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右手琴弓来回滑奏,左手指尖在琴弦上曲滑按放,旋律悠扬轻快,像朵朵生机盛绽,一如当前的春光烂漫;而他就似因风摇曳的光影,不拘一格,从容自在。
    一曲毕,抬眼见到本该出去玩耍的七岁女儿不知何时已踅了回来,正坐在一旁堆起的柴薪上听自己奏琴,不禁笑道:「不是出去和其他孩子玩了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跟他们吵架了?」
    小女孩摇头:「没有,我想自己玩。」
    男人知道女儿生性斯文爱静,一个人独玩的时候多,便招她坐到身旁。小女孩虽然年幼,但生得目秀唇朱、睫长眉黛,极是玉雪标致,她睁着含忧带惑的天真眼眸,问男人:「爹爹,你是不是……心里不开心?」
    「没有啊,为何怎么问?」
    「因为,你明明奏的是开心的曲子,但听着却让人开心不起来啊。」
    男人大奇,笑道:「想不到小咏儿小小年纪,却听得出里头的格格不入。哀伤的不是曲子,也不是爹爹的心情,而是音色。胡琴在我们行里又称做『哀琴』,便是取其琴音宛转凄凉的意思。比起开心的曲子,它确实较适合不开心的。爹爹再拉一首,你听听看,好不?」
    小咏儿乖巧頷首:「好。」
    男人琴弓一动,音律信手拈来,汩汩流洩的琴音声声如泣,呜咽哀婉,小咏儿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圆睁着眼,着迷地看着男人不同方才写意的沉敛肃穆,为悲切凄绝的音律震撼心慑。
    最后一个琴音戛然而止,男人在小咏儿额上轻轻一弹,笑道:「发什么獃,不喜欢吗?」
    小咏儿猛摇头,讚叹道:「喜欢,好喜欢,真……真好听!爹爹,你似乎很少拉这种曲子,我听见的都是那种比较开心的。」
    「那是因为你娘不准呀,她说好端端地干么招惹伤感,还说我要是拉一次这种令人难过的曲子,她就要哭一次给我看。」
    「可是开心的曲子不适合这琴的音色啊……」小咏儿心念一动,兴奋道:「爹爹,你教我奏琴好吗?我也要像你一样奏出这么好听的曲子!」
    男子开怀大笑,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丝,痛快道:「自然是好!爹爹还想着这一手琴艺没人传承可惜得很,乾脆你就当爹爹第一个徒弟吧!」又挤眉弄眼低笑:「可别故意拉些令人伤心的曲子,害爹爹挨娘骂哦!」
    *
    咏儿父亲一点一滴慢慢教起,弓法调音、琴身结构和养护之法,将所知鉅细靡遗地授予女儿。咏儿学得甚勤,天天抱着琴温习,不肯一日错过。若遇她父亲携琴出外奏演,几天不能相见,回来之后她不先问爹爹安好,开口就是琴在何处,然后审视有无伤损、是否忽略保养,自己再细细地加以照顾。咏儿父亲见她对琴这般痴心,大是呷醋,说自己招来了情敌,女儿要琴不要爹了!
    咏儿急着学好琴,急着将支离破碎的琴音连结成绵延不断的曲,她说不出为何会恋上胡琴悲凄的音色,好似每一个音调都饱含情感,正对着她絮絮低语,说的都不是虚浮表观的愉快,而是深入心髓的苍凉唏嘘,令她莫名悸动。
    琴音对她说话,她便也对它说话。
    咏儿不常和同龄孩童玩在一块儿,总爱一人独处,静静地读书写字,静静地随走看景,静静地胡思乱想,或静静地什么也不想。而她将胡琴当成了玩伴,初始只是自言自语,渐渐地对它说起话:琴准怎么也调校不好时,会傻气地问它是不是琴皮擦的油不够;不小心磕撞到琴身,会疼惜地向它道歉……她母亲原本觉得怪异,但后来放宽了心,想道这年纪的孩子都是这般与万物较真,只是一般孩子自言自语的对象是布娃娃或是花草动物,而咏儿的对象是一把胡琴。
    待咏儿八岁时,已经能够熟练地奏完几支曲子,但她不爱那些强顏欢笑的旋律,总是央求父亲偷偷教她悲曲,偷偷地练习。后来父亲辞了乐师之职,务农为业,拉奏胡琴成了农活之馀的消磨,渐渐地那把胡琴由她照顾的时间便远较父亲为多,时日一久,同样的曲子,父女两人拉奏出来的音色硬是有细微差异,旁人听不出来,咏儿年纪小亦不曾感觉,咏儿父亲却暗自称奇,玩笑道是胡琴有灵性,如今认女儿不认自己了。
    十岁的咏儿习过的琴曲已全数烂熟于心,奏起琴就像说话般信手捻来,但她精益求精,常自谱旋律,在离家稍远的无人野地中拉奏给自己听。
    这一日,她一如既往地坐在一块路边大石上哀哀切切地拉着琴,琴音止了,心却回不来,放下琴抱着膝只是发獃。爹爹曾说她是为愁而愁,明明可以选择快乐,却作茧自缚。
    「才不是爹爹说的那样,」咏儿喃喃自语反驳:「我喜欢悲伤的曲子不是因为我感到悲伤,而是胡琴奏出来的悲曲更能深入人心;以胡琴拉奏快活的曲子,才是为了开心而寻开心呢!」
    本是自说自话,却听一旁有人附和道:「咏儿领悟这番琴理,可谓知音!」
    咏儿吓得跳了起来,转头即见她身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名深蓝衣着的男子,看起来二十初岁,一身陌生的装束,衣上绣纹瞧着却极是眼熟,陡然想到娘亲收在柜里的几套龟兹衣物也是类似的花样。
    他的五官亦不同常见,和娘亲一样地野艳分明,外露出来的身上散佈着不知是伤是病的怪异色块,那双最是特殊的金眸正温和地瞅着她。
    咏儿本来正惊讶着男子的无声出现,一见他的眼眸却被吸引,凑近去瞧,忘情讚道:「你的眼睛是金色的呢,黄金做的吗?真美!」
    男子笑瞇了眼:「我不知道,金色的很稀罕吗?黄金又是什么?」
    「唔,应该很稀罕吧,我从没见过。黄金是很贵重很贵重的东西,有了黄金就能盖大房子,能买好多东西。」
    男子头微微一偏,似乎不懂,只是微笑着。咏儿见他傻乎乎的不像坏人,警惕之心不由大减,问道:「你是谁,什么时候偷偷过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咏儿拉琴时我就出现了,只是你太专心而未发现。」
    咏儿确实是一奏起琴便全副心神都沉溺进音律的世界里,但仍觉奇怪,这地上全是乱草,走动时沙沙有声,怎么他脚步轻巧至此,全不发出半点声响?旋又自我开解,或许真是自己太过心无旁騖,一丁半点细声碎音惊扰不了她投注在琴音里的专注。但这时她却意会到另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子笑意更深:「我两年前便隐约感觉得到你,这两年来意识愈加清晰,不只能感受到你抚触在我身上的感觉,更逐渐能听闻外界动静。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得。」他像个孩子轻唸:「咏儿,咏儿,这名字真好听。你也帮我取个名,好吗?」
    咏儿愈听脸色愈是古怪,眼睛警惕地看着他,慢慢地往后退了几退,突然一个箭步衝上前,一把捞过胡琴就往村子方向拔腿狂奔。这样头也不回地跑了一阵,见没有人追上才敢缓步下来,大口大口喘气。
    他一定是个疯子,胡说八道些她听不懂的话!娘说过野外常有拐卖孩童的人口贩子,说不定那男人就是,想藉着说浑话来松懈她的戒心,然后掳走她卖到外地去。咏儿拍着心口调匀气息,心有馀悸地又回头确认那人有没有追来。
    却听见男子的声音自身边响起:「咏儿要回家了吗?」
    咏儿尖叫一声,往旁踉蹌数步,惊恐地瞪着陡然出现的男子。
    他明明就没追上来,竟然一眨眼就出现在这里……人,怎能凭空现身?
    「你……你到底是谁?你……不是人,对不对?」她克制不住颤抖的声音,双脚开始发软。
    「唔,原来咏儿还不知道我。」男子灿然一笑,金眸流转生光,指着她怀里紧抱着的琴,说道:「我本就不是人,我是你手上这把胡琴──我是胡琴化形出来的物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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