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初道:“这里位置偏僻,一向少人来,我记得你并非京城人氏,怎么知道的?”
    晚词心头一跳,忙道:“是同僚告诉下官的。”
    宋允初和这太子的泥腿子没什么好说的,正要打发他走,望着红绸伞下那张秀美的脸庞,忽又改了主意,道:“你过来陪我吃两杯。”
    晚词暗道晦气,让无病将两条小舟靠拢,抬脚跨过去。小舟一晃,宋允初伸手来扶,被她下意识地避过,说了声不敢劳驾,兀自站稳。
    宋允初收回手,上下打量着她,若有所思。晚词不知他在想什么,但那目光扫过身上,立时激起久违的厌恶感。
    宋允初微微一笑,道:“坐罢。”
    两人对面坐下,宋允初递给她一杯酒,道:“范主事,有人说过你很像女子么?”
    晚词心中大惊,面上从容道:“不怕王爷笑话,我们衙门里的人都这么说。”
    宋允初道:“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范主事当真是男子?”
    晚词道:“花木兰的事真假尚未可知,下官可是乡试,会试,殿试一程程考出来的,若是女子,怎么蒙混得过去?”
    宋允初晃着手中的酒盏,漫不经心道:“要打通这一层层的关节,一般人自然是想都不敢想,但对某些权贵而言,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晚词笑道:“王爷说的是,但权贵当中谁会让一名女子冒充男子做官呢?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宋允初想了想,确实说不过去,便打消了这一疑虑。饮酒间,他发现上次在慈幼院的熟悉气息并不是师惠卿带来的,而是眼前的范宣。
    这怎么可能呢?就算晚词还活着,如何敢女扮男装出来做官?谁又敢帮她这么做?就算太子也不可能!
    宋允初看着她,越看越像,却百思不得其解。
    晚词正回想自己刚才说的话,权贵当中谁会让一名女子冒充男子做官呢?她原本也以为不会有,可是现在,她知道有一个人,他做得出这一切。
    真的是他么?晚词望着岸边随风舞动的垂柳,目光扑朔迷离。
    这对天子赐婚的夫妻坐在一条船上,想着各自的心事,过了半晌,宋允初道:“范主事,你在想什么?”
    晚词回过神,道:“下官在想一桩案子。”
    宋允初道:“说起来,我家里也出过几桩怪事,范主事想不想听?”
    晚词未及言语,岸上两名侍卫策马而来,宋允初心知有事,笑道:“下回有空再说给范主事听罢。”
    晚词回到自己舟上,目送他上岸离开。
    宋允初骑上马,正要走,又回过头来,似笑非笑道:“范主事,那篇祭文写得不错。”
    晚词冷冷道:“王爷过奖。”
    宋允初哈哈一笑,策马扬尘而去。
    晚词再没兴致玩耍,对无病和绛月道:“回去罢。”
    绛月忧心忡忡道:“公子,鲁王说您像女子,莫非他知道什么?”
    晚词道:“他这个人说话做事一向随心所欲,没什么依据,我看他只是瞎猜,转头便忘了,不必在意。”
    绛月听这话,似乎她与鲁王十分熟悉,一时愣了愣,道:“还是告诉章大人,让他有个准备的好。”
    晚词忽然烦躁起来,道:“什么都告诉他!没有他,我是活不成了还是怎么样?”
    绛月无端被冲了一句,讷讷道:“奴不是这个意思。”
    晚词抿了抿唇,别过脸去揪那些凑过头来的莲叶。无病偷偷看她一眼,只当是鲁王惹恼了她,她便迁怒自家少爷,少不得替少爷掬了捧同情泪。
    三人沉默间,一串响亮的呼噜声自莲叶深处飞出,听着有些突兀。无病循声望去,只见一青袍道人侧卧舟头酣睡,乌黑发亮的长须几乎垂至水面,他身边放着一把剑,一只红蜻蜓栖在古铜剑柄上。
    无病脸色惊变,抬手压低帽檐,放轻撑篙的动作,悄悄从他身边划了过去。
    三人弃舟登岸,走到系马处,却见一人贩夫打扮,盘腿坐在树下用一把蒲扇扇着风,一副货担搁在一旁。
    三人并未在意,那人站起身来,看着晚词,道:“阁下便是射瞎我大哥一只眼睛的范主事?”
    无病一怔,旋即拔出剑来,对晚词道:“公子快走!”话音刚落,那人便从货担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飞身砍向晚词。
    无病挥剑挡住他,刀剑相交,两人打斗起来。晚词知道这人一定是飞鹏帮的二当家沈全海,无病怎么是他的对手?转头对绛月道:“速去安国公府通知章大人!”一面说,一面恨自己没出息。
    绛月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公子你不能留在这里!”
    晚词推她一把,道:“我有梅花筒,你快去!”
    绛月犹豫片刻,咬了咬牙,骑上马飞驰而去。沈全海顾忌梅花筒之威,紧缠着无病不放。晚词不敢下手,眼看无病落了下风,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一道青影飘然落在不远处,竟是适才舟头酣睡的青袍道人。他一手握剑,看着斗得激烈的两人,诧异地咦了一声。
    无病险些被沈全海砍中手臂,一时也顾不得了,大叫道:“李师父,别看了,快来帮忙!”
    “无病,真的是你!”道人抚须笑了,沈全海根本没看清他怎么动作,一道凌厉的剑光便直逼面门。他像一片被风扬起的树叶,向后荡出三四丈远,那道剑气意犹未尽,在他面上割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如此精湛的剑术,饶是行走江湖二十多年的飞鹏帮二当家也惊骇不已,他摸了摸脸颊,道:“尊驾莫不是李丛简?”
    道人提剑在手,云淡风轻道:“正是贫道。”
    李丛简,章衡的师父怎么会认识无病?晚词呆呆地望着他,心中宛如飓风过境,将那层遮挡真相的稀薄迷雾吹散得一干二净。
    沈全海肃然起敬,自知不敌,拱一拱手,施展轻功逃跑了。
    李丛简无意追他,笑吟吟地看着无病,道:“你小子怎么在这里?多年不见,武功一点长进都没有!”
    无病恨不能也像沈全海一样逃走,讪笑着看了眼晚词,把头深深低下。
    晚词牵动唇角,拱手笑道:“在下刑部主事范宣,久仰李道长大名,今日承蒙搭救,感激不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恩如山
    章衡正在安国公的书房里陪他老人家吃茶,听说晚词遇刺,让绛月带路,和四名随从火速赶过去。出了城门,却见晚词和无病牵着马,还有一青袍道人迎面走来。章衡认出那人是久未蒙面的李师父,意外非常,旋即猜到是李师父救了他们,又想:无病自小陪我习武,和李师父并不陌生,他们若是在晚词面前相认,岂不露馅了!晚词和李丛简有说有笑,无病跟在后面不敢多话,低头找金子似地看着地面。章衡下马走上前,向李丛简一揖,道:“师父,您怎么来京城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章衡正在安国公的书房里陪他老人家吃茶,听说晚词遇刺,让绛月带路,和四名随从火速赶过去。
    出了城门,却见晚词和无病牵着马,还有一青袍道人迎面走来。章衡认出那人是久未蒙面的李师父,意外非常,旋即猜到是李师父救了他们,又想:无病自小陪我习武,和李师父并不陌生,他们若是在晚词面前相认,岂不露馅了!
    晚词和李丛简有说有笑,无病跟在后面不敢多话,低头找金子似地看着地面。
    章衡下马走上前,向李丛简一揖,道:“师父,您怎么来京城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李丛简道:“我和灵雨寺的慧明禅师约了六月初三下棋,今日刚到京城,便遇见无病和你的得意门生受袭,你我师徒真是缘分不浅呐。”
    章衡一听这话,再看无病戏演砸了的惭愧神情,心知肚明。这一日终究是来了,却没想到瞒来瞒去,千算万算,被李师父这位天外飞仙捅破了真相,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忐忑不安地溜一眼晚词,她神情平和,与他目光对上还笑了一下,不像生气的样子。她生什么气呢?自己为她付出良多,还怕她知道,这番苦心不都是为了她么?她该感动得热泪盈眶,此生,不,来生都对自己死心塌地才是。
    章衡如是一想,顿觉柳暗花明,心道李师父来得巧,来得好,浮在脸上的笑意都变深了。
    “师父,一别三年,您近来可好?”
    李丛简微微颔首,抚须打量着他,道:“丽泉,你比三年前气色好多了。”
    章衡道:“是么,我终日案牍劳形,常羡师父云游四海,逍遥自在,不知哪日才能像您这样。”
    李丛简道:“你这个人心思太重,做不了闲云野鹤,早日娶妻生子才是正道。”
    章衡但笑不语,晚词道:“李道长方才救了我,我请李道长吃顿便饭,聊表心意罢。”
    李丛简推辞道:“举手之劳,小范主事不必放在心上。”
    晚词一再坚持,章衡道:“师父莫要与她客气,这点东道她还是做得起的。”
    李丛简这才答应了,章衡着人回去告诉安国公,自己遇到了李师父,陪他在外面吃饭,让安国公不必担心。
    “师父这几日就住在我家罢,我们许久未见,正好说说话。”
    李丛简笑着点头,饭桌上各色菜肴,晚词吃在嘴里都是一个味道,复杂难言的味道。十一娘,章侍郎,过去的事,桩桩件件,她不敢在人前细想,生怕维持不住这份端庄。
    吃过饭,章衡带着李丛简回家,晚词回范寓,无病因为身份败露,一时不知何去何从,杵在那里茫然地看着章衡。
    章衡瞪他一眼,他便跟着晚词走了。
    李丛简奇怪道:“无病怎么不跟你回去?”
    章衡道:“这一向土匪猖獗,我让他保护范主事。”
    晚词一路上没说话,无病愁眉苦脸也不作声,绛月看这光景,联系李道长和无病说话的情形,心知多半是穿帮了。这丫头本就因为欺瞒晚词而过意不去,这会子愈发惴惴,大气也不敢出。
    回到范寓,晚词站在门前打量着这座住了一年多的宅院,原来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圈套。想他男扮女装,哄骗自己逃出鲁王府,易容改名,科考做官,一步步来到京城,来到他身边,端的是计划周密,滴水不漏。自己落入他的圈套,还满心欢喜,可笑可叹!
    无病觑着她变幻莫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小的和绛月一直在庄上做事,承蒙少爷信任,才来服侍姑娘。少爷对姑娘的心意,姑娘想必是明白的,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姑娘好,姑娘莫要怪他。”
    晚词转头看着他,笑一笑,道:“他可是我的恩公,我如今有的,哪一样不是他给的?我谢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他呢?”
    无病咂摸这话,不是个滋味,又不知该说什么。
    绛月扑通跪下,泪汪汪道:“奴也不想欺瞒姑娘,实在是少爷有命,奴不敢不从。姑娘有气,莫怄在心里,骂奴一顿,亦或是打奴一顿,只要姑娘消气,怎样都使得。”
    晚词叹了口气,拉她起来,道:“你家少爷煞费苦心,都是为了我好,我能有什么气?难为你们陪他演了这么久,今后不必演了,大家都省心。”
    天色暗下,章衡从密道过来,走到晚词房门外,心里又有点发憷。她一直在回避他是十一娘的真相,他拿不准现在避无可避的她是何态度。
    她会不会恨他假扮女子,哄骗她离开鲁王府,一路算计,坏了她的贞节?可不这么做,他要怎样才能带她离开那个鬼地方!明明是两情相悦,他使点手段成全彼此又有什么错?
    这世上的事,倘若只靠缘分,顺其自然,该有多少遗憾啊。
    绛月端着一碗汤走过来,章衡迎上前,正要问她晚词的情况,绛月扬声道:“章大人,您来了!”
    章衡被她这一嗓子喊得没法再问,心道这丫头,好没眼力见!皱眉看她一眼,转身进屋。绛月在他背后做个鬼脸,心里有些痛快。
    晚词拿着本书坐在榻上,见章衡来了,起身纳头便拜,慌得章衡一把扶住她,道:“这是做什么!”
    晚词抬头看着他,眼波流动,唇角含笑道:“六郎救我于水火之中,恩同再造,理当受我三拜!”
    章衡见她满眼感激,并无一丝怨恨,松了口气,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我还担心你知道我是……恨我骗你呢。”
    他脸庞俊美,目光温柔,晚词暗自叹道:多好的人啊,明明对你恩重如山,还说这种话,非叫你感激涕零不可。
    “好哥哥,我只恨此生无以为报,怎么会恨你?”晚词说着眼圈一红,泪珠簌簌落下。
    章衡将她搂在怀中,拿出手帕替她擦拭,轻声细语道:“谁要你报答了,当初我若早点提亲,你也不会受折磨,都是我欠你的。”
    晚词固然感动于他这片心意,可是一想到他曾亲眼目睹自己被宋允初欺凌的狼狈模样,便觉得尊严扫地,泪水更加汹涌,怎么都止不住。
    章衡只当她是感动,好言安抚半晌,与她宽衣就寝,心中甚是满足。
    晚词被他圈在臂弯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想着这个人比山还重的情,比海更深的算计,只觉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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