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庄阿伯不太记恨当初转诊的外科医师,所以梁起风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至于后来开刀失败的部分,梁起风基于同样身为外科医师的同理心,也并没有在此着墨太多,不去对于徐oo医师批评,因为他知道神经类的手术,其实风险都不低。
    便因如此,两人于中庭的间聊话题,后来不再是医疗为主,而是听阿伯聊起了自己的家庭。
    阿伯有个贤淑但身体不好的妻子,有个事业成功但长期移居在美国的儿子,有个孝顺但个性有点龟毛的女儿,说的就是庄丝若。
    庄阿伯本身是国营事业的资深员工,本来一家子都居住在北部,所以阿伯过去才会在北部的大医院求医,但后来阿伯退休,妻子因病过世,儿子旅外长住,女儿又求职到南部的大学来,所以阿伯最后就把台北的房子卖掉,随着女儿前来南部定居。
    台北的房价一向很高,虽然卖的是一间老房子,但是换得的金额也颇可观,于是他虽然有病在身,三不五时就有一些医疗花费,每个月还得要付看护薪水,却也没有甚么经济上的压力,所以他也交代女儿不必太拼命地赚钱,儘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生活方面过得去就好。
    这可能也是庄丝若并不把重心放在看诊,而是放在学校教务的原因。
    助理教授的薪水其实远比不上主治医师,但那是庄丝若觉得自己可以发挥所长、投身贡献的地方。
    阿伯讲着讲着,梁起风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也几个小时过去,梁起风算一算庄丝若的门诊已快结束,自己的任务也该告一段落,于是劝说庄阿伯该上楼了,中庭的空间虽然美好,但愈晚愈是有凉风,还是早点儿回家歇着。
    梁起风且还善尽了晚辈之责,一路陪着庄阿伯与看护搭电梯,回到他们居住的大楼楼层,且护送到住家门前,这才与庄阿伯告别。
    这回程的路上,梁起风见庄值府一路用拐杖撑着走路,速度虽慢却尚稳健,更加确认他稍早的跌伤没有大碍,就只是一些瘀青皮肉伤而已,于是口头交代了阿伯与看护,一些软组织挫伤的注意事项后,便即礼貌告退,也功成身退,回到自己家中。
    本来安排好的美人伴游,居然变成是个老人伴聊?
    本来好一个后山夜色,变成是看望自己社区中庭的景色,想想也还差得真多。
    于是夜晚闔眼以前,梁起风自嘲似地笑了笑:「哎呀这下可好,我真是做了一整晚的功德啊,居然推辞掉班花美女的夜景之约,难不成我是头壳坏掉了吗?」
    明天该要怎么跟翡菁解释呢?是不是要说夜景之约改期就好,不要取消。
    是晚,梁起风便在一个浮动散乱的心情中入睡,他好像梦到了游翡菁,梦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不高兴,更好像梦到了庄丝若,梦境中她不知为何地,对自己招手微笑。
    「我们的相遇,是命中註定。」梦境中的背景音,不知为何响起了这一句,不知是谁的说话声。
    「就像中医与西医,一开始看似不合,最终必定会互相肯定、互相欣赏、互相需要……」再来的这一句,听像是庄丝若的声音。
    「我想我也需要你吧……」梁起风的脑回中,彷彿听到了这一个结语式的轻喃,声细如蚁,却足以把他从梦境中震醒。
    「我真是傻了,庄丝若她才不会对我说这种话!她是个不需要男人的女强人吧?」
    果然梦境跟现实都是相反的,我一定是听庄阿伯讲得太多了,才会莫名其妙梦到这个……
    「羽玄同学,昨天真是谢谢你。」隔天某一堂课的下课后,庄丝若突然出现在梁起风的面前,脸露感激,手上还提着一个像是礼物的东西。
    「啊甚么,昨天,昨天我没遇到你啊?」说此话时,梁起风心虚地想:「总不会我不小心梦到你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是我父亲,我都听他说了,有位住在我们同社区,自称是西医师的谢先生,昨天在我父亲跌倒的时候,有帮他一把,也帮忙看顾了他许久,最后还护送我父亲回家里。」
    「喔,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本来是不知道啊,虽说是姓谢、却自称是西医师?我本来不知道是谁,而且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就住在我们社区啊,但是后来我去问了警卫,确认昨天出面帮忙的人,应该是你没错,他说是a栋七楼的租客谢羽玄先生,我想你是为了安抚我父亲,才自称是西医师,但原来你明明住在同社区,之前却都从来不敢告诉我……我们的社区环境不错,但比起一般租给学生的宿舍,租金高了不少,所以通常不会有学生住这里,倒没想到你捨得租这里。」
    「嗯嗯,也还好啦,我有说过,我有个哥哥是医生嘛!是他决定租这间房的,这种租金他花得起,而且跟北部相比,其实还是很便宜、很划算……」梁起风怕自己被认为是「还没赚钱却很敢花钱」的人,于是推说是医生兄长的决定,且又随即一转话锋道:「我确实住在你们社区,所以这个……昨天陪伴你父亲的人,是我没错啦!小小之劳,不足掛齿,我其实没有帮到你父亲甚么,顶多只是跟他讲话,听他聊天而已。」
    「那就已经帮忙很多了,我这边有个小礼物要送你,当作是谢礼,是昨天夜诊病人拿给我的,还算有名气的一家西点,如果你不介意我借花献佛的话,就收下吧!」
    「ㄟ这个,这怎么好意思?」
    「没有不好意思的啦,我也是拿免钱的,我父亲有交代我,无论如何一定要跟你表示谢意。」
    「好吧,既然是长辈交待的话。」
    「嗯你放心,虽然知道你是邻居,我也不会没事去麻烦你,所以你不用有压力。」
    「没有啦,没有压力啦!」
    「那我跟你说,以后每周两次的解剖复习课,你就不用再假装自己是从外面来的样子,直接大大方方,下楼来就好。」
    「好的好的,你别一直挖苦我啦!我之前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一般来说,没有学生会想跟班上老师,住在同个社区的嘛!」梁起风很无辜地解释着。
    「我知道啦!跟你说笑而已!别太介意!」庄丝若微笑着说。
    「嗯我其实不是介意这个……」梁起风欲言又止道:「那个庄老师,其实不瞒你说,我哥哥以前也是在北部的医院工作,而且刚好是你父亲开刀的那间医院……」
    「你哥哥也是神经外科的?」
    「喔不是啦!他是一般外科的,常会开到盲肠炎的那一科……听说你父亲当初会被转介到神经外科看诊,其实是因为盲肠炎术后先去回诊一般外科的关係,那我在想我哥哥会不会……我想问说,你还记得你父亲当时去回诊盲肠炎的医师名字吗?就是那个帮他转去神经外科看诊的医师。」
    「我完全不记得了耶!因为当天我父亲回诊时,我并没有陪同,我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回诊而已……所以我不知道爸爸看诊的医师是谁,也不觉得那个一般外科医师需要付甚么责任,所以我事后都没有去追问过。」
    「你真的都不追究喔?」问此话时,梁起风的内心也想着:「庄老师好像真的不很在意,要不然她怎么连我所谓『医师哥哥』的名字都不过问?似乎没有很想知道我哥哥与庄伯伯的病情有无牵涉。」
    「我不追究……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追究甚么耶……我连替我父亲开刀的神经科医师,都不怪罪了,又怎么会去怪罪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医师?何况那个人只见过我父亲一次面的样子。」
    「你连开刀医师都不怪罪喔?」
    「好吧!我得承认一开始是有点怨,有许多的不甘心,尤其看到父亲躺在床上受苦的时候……但那是因为我身为家属的……正常情绪吧?后来事过境迁,一切就慢慢云淡风轻,可能也是因为我父亲逐渐好转起来,一切都往正面的方向去发展,那我就不再去执守于负面的思绪中。」
    「嗯嗯……」梁起风默默聆听,有种莫名的如释重负。
    庄丝若则看似语重心长,继续说道:「再说我本身,也是具有医师的身份在,看事情必须要用更理性更专业的角度……我知道医疗有其侷限在,我知道任何手术都有其风险在,就连我身为风险相对较低的中医师、就连我自认自己看诊都很用心,也偶尔会有误诊或疏漏的情形在,也有吃了我的药没有更好、却反而恶化的案例在……那我又怎么能去要求其他医师,治病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我想我……愈来愈欣赏你了。」梁起风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
    「啊没有啦,我只是觉得,我自己都没办法做到的事,就不应该要求别人也做到。」庄丝若似乎微微地脸红,且有意无意地想要结束话题,挥了挥手道:「好像不小心跟你说太多了,本来只是想要跟你道谢而已……没甚么事了,先去忙吧!」
    「等等,庄老师。」就在庄丝若转身欲离,对话看似即将结束之际,梁起风又突然出声叫唤。
    「咦?」
    「喔也没有啦,我是想跟你说,以后如果你父亲、或者你自己,有甚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找我啦,看是要打电话给我,或者直接按我门铃都可以。」
    「不会按门铃那么失礼的,真有需要,我会打给你,我有你的电话,之前要约一起上气功课的时候,你给过我联络号码,我有存下……但最后可能要找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爸,他好像很喜欢你。」
    「我本来就是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啊!长辈最喜欢我这种的。」
    庄丝若似乎被逗笑了,边笑着边欲离开。
    「ㄟ再等等,庄老师。」
    「又怎么了吗?」庄丝若再度停下脚步。
    「那个,这星期六的气功课,本来我说要暂停的,可以改变决定吗?」
    「你又要来上课了喔?」
    「对啊,可以继续找你当partner吗?」
    「可以,反正我也还没有跟师姐说。」
    「那就麻烦你了。」
    庄丝若微笑地挥了挥手,一如昨天的梦境。
    梁起风也彷彿听到了梦醒前的那一句:「我也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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