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廉道?:“魏巡按,你看看,你将苏书记惹急了。”
    魏耷道?:“这种事,值得他这般负气么?”
    吕祖迁『啧啧』了一声,抱臂道?:“看来魏巡按还是没有?开窍啊,对方都已然这般关切了,你却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他的事况上,这委实教人担忧。”
    魏耷瞠了一瞠眸心,不可?置信地说道?:“开窍?开什么窍?”
    杨淳摇了摇首,道?:“虽然我?是围城之外的人,但?饶是再迟钝,我?也?将一些情状看得清清楚楚了,但?某些人却跟个榆木脑袋似的,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魏耷见眼前的三个人,一直在打太极,话里话外兜兜绕绕的,情势几如打哑谜无异,他的眸底惑色益重,挠了挠手后首,胸腔之中?弥散入一阵微微焦灼的思绪,望定众人道?:“所以说,苏子衿他为何要生这般闷气?”
    魏耷他仍旧摸不着头脑。
    他是名副其实的直男思维,听不懂一些含蓄婉约的、具有?深刻意?涵的东西。
    必须要有?人明晰地去告知他一些事情,他才可?能获悉具体的事况。
    但?——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三人面面相觑,觉得将真相挑明的话,便是对苏子衿有?些不大尊重了,苏子衿本身也?没有?坦诚自己的心意?,只不过?会在一言一行之中?,流露出一些端倪和况味出来。
    这种细节是极其含蓄的,而且非常隐晦,诸如魏耷这种神经粗的人,自然连一丝一毫的端倪也?觉察不到。
    但?大理?寺常年勘察百案,早已炼就了一身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苏子衿的一言一行,他们端的是见微知著,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众人都明晓苏子衿对魏耷是什么心意?的,除了同僚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只遗憾,魏耷根本就捉摸不透,他需要有?人能为他指点一下迷津。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觉得,他们还是暂先莫要越俎代?庖了罢。
    ——还是别了吧。
    目下,先将儿女私情摒除在外,姑且先论?议重要的事。
    苏子衿已然先去寻温廷安晤面了,剩下的人,亦是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
    -
    时值掌灯时分,苏子衿率先寻着了温廷安,温廷安刚好换上了衬身的常服,正在官邸的司房之中?看一些卷宗与公文,当下见着苏子衿一人来了,先是道?:“郦老?将你们放出来,要不要紧?可?有?伤着什么地方?”温廷安一晌说着,一晌将目色投望向了远空一带,也?就是苏子衿的身后,左右探看了一番,困惑道?,“嗯?周廉、魏耷他们人呢?怎的没有?同你一起?”
    苏子衿拣了一只杌凳,在温廷安近前徐缓地告了座,添了茶,小口小口地啜了一口茶汤:怏怏然道?:“他们在后面。”
    苏子衿同温廷安汇报了自己与魏耷,各自在六县之中?所做的公务,魏耷是负责张榜布告于众,苏子衿则是负责听取民众的声音,襄助他们传达一些意?见,也?反馈一些建议。
    关乎地动与迁徙的公榜,已然是张贴于各县的边边隅隅,冀州众民很快知晓了此?事。
    温廷安比较关注民意?与反馈,遂是道?:“民众是怎么说的?他们对地动一事有?什么看法呢?”
    苏子衿是同民众频繁打交道?的,自然最清楚民生的情状。
    他的指腹抚触在了膝头之上,眸底甫落下了一片凝重之色,说:“其实,民声的怨气有?些重,一来他们不曾历经地动,更不曾听闻过?,就凭钦天监的三俩话辞就将自己从故土搬离,在短时间内,他们是难以接受的。“
    苏子衿的话说得非常含蓄,但?温廷安能够听出具体的况味了来,她能明晰地感知到,情状是不容乐观的。
    这就需要想想办法了。
    脑海里所窜出来的第一个法子,便是搞一个试点。
    但?细致地想一想,凭真实情状而论?,她也?没办法做试点。
    ——在先拿一个县做试点区域,率先迁徙出去,地动来临之时,没有?人员伤亡,而未做试点的平民百姓,便是会意?识到地动所带来的灾害有?多?么巨大与可?怖。
    ——可?是,当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地动也?来了,他们饶是要逃,也?不可?能逃掉了。
    所以,试点这样的计划,是行不通的。
    虽然说,百姓对迁徙一事存在一些抵触的情绪,但?温廷安相信,只消她亲自深入民间,做好思想工作,便是一定能够打动平民百姓。
    目下最教她介怀和头疼的,不是冀州府的百姓,而是郦家大族的郦老?。
    虽然可?以感同身受,但?是,他若是不离开冀州,在这场地动的浩劫之中?,他一定是难以生还下去的。
    九死一生,不外乎如是。
    温廷安心中?是一片揪紧,这一桩事体,她想跟温廷舜好生商榷一番,但?他还没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她殷切地想让两人见面。
    让温廷舜与郦老?见上一面的话,虽然说,郦老?很可?能直接动兵器了,但?是,动兵器的话,总比两人老?死不相往来、井水不犯河水要好些。
    她委实不想辜负郦皇后临终前,对她交代?下去的嘱托。
    她所能做的,其实不是为温廷舜收复旧部,而是帮助温廷舜与存在血脉亲缘的人 ,重新团聚。
    不论?怎么说,郦老?和郦氏大族,都算是温廷舜的至亲了。
    既然是至亲的话,又怎么能够不团聚呢?
    照此?情状看来,一定是要进行一场破冰行动的。
    温廷安在心中?坚定了这样一桩事体
    似乎是洞察出了她隐微的心事,苏子衿道?:“除了公务,温兄还在为其他事况担虑。”
    温廷安没有?隐瞒,徐缓地点了一点首,苏子衿道?:“可?是为了廷舜兄?”
    有?一掬裹挟着熙热之感的幽风,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和鬓角,将她的发丝徐缓地吹拂了起来,她拂袖抻腕,将那些发丝撩了起来,挽在了耳根后。
    温廷安轻轻地垂下了眼睑,很轻地嗯了一声。
    苏子衿见状,颇为感慨:“我?能深刻地感受到,你对廷舜兄,特别上心。”
    苏子衿说着,思量起了什么,说:“以前我?一直没有?觉察到,但?现在我?能够感受到,温兄你是一个很孤勇的人,有?什么情绪和情感,有?什么事,都会大胆去做,不会畏葸不前,瞻前顾后。”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
    她以前很少有?同苏子衿单独叙话的时候,她大多?数的时刻,不是同大理?寺同僚在一块儿,便是同温廷舜处在一起。
    同魏耷和苏子衿二人的话,便是较少往来。
    今刻倒是颇为稀罕了。
    温廷安一晌给苏子衿递呈上了一盏清茗,一晌做出倾听的姿势:“苏兄有?什么心事,不妨道?来。”
    第260章
    苏子衿眸底露出了一丝纳罕之色, 他确乎存着?几些心事,但?一直不曾为外?人道也?,在今时今刻的?光景之中, 见着?温廷安提出来时, 苏子衿心中便是覆落了一片绵长持久的?悸颤。
    他垂下了秾纤鸦黑的眼睑, 狭长的?睫羽在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浅绒绒的?阴影,静默了好一会儿,苏子衿拂袖抻腕, 大掌抚在了膝面之上,淡声说道:“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打紧, 但?近时以来, 它一直困扰着?我,我便是不得不留意到它。”
    温廷安悉心地听着?, 修长纤细的?指腹,在案几之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 指尖在案几的?边缘敲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奏的?音律,她?心中一片了然,一错不错地凝睇向苏子衿:“苏兄若是心中有事,不妨直言道来。”
    少女的?嗓音, 温柔而?沉静, 质感纤细,如水般温和,比及倾吐出字句之时, 便如沉金冷玉一般,敲奏在了听者的?耳屏之中, 天然拥持着一道安抚人心的柔和力量。
    苏子衿本来是心中颇有顾忌的?,不敢轻易道说,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在冥冥之中的?某一时刻里,他有了浓烈的?倾诉欲。
    苏子衿眸底显著地黯了一黯,一晌接过了温廷安递呈过来的?茶盏,一晌浅浅地呷抿了一口?茶汤,茶汤醇厚而?甜沁,一股清涩的?气息,从齿腔之中一路扑至肺腑。
    他饮茶毕,将茶盏搁放在了茶案之上,俄延少顷,倾诉欲如一群躁动的?游鱼,由外?及里地浸裹住了他,他垂敛了眼眸,静定地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将心中所潜藏着?的?事,在理智的?筛网之中慢慢地过滤了一回,一番字斟句酌之后,他适才道:“温兄可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在九斋之中执行任务的?时刻?”
    一抹凝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听及「九斋」二字,她?便是觉得这是一份很陈旧且古早的?记忆了,但?在九斋执行任务的?时光,对她?而?言,在心中确乎是占据着?不轻的?份量。
    温廷安徐缓地点了一点首,温声道:“我确乎是清晰地记得,苏兄怎的?会提及此事?”
    怕不是纯粹的?叙旧罢?
    苏子衿道:“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都有各自的?圈子了,我日常接触最为频繁的?人,似乎一直是魏耷,还有庞礼臣,不过,庞礼臣目下并不在冀州府,而?是在漠北之地,是以,在未来近一年的?光景之中,我一直是和魏耷一起执行任务、一起共事,我的?生活之中,似乎处处遍布着?他的?影子,起初,我觉得特别烦人,有种烦不胜烦的?感觉,甚或是生出了一种浓重的?厌离之心。”
    温廷安的?眸底,渐然浮掠过了一抹讶色,全然没?有料知,苏子衿竟是会有这样的?一个心路历程。
    这厢,苏子衿继续说道:“但?后来,历经一段时日的?相处,我对魏耷的?感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非常矛盾,明明很厌恶他的?,但?是,我又心生出了一丝亲近之意?,想要不断地去靠近他,想要听他多说一些话,我感觉自己并没?有想象地那?么厌离他……就是非常矛盾的?感觉……一方面是厌离嫌弃他,另一方面,却是想要不断地亲近他,我每次见着?魏耷,总是这样的?心情,说不清,道不明,有很多思绪在脑海之中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话至尾稍,她?也?听出了一丝端倪。
    苏子衿敛了一敛眼眸,双手抚在了膝面之上,低声问道:“我这样的?心情,在温兄看来,是很奇怪的?罢?若是寻常的?男子,怎的?会对朋辈与同侪生出这样的?心情呢?”
    饶是温廷安再?迟钝,此刻也?听清楚了苏子衿的?话中真意?,她?拂袖抻腕,伸出了一截藕白纤细的?胳膊,俄延,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苏子衿的?胳膊,她?淡声说:“这些事情,不也?很寻常么?我不知外?人是如何看待的?,但?至少在我眼中,我觉得格外?寻常。”
    一抹异色略过苏子衿的?眉眸,他没?料知到温廷安竟会露出这般反应,他鼻腔弥散着?一阵湿涩,这样的?心事,在他的?心中裹藏了很久很久,他很害怕会招致外?人异样的?凝视与眼光,会觉得他与寻常的?男子不太一样。
    因于此,他一直不曾对外?人道出这样的?事。
    总觉得难以言说。
    心中更是觉得颇为羞耻。
    可是,在今刻的?光景之中,温廷安是以一种颇为温柔的?姿态,包容并接纳了他。
    冥冥之中,有一种重物突地击打住了他的?眼眸。
    陡然之间,苏子衿蓦觉眼眶漫漶上了一片浓郁的?湿涩之气,鼻腔之中蔓延上一片酸胀的?气息。
    好像是终于能够被?人所接纳和理解了。
    温廷安复给苏子衿递呈了一盏清茗,“苏兄,你好生缓一下。”
    苏子衿接过了温廷安冲沏过来的?茶,茶汤清冽如霜,甫一入了喉舌,便是有一种沁脾的?气息灌入肺腑,清凉的?气息涤荡干净了他胸臆之中的?种种郁结与块垒,余剩下来的?东西,便是静定的?心神并及平稳的?吐息。
    苏子衿的?情绪,本来是沉郁而?闷重的?,但?此一刻,蓦然变得轻盈起来。
    苏子衿捻紧了杯壁,修直纤细的?手,骨节狰突,几些苍蓝色的?筋络,从他的?虎口?与指缝之间,渐渐然地凸现了出来。
    苏子衿:“温兄,与你坦诚倾诉了一番,我目下感觉好多了。”
    温廷安狭了狭眸,浅淡地笑了一笑:“有些事,莫要在心中闷太久,有时候与我们说一说,亦是不失为排忧解闷的?一种的?方式,至少在我看来,确乎是如此。”
    苏子衿「嗯」了一声,点了一点首,凝声道:“我今朝同你所述的?话辞,你莫要为外?人道爷,毕竟,我信任温兄,也?仅说予你一人听。”
    温廷安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淡淡地笑了一笑,眉眸深深地敛了起来,静定地说道:“苏兄对魏兄的?感情,魏兄知晓么?”
    苏子衿垂落下了眼眸,摇了摇首,说:“这个大老粗,自然是不知晓的?,我也?不想让他知晓此事。”
    温廷安风停水静,凝着?眸心,道:“不打算让魏兄知晓么?“
    苏子衿抚着?膝面,眼尾低低地垂落了下去,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处投落下了一道浓深的?阴影,他双手交叠攥牵在了膝头处。
    苏子衿眼前是一片飘渺与恍惚,似乎是回忆起了自己与魏耷所相处的?种种,就像是一出漫长的?皮影戏,他的?眸眶隐微地烫热了起来,说:“我不想让他知道,温兄,你也?千万不要告诉他。”
    温廷安眸色黯了一黯,一错不错地深望着?苏子衿,“可是,这一桩事体?,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知晓、而?对方对此一无所知的?话,这样的?情状对你而?言,是不大公平的?,不是么?”
    温廷安在苏子衿的?肩膊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若我是你的?话,定然是会告知予我所心仪的?人,而?不是瞒着?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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