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以为汉子捉的鱼快要成仙,怕后头有报应才不肯借给他。
    吃饱肚子再次有了力气,加上还有忧心家里人的缘故,人们就算爬着也要爬回亲人身边去。
    于是,在出发第二日的深夜,从远处而来的赶路人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家。
    听到外头的动静,崇文跟回到东小庄的族人果断拿起手中的砍刀,他们一心以为外头一群人是来打劫捡漏的。
    木槿看着东小庄依然屹立不倒的砖瓦房,眼泪几乎无法抑制地盈满眼眶,她已经做好无家可归、再次过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生活的准备,万万不曾想到家还在、家人们还在。
    外头乌漆麻黑,木槿看不清周遭环境的全貌,甚至连周围的族人也无法一一辨认清楚,她只看见崇文、王宝根并金宝等站在前头的几个人。
    她忙问崇文:“娘跟嫂子如何了?”
    崇文满是胡茬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都好,都还活着。”
    对于饱经苦难折磨的人而言,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崇文夫妇同王李氏遇见的风浪着实不算小,等狂风骇浪停止后尚有余波,崇文所在的竹筏不受控制往西边漂去,何况当初药山还不曾裸露出水面,筋疲力尽的崇文实在没有力气继续控制竹筏的方向,便顺着水流往低处漂流。
    说巧也巧,后头几日洪水疯狂往低处涌,应当都流到东边的海里去了,一些被洪水淹没的村庄同样暴露出来。
    不够牢固的茅草房被大水冲得七零八散,只留下底下的土坯,而砖瓦房同样受到重创,有的房顶竟生生消失掉,不过四周砖瓦的墙壁尚算完整,崇文便是将砖瓦房当做地标回到东小庄。
    当然,回到东小庄的过程可谓惊险至极。
    顺着水流漂的过程轻松极了,不必花费一丝一毫的力气,等逐渐意识到水是往东边海里汇聚时,崇文才察觉出不对劲。
    倘若再不行动,自家就要被冲到海里去,到时候指定没有活命的机会。
    崇文便再次拾起手中的木桨划动起竹筏来,此时他们已经不剩多少食物,王李氏跟周氏把全部食物留给干活的崇文,饶是如此,与消耗的力气相比,那点子食物可谓杯水车薪。
    与此同时,他们还不能停下,即使在夜里也要不停划动竹筏。
    眼下的情形像极族长从前说过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结果柳暗花明又一村,崇文竟遇见座砖瓦制成的小院,将竹筏划进里头才不至于被冲出来。
    后来崇文无数次同木槿感慨说,这个决定当真救下了他的性命。
    遇见小院时,他已经不剩多少划船的力气,接下来唯有等死,何况在小院里避险时崇文还碰见了金宝、有粮两家人。
    有粮过惯苦日子,对粮食的规划几近吝啬,因此手中还有些许余粮在。
    有粮念着昔日东家在灾年接济自己的恩情,毫不犹豫分给崇文他们一块饼子。
    饼子已经干裂甚至长霉,然而在快要饿死的崇文眼中比黄金还要珍贵。
    三家人歇息够了便将所有累赘丢掉,准备按照约定回药山同家里人汇合。
    要想回药山,势必经过东小庄,等将船划回东小庄附近,他们看着自家气派的青砖大瓦房被大水冲击成如此模样难免心痛,加上缺衣少食没有力气,一番商量以后决定留在东小庄等水彻底退去。
    那时,水将将没过胸口,崇文与王李氏她们需要整日整夜呆在竹筏上,别说下水捉鱼,能保证竹筏不翻已经格外困难。
    等饿到实在受不住,他们就挨家挨户寻找地窖开口,虽说大头粮食都在刘半仙的乾坤宝袋里,但他们只求找到口吃的不被饿死。
    一群人就这么勉强活了下来。
    后头越来越多被冲散、冲走的人家重新回到织女镇跟东小庄,中间不乏有家人被淹死的,重逢的喜悦与妻离子散的悲伤彼此交织,形成分外古怪的氛围。
    崇文不晓得爹跟弟弟妹妹是否还活着,王李氏与周氏还能用眼泪排解苦闷,崇文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做老母和妻子的顶梁柱。
    盼啊盼,不清楚究竟等了多少个日夜,连积水都已经消失殆尽,木槿等人才缓缓归来。
    待问清楚大致情形,木槿便开始盘算东小庄哪户人家还不曾归来。
    当初车队来到东小庄定居之际,约莫有一百五六十口子人,如今不过百口人而已。
    像刘福贵孙辈这种当着自家人面被冲走亦或沉下水底的有二十来个人,剩下三十口子人都是整船都没有消息的,其中便有王宝兴一家。
    “要不俺们出去找找?”
    说话的是栓柱,他跟崇文前后脚回到东小庄。
    栓柱爹娘和弟妹同样不见踪影,起初逃到药山时,栓柱爹非让儿子同他们一道、至于栓柱婆娘跟孙子孙女,则让他们自己找生路去。
    明眼人都能瞧清楚栓柱爹的全盘——
    他年纪已经大了,后头婆娘生的儿女尚未长成,至少比栓柱这个正值壮年的劳力弱许多,与其拖累未长成的儿女,还不如让老实忠厚的长子带着他。
    栓柱老实归老实,却不傻,他心中明白婆娘儿女独自上路只有死路一条,终究还是拒绝了老爹不近人情的要求。
    暂且不提栓柱爹被气到破口大骂之事,他们血浓于水的父子亲情就在那儿摆着,栓柱总不能不管爹娘,他担心着哩!
    面对栓柱提出的建议,木槿思虑再三终究还是摇头拒绝了。
    崇文他们还好,跟自己从药山回来的族人却已累极,就靠那么一口气吊着才与家人团聚,此时让他们没有方向跟个铁锅上的蚂蚁般四处乱窜寻人,跟要他们命差不多。
    木槿道:“大伙忍饥挨饿才会来,先歇息一夜,明日再说旁的。”
    大伙从药山被冲散,要想寻人,得从方圆百里开始,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功夫,余下的人要么饿到皮包骨、要么身上受伤得风寒,他们的身体压根禁不住折腾。
    眼下只有东小庄自己人,木槿便问刘福贵:“刘三叔,你试试如今能把乾坤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吗?大伙得有口粮食吃才行。”
    刘福贵念了句咒语,始终不见有东西出现。
    刘福贵生怕乾坤袋里头的粮食拿不出来,他几乎面红耳赤、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刷刷往下落。
    方才木槿被王李氏拉住说了半天话,实在无法分心顾及刘福贵这头,便导致空间里的东西没拿出来。
    等她准备把粮食拿出来之际,就听见有族人见刘半仙的乾坤袋迟迟没有动静,大喊道:“当初粮食是在刘半仙家收进乾坤袋里头的,咱们是不是从刘半仙家里才能拿出来呐?”
    刘福贵先后试了两回都不成,他本就心急,听见族人的话仿佛见到了救星般眼前一亮。
    刘福贵小跑着往家的方向去,族人们则战战兢兢跟在后头。
    乾坤袋里的粮食可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容不得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
    木槿跟在人流后头来到刘福贵家。
    她当真不曾想到,分神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会发生那样多意外。
    眼下再没有人能比刘福贵更焦急,他不光面对孙辈的死亡束手无策,还先后试了两三回都无法取出乾坤袋中的粮食,刘福贵心惊胆战生怕粮食就此打水漂。
    他做出极其郑重庄严的祷告姿态,祈求他的神明能够继续护佑他与同乡们。
    好在他的祈祷终于奏效,灾难来临之前被收进乾坤袋里的粮食完完整整出现在刘福贵被洪水冲刷后遍布淤泥的院落。
    人们欢呼一声,不约而同冲向粮食堆里。
    他们并不担心粮食无法分辨的问题,族长早就帮大伙做好了记号。
    有人习惯性回头看向族长的位置,却再没有王宝兴瘦削而威严的身影。
    王宝山自打团聚以后就没说过几句话,他发出重重的叹息声:“若你们二伯在就好了。”
    二哥给族人们做了最周全的安排,说句为东小庄众人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并不为过,然而作为东小庄的主心骨,他仍没有任何归来的迹象。
    王宝山不断暗示自己说王宝兴或许在哪儿耽搁才没跟族人团聚,说不准过几日就能见到他了,可一想到王宝兴在大雨里发高热,王宝山心中便泛起苦涩,他不愿意相信最糟糕的可能。
    金宝娘瞅着完好如初的粮食放声大哭,好几个年轻妇人过去拉把她却死活拉不起来。
    金宝跟他兄弟已经成家有了儿女,金宝爹娘不愿拖累儿女,准备单独撑着艘竹筏走。
    金宝担心爹娘出事,特地搓了条数十米长的草绳将自家竹筏跟爹娘的竹筏连接。
    在金宝眼里,不管爹娘的人与畜牲差不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没命。
    风浪袭来时,金宝勉强稳住身下的竹筏,他年老体衰的爹却比不上正值壮年的儿子,虽费力保持平稳却依旧翻了船。
    当时风浪极大,金宝爹很快便被浪花卷到水底,金宝娘命大些,抓住了竹筏上拴着的草绳,被儿媳妇拼命给拽了上去。
    连哭泣的功夫都没有,金宝一家再次开始与风浪搏击的日子。
    等风浪彻底停歇,金宝娘不停抹眼泪:“当初就应该听你的,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当了,俺和你爹要跟你一道,指定不会……”
    说到后头,金宝娘便因哽咽再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金宝夫妻只一个孩子,带上爹娘不算难事,只他爹是个犟脾气,死活都要单用个竹筏,最后反倒丢了性命。
    一家人整整齐齐走到最后的委实太少,继金宝娘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抹眼泪,有的是亲眼看着家人被风浪吞噬、有的家人生死不明,各人有各人的悲哀。
    王宝山指挥儿女将王宝兴家的粮食运到自家去,他打算等明日歇息过来就带两个儿子并族中子侄去寻找王宝兴。
    族人们并不担心王宝山私吞掉族长的粮食,从王家村时候开始,四叔就是个厚道人、他闺女又三番五次带车队走出险境,人们打心底里愿意相信他。
    东小庄整体地势偏高,院落里并没有太多积水,经过太阳连续几日的暴晒后只略微泛着潮气而已。
    等转进屋内,情形却比院落里差很多。
    原本坚固的房屋只残留光秃秃的墙壁,幸运的话或许能有几根屋顶上头的横梁残留,而上头铺盖的瓦砾、芦苇皆消失殆尽,从屋内就能看见夜空。
    在等待木槿她们归来时,崇文就将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屋内的桌椅箱笼早就大水冲走、地窖里灌满了水,原先藏在地窖中的被褥衣裳甚至腌菜都有了发霉的味道,王李氏跟周氏甚至没有力气将它们浆洗干净。
    王李氏:“都活着就成、活着就成……”
    洪水让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瞬间家破人亡,自家能够再次团聚已经足够让王李氏谢天谢地,她不再期盼旁的。
    “对,这些东西往后还会有的,只要我们人都在就什么也不怕。”木槿附和道。
    那些物质上的东西只是过眼云烟,一家人团圆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因路途遥远的缘故,木槿他们当初用的竹筏早就被抛弃在半路上,崇文回到东小庄时洪水尚未退去,竹筏才得以保存。
    王李氏担心年幼的吉祥如意受风寒,特地把蓑衣铺盖在竹筏上,给双胞胎做了个简陋的床铺。
    余下的大人则倚靠在墙角就那么睡了过去。
    睡吧,明日还要找寻尚未归来的同伴。
    ——
    次日,东小庄二十余个没有受伤的青壮年便出发了。
    乡民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回东小庄、要么盘踞在药山,只消顺着这两个方向,总归能找见的。
    他们打算先在东小庄方圆几十里寻人。
    队伍中每个人都带了至少两个大水囊以及新鲜出炉足够吃用数十日的干粮。
    崇文等人的做法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他们不得不如此做。
    眼下没有归来的族人,假如还在人世,要么粮食全被消耗掉没有力气走路、要么受了伤,二者都拖不得。
    洪水终结了太多人的生命,当大水退去时,隐藏在水下的悲剧则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崇文自出发起就见过无数人和动物的尸体。
    木槿早在出发前就曾叮嘱说莫要触碰人和牲畜的尸体,也不要乱喝外头的水,他们将木槿的话当做半个圣旨,几乎自发远离这些。
    崇文在途中看见头死去的耕牛,不知耗尽几代人财富得来的耕牛身体膨大到不可想象,远远看去竟像山野中失去象牙的大象,唬得人全然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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