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花芯?飞?」
    「是啊,小姐復生之后就爱上了花儿,不只闻闻嗅嗅,还会将蕊芯丢进嘴里嚼,给我们纠正得多了,现在收敛了些,但我知道有时她还是会偷偷吃的。至于说到那个飞啊,唉!」跟着将她从大石上跳下来摔伤的事简略一说。
    凤栖木听罢笑道:「这样看来,莫非公孙小姐是将自己当成蝴蝶了。」
    「就是呀!」小苍蝇大大一叹:「我都说是三十三起的头,没事老叫小姐晓蝶晓蝶的,听久了小姐还真以为自己是隻蝶了!三十三这傢伙,总将小姐往匪夷所思的方向教,偏偏小姐又特别听他的话,莫说导正她,单是盯着她别愈来愈奇怪就不容易了!」
    「或许那位小哥有他照顾公孙小姐的想法。」
    「那不是照顾,是宠上了天!老爷夫人都没他这般纵容,掏心掏肺,恨不得给小姐一切似的!」说到这里,小苍蝇咳了咳,顺势道:「凤先生,我们这个三十三啊,他一直是将小姐的事摆在自己前头的,他是寧可自己受伤害也要保护小姐周全,加上性子又古怪了点……嗯,是非常古怪,因此只要是跟小姐有关的事更不免反应过激,对小姐也过于保护,但本性是不坏的,就是有时候讨揍了些……也不是只有一些啦。这趟金陵远行老爷说了要我和三十三同去,路上若反而是三十三有什么冒犯凤先生的地方,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计较太多,或者您跟我说,我一定狠狠骂他!不过嘛,也请您别太激他,一牵扯到小姐的事,他是半点儿也受不得激的。」一旦他急火攻心,她又得跟着遭殃──她心里加了一句。
    凤栖木了然一笑:「想是这一个晚上我和小哥之间的你来我往让你头疼了。我不过看小哥十分有趣,才想逗弄逗弄他,并无恶意。既然小苍蝇姑娘这么说,今后我试着收敛一些便是。」
    怎么听起来这位外表清冷正经的凤先生好似有点坏心眼的感觉?这些天她发现只要小姐来到他近处,不论当时他在干什么,总是转而注视小姐,然后若有所思。她方才那番话也是十分隐晦地提醒他别太接近小姐,不知他听出来没有。
    小苍蝇呵呵乾笑道:「有劳凤先生担待了。凤先生以后也别客气,直接唤我小苍蝇就行了,小苍蝇姑娘什么的太绕舌,我听着耳朵都打结。」
    凤栖木闭了闭眼,淡淡一笑:「还是小苍蝇姑娘顺口些。」
    小苍蝇不习惯让人如此礼貌称呼才有这个提议,不过往深一想,单唤小苍蝇似乎太亲近了些,于身分和关係来看确是不妥,是她轻虑了。这位凤先生虽不至冷若冰霜,但即便有笑容,也是轻轻浅浅,带着离尘出世的味儿,待人有礼却疏离,难予人亲切之感,似乎也不愿与人太过亲近,想来是个诸事深想、诸友浅交之人,自有他一套处世方式,也由着他了。这时公孙嬋两人回来,他们也就打住,四人一起返回城中。
    原先观看祭月的人潮一回流,城里就更显热闹,大街上万头鑽动、摩肩接踵,摊商櫛比鳞次,吃的玩的,本地的外来的,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已不仅限只跟月节相关之物,令人目不暇给。
    公孙嬋乐得大吃特吃那些小摊小贩的零嘴吃食,沿路看见什么就吃什么,吃不完的就塞给三十三跟小苍蝇解决,还好公孙嬋食量并不甚大,也吃不了太多,否则小苍蝇怕都要吐将出来了。这种时候她总忍不住讚叹三十三人不可貌相、肚皮不可斗量,明明瘦得一折就断,却每每能将小姐丢过来的馀食尽扫入肚,而且吃得面不改色,不像她,硬撑就要面有难色。
    虽然这般且走且吃才是逛庆典的乐趣,但小苍蝇担心如此对凤栖木这个客人太失礼数,认为至少也该进酒楼整治一顿正规饭菜才不失为待客之道。但小姐正逛得兴高采烈,三十三对她完全放任,对凤栖木则不予理会,莫非得单由她这个小小婢女招呼客人用膳?也幸好凤栖木并不计较这些礼数规矩,加上是个少食之人,跟着吃上几摊零嘴也就足了。
    庆典上有许多玩乐,灯影戏、杂耍、俗讲等等,说的并不只有中秋相关典故,话古有武王伐紂、草船借箭;说神有盘古开天、女媧造人等诸多歷史神仙故事,伴随鼓板唱和渲染了开,街上人声笑声乐声说唱声,闹腾得好似夜幕都要给掀翻了起来。
    城东北角的梦娥闕是间建造华丽的房子,适逢月节,更是装饰点缀得美仑美焕,每到祝月之庆,便会请来不同的说唱先生,唱齣射日奔月的戏码来应节。
    有别于随兴而坐、随意而赏的街边说唱,梦娥闕不拒入席,但说唱一齣的赏钱寻常百姓负担不起,久了便成为达官显贵的出入之所。闕内席位围绕着中央说唱台,一楼是散席,二楼是厢阁,不论坐于何处皆视野开阔、遮挡无虞,吃食用度亦极为精美考究,耳中听的是良曲,口中品的是好茶,身下枕的是软靠,无一不是享受。
    「虽然据闻广寒娘娘曾经住过梦娥闕,但我们凝月城民都知道是假的,不过是附会传说而建成的屋子罢了。但这屋子建得很是华美,除去传说,倒也颇值得一访。」小苍蝇对凤栖木说道:「射日奔月这曲文我听了好几次,可还是每年都来,不为别的,就因为小姐喜欢,她听不腻。一会儿您看着,她能跟着将整段唱词一字不漏背出来呢!」
    一声鼓板响,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嬝嬝婷婷地走上唱台,向四方来客婉约行礼后,在整齐自制的鼓掌声和笙伴奏乐声中,软软柔柔地唱了起来。
    尧邦圣治续高辛,旱魃虽伏恶水出;
    汤谷十日蔽穹幕,魔孽妖兽祸世土。
    唱罢之后,是悠悠一段说白。
    在帝尧接续帝嚳之治以前,人界发生了一场严峻大旱,这场旱魃之灾肇因天帝之子:十隻居于汤谷的金乌。这十位天帝之子原本安分地依照天地循环,轮流交替昇上天穹尽日照之责,怎料某日忽生顽念,兄弟齐出,无视人界因此已成焦土,贪玩不归。深山野林里的野兽妖物亦因不堪灼烈酷热的折磨,纷纷出现危害平地。大旱无粮,狂兽之祸,人界成了炼狱。
    帝降后羿革障孽,素矢彤弓振天威;
    神箭九出无虚射,还诸星夜共凡间。
    帝尧苦民所苦,向天求救,天帝有愧,派遣九天第一神将后羿下凡,赐其赤彤之弓、白素之矢,协助帝尧斩除兽孽,驱日归返汤谷。人界满目疮痍,后羿有感人民的哭号无助,义愤填膺之下,铁臂伸展,神弓撼张,九道流星般的白芒连射烈焰般灼热的天际,对应着九声震天轰隆,九下撼地动摇,天空连九暗,揭纱般一层一层地凉缓下来。仅剩的一隻金乌惊骇得匿藏无踪,星河月夜才得以重现人间。
    英雄难返天庭路,永留凡尘抑悲苦;
    西求王母不死药,怎堪嫦娥独飞升。
    后羿因射日之功成为人界英雄,却以诛杀天帝之子的罪名被天帝贬放于人界,与其妻嫦娥永失神籍。往昔威震四界,而今沦为凡人,曾经不可一世的后羿抑鬱难平,曾是神女的嫦娥对于自己将和凡人一样老弱病歿、容顏西暮,更是无法舒怀,于是后羿跋山涉水,歷尽万苦千辛来到西方崑崙仙境,向西王母求得了两颗珍贵的长生不死仙丹。食其一可容顏长驻,延命益寿,谓之长生;一人尽服则可不老不死,飞升成仙,谓之不死。八月十五中秋夜,后羿待与妻子共享长生,怎料嫦娥已先一步独吞了两颗不死药──就在凝月城中,后羿亲见叛妻身轻如羽,缓缓飘向夜空,奔向银月。
    昔往诛日震九天,如今对月空忆往;
    寒宫纵有灵兔在,勿忘此城凝月人。
    当时逐日诛恶,威震四宇,意气风发;今日为天所弃,为妻所叛,一无所有。后羿悲恨难言,竟茫然不知此后何去何从。或盼长留凝月城,长思结发妻,能可换取灵兔相伴、逍遥快活的月宫中人偶尔一念的回顾。
    那说唱丽人唱一段韵文,便停下来讲一段散文,她口齿清晰灵便,鶯语宛转,将韵文唱得甚有风情,又将释意的散文讲说得十分生动,尤其最后一段更是唱得凄凉无限。
    曲毕之后,席间便有人大声讚道:「嫦娥是美女,自然也该由另一个美女来唱述这一段奔月的故事,才是应景!」那丽人娇羞掩面,款款还礼以谢讚誉。
    小苍蝇抓起瓜子喀的咬了一口,低声吃吃笑道:「那么后羿是英雄,什么时候也该由另一个英雄来唱唱这段射日的故事才是呢!」
    说唱丽人下了台,显然今晚只唱这齣曲子。听客们将赏钱投在坐席门口隔帘旁的小箱子里,便有人沿着收了去,动作极是小心轻巧,意在不惊扰席间坐客。曲终人不散,梦娥闕不赶客,许多客人便继续待着休憩间谈。
    凤栖木方才留意公孙嬋,见她同步跟唱韵文,唇间歙张,只发出极小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整曲下来果然是一字不差,这时见她心不在焉,似乎发着獃,便问她:「公孙小姐是否很喜爱这奔月的故事?」
    公孙嬋没料到他会突然朝她说话,下意识看了看三十三,见他冷睨着凤栖木,并无其他表示,这才缓缓道:「我……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
    这一答小苍蝇就愣了,觉得奇怪:「小姐不喜欢的话,干嘛每年都一定要来听?」
    「我只是觉得这内容很是熟悉,好像很久以前曾在哪儿听说过相似的故事,可又似乎有哪个地方不太对。」
    小苍蝇一直以来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小姐每年都烦着要来是因为很喜欢这奔月的故事,也就未曾想要去问,不料却是猜错了。看三十三无动于衷的神色,显然早就知情。
    凤栖木又问:「什么地方不太对?」
    公孙嬋摇头:「我说不上来。」闭了闭眼,脑海里似有许多东西在转动,快得看不清。
    ──一直快快乐乐地在一起难道不好吗,为什么想要自己当神仙,为什么要拋弃那个喜欢的人?
    成仙……封神……
    ……是谁弃谁──
    「──晓蝶!」
    公孙嬋身子一震,霍地睁开眼,这才发现令她惊醒的不是三十三的唤声,而是小苍蝇摇她的手。
    「小姐你怎么啦,突然就走神了。」
    三十三眼神中满是关心:「没事吧?」
    公孙嬋连忙摇头:「没……」
    「小姐是不是累了,要不咱们回府吧?」
    公孙嬋知道自己不累,精神却有些恍惚,还打不定主意是走是留,见到三十三站起来便跟着准备起身,却听凤栖木道:「公孙小姐觉得这故事不对,是不是因为『人』不对?」
    三个人同时看向他,公孙嬋面现不解之色。
    「所谓嫦娥奔月一案,其实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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