耗太多灵力会导致脑袋坏掉吗?墨仔有这么健忘?林云泽还在错愕,卓华眼眸低垂,领悟的神色落在林云泽眼底。
    「我早该设想到。」卓华平静地将心中推测解释,「忆起前生并不符合自然,天道讲究以一换一,甚至以多换一,看来这孟茴结果消耗的不只有灵力,恐怕连记忆也一同取走。我等首次使用孟茴,记忆亦是缓慢流逝,这才迟迟没有察觉。」
    卓华一声轻笑,神情自在好似记忆被夺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难怪我一直想不起屏儿教过我的菜式,原来并非我老了。」
    墨仔这才惊觉自己已经遗忘林云泽的一个前世,慌张道,「怎么会这样!我都忘了什么啦?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啊!」
    要是忘了的还能想起来,那还能叫做忘记吗?林云泽将洛屏安的事粗略地告诉墨仔,彼此又核对了一次,发现洛屏安死后的记忆他都还能想起,甚至记得卓华带他周旋在各国间的回忆,只是关于洛屏安的事都变得模糊不清。他露出震惊貌,愣愣地呆住了,相较之下墨仔的反应正常许多。
    卓华已经将六生的记忆都给了林云泽,而她没有灵力,不可能种出孟茴,这六生的记忆无法再还给卓华,也就是说卓华无可避免地会像墨仔,慢慢忘记那些前生的存在。
    林云泽细想后脖颈爬起一片鸡皮疙瘩。
    「墨仔修为低,忘得快,想来再过个两三年,我的记忆亦会消逝。」卓华淡然道,「墨仔无需伤心,世间万物岂有十全十美?师父教过你,修道须得捨得。」
    墨仔沮丧地低头答是。
    林云泽可就没那么服气了,不满之意显露于表,她沉着脸色,故作平稳道,「你可真瀟洒喔。怎么?忘了那些前生,忘了你对吴秀心做过的事让你松一口气吗?」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墨仔瞪大眼睛看她,好像不敢置信她会说出这些话。她没去看墨仔的眼神,只一心盯着卓华。
    卓华镇定回答,「事已发生,懊悔何用?」
    「恐怕是开心都来不及了吧?」
    墨仔不敢讲话,双手放在膝上,乖巧地像石像。两人亦不开口,在沉默中对峙了好一会。
    卓华薄唇一勾,轻巧地拋出杀手鐧,「你不也将我忘记好几次么?」
    一句话好似开关将她的不满都暂停了……不,这怎么能一样呢?她愣愣地想着,而后不得不承认这两者确实没什么不同。
    卓华总是能给她安定的感受,就像参天的大树,好像从千年以前便一直佇立着,她一直深信千年以后也会如同现在,屹立不拔。
    前所未有的不安与未知从心底涌出,如果没有那些前生,对卓华而言她又是甚么呢?没有了那些恩仇,卓华是不是依旧是那个一心修仙的妖族?她抬起眼与卓华四目相对,那秋水无波,甚至能读出一丝冷淡——她在一次次的轮回中总是能喜欢上这朵桃花,那卓华呢?她会吗?还是说自己也会被捨下,成为她修仙路上的绊脚石?
    这难道是一种报復?林云泽茫然,才稍微理解了卓华要面对投胎后的她时的感受。
    「毋需多虑,看来会忘记的只有用以浇灌孟茴的记忆而已,今生你我既已认识,我便不会轻易离去。」卓华抿着唇角笑,彷彿将她心中顾虑看透,「那些记忆你且替我记着,日后我再问起,定会信你的说法。」
    几句话谁都会说,这点言语是万万无法安抚她心中暗流涌动。
    她勉强微笑,「看来最后两生的记忆,你还是自留吧。有了六生回忆我的好奇心也满足了。」
    墨仔见气氛趋缓,连连点头附和。卓华却只是笑着,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恼人得很。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卓华也正一点点地忘记她们的过去——每次她想起这件事,感觉犹如支撑自己的梁柱一点点被挫掉,心里愈发没底。
    她把火锅店的打工辞了,一来是要好好养伤,二来是顾虑到她身上有天罚在虎视眈眈,卓华建议她换个安全一点的工作。两人讨论后,决定让卓华负责支出伙食,以作为住在林云泽家中的租金。
    林云泽毫不意外地发现卓华钱包并不充裕,她作为洛屏安时就知道卓华没有什么理财观念,否则也不会轮到她管理医堂收支。这些妖族不需吃喝、不需缴税,物慾不高,对他们而言钱乃身外之物。卓华若有用钱短缺,就用她的法术或家中古董典当,从未有过储蓄的念头。若不是当了半年的教授有些固定收入,卓华可就真是两袖清风了。
    卓华考虑过了,她知道林云泽身负债务,但她不打算帮忙还——这是天罚的一种形式,还是没有立即生命之忧的那种,是可以接受的磨难,若是替她偿还了,天道还不知又要安排甚么劫给她,由林云泽自己面对才是最好的。卓华把自己的顾虑都坦承告知,林云泽很快就接受,毕竟就算对方是卓华,要她厚着脸皮让别人帮忙还债她也不乐意。
    她为了自己的家而担下的重量,她要靠自己的力量撑起。
    卓华的药膏配合灵力使用效果非常好,很快就不再有痛感,据说还不会留疤。她知道了开玩笑地表示以后受伤就没甚么顾虑,结果被卓华严肃地训了几句。
    三月桃花开,见到校园里桃花落满地,林云泽总觉得每株桃树都长得好眼熟,每次都要走近端详一番,有时还会故意当着卓华的面跟桃树说话。
    也许是同类相斥,卓华反而没那么喜欢赏花。
    林云泽仔细一想,花朵对于植物而言可是繁衍后代的器官,这……林云泽大概理解为何卓华看到花朵能皱起眉头了。
    冷气团时不时地还是会来一阵,天气溼冷。课馀林云泽会窝在家里避寒,手捧热茶、肩披毯子、头靠卓华,待在四楼的书房看间书或是写作业。
    她撑着内心不安而得到的岁月静好,在星期五的晚上被下一个孟茴打破。
    鲜红色的果实带着不详的气息,她脸色一沉,没想到卓华还在种那东西。卓华早知她会反弹,将孟茴放在她的床头柜上,柔声道,「其实这次是我有事相求。」
    她见林云泽沉默,便在床沿坐下,继续道,「云儿,我有时会想……若我当初渡劫时没有让你替我牺牲,现在的我们该是怎样的?」
    「你根本撑不过最后一道雷。」林云泽毫不留情地说,「而河最多再活个几十年也会死,最后只会剩焦木跟白骨,到现在已经腐烂成泥土。」
    卓华并不气馁,接着说,「然后,也许我会投胎成人族,我们可能会是邻居、会是姊妹、会是仇敌……想想都觉得有意思,不是吗?」
    「说不定你会投胎成餐桌上的一条鱼。」林云泽将双膝弯起,抱住自己的脚,咕噥道,「已经没有也许了。」
    卓华轻笑出声,「我修行千年,魂魄早已脱离畜生道,万万不可能投胎成鱼。」
    「那我说不定会是食人族。」林云泽没什么好气地说。
    卓华并不在意她满腹怨恨想将自己吃掉,妖族将身子前倾,近距离注视着林云泽,凑过来的那刻让她有点慌,但很快就稳住心跳,冷静地迎上目光,「云儿,我早已忘记是从何时开始不再嚮往成仙……但如今,我只愿作为一个人族,体验这人间繁衰,甚至与你普通地相识。虽然命无法改,我也绝无可能脱离妖族的身分……但当我意识到孟茴能将记忆抹除时,老实说我十分高兴。」
    卓华冒出愧疚神色,「抱歉,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被忘记,但此为我的真心,而我说过会实诚地待你。」
    纤长冰凉的手指悄悄覆上她的手臂,好像想藉此将感情传递过来。
    没有人喜欢被忘记……那不等于变相地在说她一直在忍受自己被遗忘吗?
    「这是我的机会,若是能忘记那些前生……我也许能从头来过。」一丝丝的兴奋从卓华的眼神中洩漏,那双湖水般的眼眸此时倒映着繁星般,闪着幽微的光,「此为非常自私的请求,一切以你的意愿为主。你不想,我便将这次的回忆回收。」
    林云泽敏锐地感觉到卓华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卓华想忘记过去是因为想重新来过,而新的开始代表着她在自己身上仍有想要追寻的东西,除了要破除天罚以外、除了弥补过错以外的东西。
    林云泽猛然意识到这也是自己的机会。
    吴秀心当然希望卓华背负着愧疚感,最好还要时刻想起她的痛苦,馀生都在自责的凌迟中度过。
    内疚和过往的伤害确实是很好的工具,就像韁绳或项圈……林云泽明白自己大可利用这点来控制卓华,经歷了这么多前世,她有信心能掌握好这点。千年妖族会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甚至能比墨仔更加温顺。
    但她是林云泽,她并不想要、也不需要一条狗。
    她想要的是能走进心理、让她託付真心的人……而她不会全心信任一个被项圈限制的对象。
    没有了前生,卓华对她的想法中就不会有杂质,最终留下来的,只有林云泽。
    见她认真地在思索,卓华道,「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就算几年后你突然想看,我也会将它再种出来予你。」
    林云泽拉住卓华的手,阻止对方离开,「如果我要看的话,这次你会在旁边陪我吧?」
    也许她真的怕了吧?怕她知道过去后卓华反而忘了,一去不復返。
    「好。」卓华回握她的手,并在她的床边坐下,「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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