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晚词沉下脸,骂道:“那碧眼狐狸是没见过男人还怎么着?一上来便投怀送抱,好不害臊!话没说两句,便深情款款地看人,真是倾盖如故了!”
    她骂人也文绉绉的,好多话绛月听不懂,但也不妨碍她跟着骂。
    章衡在旁听着有趣,暗暗发笑,被晚词看见,立马把火烧到他头上:“你笑什么,我晓得,你受用得很,巴不得再来几个狐狸精,围着你转才好!”
    章衡敛容道:“天地良心,我对她们向来避之不及,你也不必生气,将来成了亲,她们知道我家里有你这么个厉害夫人,定会躲得远远的。”
    晚词啐他一口,道:“我又不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哪有恁般吓人!”
    章衡笑道:“别的妇人再厉害,也不过是治自家汉子,你连江洋大盗,刺客凶手都治得,怎么不吓人?”
    晚词撑不住笑了,忽道:“也不知正林那边查得怎样了。”
    金黄色的圆月从云层里漏出来,照得窗纸透亮,刘密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他疑心自己下午已经睡过了,在那旧宅里遇见宁月仙,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可那条石青鸾带确实不见了,她的戏弄都是真的。
    他在似真似幻的叆叇间挣扎了许久,终于挣出一丝睡意,迷迷糊糊坠入梦乡。
    “公子,吕相公家到了!”
    轿子停下,无病掀开轿帘,晚词揉了揉惺忪睡眼,道:“这路真够长的,晃得我都睡着了。”走出来伸个懒腰,见门前粉白照墙一座,两扇黑漆大门上铜环擦得锃亮,章衡正站在台阶下和一名穿蓝锦道袍的年轻男子说话。
    两人表情生动,好像久别重逢的朋友,晚词猜测那蓝袍男子便是吕大学士的长子吕其浣。
    果不其然,章衡转头对她道:“少贞,过来见过吕大公子。”
    晚词上前见礼,吕其浣笑道:“范主事青年才俊,诗名远播,家父也有所耳闻,听说你们要来,他老人家高兴极了,拟了几个题目要考范主事呢。”
    晚词故作惶恐道:“这等说,我都不敢进门了。”
    章衡拊她背道:“到了这里,岂能放你走,待会儿好生作答,让我这个座主在吕伯面前也长长脸。”
    三人说笑着进了门,走到厅上,见一相貌端严,两鬓斑白的长者坐在上首,头戴缎子如意巾,穿着素绸长领道袍,便是吕慈了。
    吕慈昔日拜相,主张变法,与章父志同道合,情分非常,后来党争激烈,天子意志动摇,变法之事前功尽弃,章父受牵连黜职,抑郁而终,他也被排挤出京,做了九年闲云野鹤,此时见了故人之子,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恰似一锅五味杂陈的热汤沸腾冒泡。
    章衡撩起袍角,正欲拜见,被他一把拉到面前,上下打量不住道:“好孩子,你长恁般大了,比敏儿还高呢!”
    吕其敏是吕慈的次子,与章衡同岁,生得豹头环眼,肩宽腰圆,穿着窄袖长袍,鼓鼓囊囊的肌肉几乎撑破衣袖。章衡虽比他高一些,看起来却单薄得多。
    他站在吕慈身旁,不像儿子,倒像是护卫,望着章衡笑道:“多年不见,丽泉兄风采依旧!安国公他们可好?”
    章衡道:“他们都很好,其敏兄愈发壮实了,想来这些年功夫未曾落下。”
    吕其敏道:“我正等着你来切磋呢!”
    吕慈将章衡看了个仔细,方才看向他身后的晚词,道:“这位想必就是丽泉的得意门生范少贞了!”
    章衡点点头,介绍一番,晚词上前行过礼,寒暄半日,众人移步至花厅用晚饭。门口的丫鬟见他们来了,转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名美妇人笑着迎出来。吕慈的结发妻子早已病故,两年前纳了一房小妾。这妇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打扮说是姨太太也使得,说是少奶奶也使得。
    吕其浣和吕其敏都叫她姨娘,晚词和章衡方才知道她是姨太太汤氏,细看她乌云俏挽如墨染,簪环花翠鬓边排。罗衫团花红腕袖,湘裙八幅可身裁。生得十分娇艳,各自暗道大学士人老心不老。
    汤氏性子活泼,席上与章衡等人吃酒玩笑,吕慈也不加制止,看她的神情甚是宠溺。
    吃过饭,章衡留下陪吕慈说话,晚词先回了客房。
    花厅背面便是书房,墙上挂着仿欧阳询字体写的《隐士录》,吕慈坐在一把圈椅上,听章衡道:“自从新法废止,诸多弊端日益显现,朝中孟党嚣张跋扈,皇上看在眼里,圣心回转,想请世伯回去重新主持大局。”
    夜风从窗棂间漏进来,吕慈望着桌上扑簌簌的灯火,沉默半晌,道:“丽泉,我年事已高,恐怕心有余力不足。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些事便交给你们去做罢。”
    章衡知道他被放逐这些年,不免心灰意冷,正欲再劝,吕慈笑道:“我记得你和你爹都喜欢听口技,宁波府有个叫钟祥的艺人,口技绝妙,明日中午我请他来让你听听。”
    第一百三十四章
    性本恶
    阎老太爷今年六十多岁了,他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其中两个做了官,长孙更是光耀门楣,做了苗经略的女婿。阎家蒸蒸日上,司空家却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司空玳手里,已经低阎家一头了。阎老太爷身体硬朗,时常来司空家看望司空玳的两个孩子。此时两个孩子正站在曾外祖父面前背书,司空玳坐在一旁听着。管家走进来,俯身在司空玳耳边道:“爷,那位刘大人又来了。”司空玳心头一跳,看了看外祖父,谎称库房有事,走了出来。
    阎老太爷今年六十多岁了,他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其中两个做了官,长孙更是光耀门楣,做了苗经略的女婿。阎家蒸蒸日上,司空家却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司空玳手里,已经低阎家一头了。
    阎老太爷身体硬朗,时常来司空家看望司空玳的两个孩子。此时两个孩子正站在曾外祖父面前背书,司空玳坐在一旁听着。
    管家走进来,俯身在司空玳耳边道:“爷,那位刘大人又来了。”
    司空玳心头一跳,看了看外祖父,谎称库房有事,走了出来。
    刘密坐在厅上,见他来了,起身拱了拱手,复坐下道:“大公子,昨日我收到一封信,信上的内容好生奇怪。”
    司空玳道:“莫非与家父有关?”
    刘密点了点头,目光向旁边一瞥。司空玳会意,让左右退下。
    刘密看着他,徐徐道:“写信的人说八年前,她亲眼目睹令尊杀了令堂,有令堂的血汗巾为证。”
    月仙并未说过什么血汗巾,这是刘密编出来诈司空玳的,他想儿子不会给母亲收殓,汗巾这种贴身小物,时隔八年,司空玳一定记不清了。
    司空玳脸色遽变,给母亲收尸的是丫鬟夏花,自己并不知道是否少了一条汗巾,夏花也早已被自己灭口,这事无从对证。
    他又惊又怒,像被蝎子蜇了下屁股,霍然站起身道:“这怎么可能!”
    刘密觑着他的脸色,觉得自己猜对了,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想听听你怎么说。你若坚持说令堂是病故,我只好拿那条血汗巾找阎老太爷对证了。”
    子女中,阎老太爷最心疼的便是司空玳的母亲,司空玳不敢想象他若知道真相,会有怎样的后果等着自己。
    他望着刘密,脊背一阵阵发寒,思量半晌,颓然坐下道:“刘大人,先母确非病故,是那名女弟子杀了她。”
    刘密一愣,道:“你有何证据?”
    司空玳道:“她使的兵器很独特,会留下锯齿状的伤口。她与家父来往密切,先母渐渐起了疑心,那日去她住处,直到晚上也不见回来。我放心不下,亲自去寻母亲,却见她……”
    他神情悲痛,闭目扶住额头,停顿片刻接着道:“却见她倒在血泊中,颈上有锯齿状的伤口。那女弟子不知去向,家父也没有回去,我想一定是那女弟子杀了先母,家父怕外祖父追究,带着她逃走了。我固然悲愤,想杀了那女弟子替母报仇,但外祖父若知道此事,必然不会放过家父,我投鼠忌器,只能瞒下此事。”
    “原想着找到家父,再做理论,于是等了一年,两年……八年过去,一点消息没有,我也不知怎么向外祖父解释了。”
    他长叹一声,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似乎说出这些话,耗费了许多力气。
    刘密道:“如此说来,倘若宁月仙就是那女弟子,她杀了令堂,令尊非但没有怪她,还带着她远走高飞,宠爱到如斯田地,她又为何要杀令尊呢?”
    司空玳皱了皱眉,显出几分厌恶,道:“这女子性情古怪,或是为什么事与家父翻脸,恩将仇报也不足为奇。我看那封信就是她寄给大人的,她想栽赃给家父。”
    他这番说辞合情合理,刘密思来想去,挑不出漏洞,一时不知该相信谁。按理说宁月仙,一个女土匪的话更不可信,但她何必栽赃给司空觞呢,她身上还多这一条人命么?
    司空玳将这名年轻官员眉宇间的疑色看在眼里,心念一动,道:“刘大人,我记得家父说过那女弟子是他从洛阳的莳花馆赎出来的,或许你在那里能找到些线索。”
    刘密站起身,拱手道:“多谢告知,大公子,改日再会。”
    司空玳见他要走,忙道:“刘大人,我有一则不情之请,望你答应!”
    “大公子请讲。”
    “我外祖父对此事毫不知情,找到家父之前,别惊动他好么?”他恳求地看着刘密,刘密知道他的难处,点头答应了。
    司空玳再三道谢,着人送他出门,回到阎老太爷面前,只觉心中发虚。
    十二岁的长子摇头晃脑,正背到《荀子》性恶篇。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
    司空玳望着孩子稚嫩的脸庞,心想他的本性也是恶么?他长大了会不会做出和他祖父,和我一样的恶事?
    孩子身后的黑漆屏风上是一幅婴戏图,白白胖胖的孩子在花木间捉迷藏,阳光下闪烁的螺钿片好像一只只朝人挤弄的眼睛。
    章衡等人在屏风前就坐,屏风后锣鼓一响,众人屏息敛声。汤氏姗姗来迟,扫视了一下,在吕慈身边坐下,低声向章衡道:“章大人,小范主事怎么没来?”
    章衡道:“她身子有些不适,想是水土不服,在房中歇着呢。”
    汤氏忙道:“要不要紧?大夫瞧过不曾?”
    章衡道:“不打紧,她一向娇弱,不出门还这儿疼那儿痛的,多睡一会儿便好了。”
    汤氏捏着鹅黄绢帕抵唇唉了一声,道:“这孩子看着可怜,待会儿我叫人煮些燕窝粥给他送去。”
    章衡道了谢,这时屏风后传出一串鼾声,时高时低,好像被一根线提着,升到无穷高处,猛地坠下来,听得人提心吊胆。又有呼呼风声,周围却一丝风都没有。咣当一声,似乎是花瓶之类的东西摔碎了。
    妇人梦中惊醒,骂丈夫不该把茶壶放在窗边,容易被风刮倒。丈夫被她骂醒,鼾声停止,窸窸窣窣地穿衣,嗒嗒地趿着鞋,下床去收拾。
    一声洪亮的鸡啼,妇人也起了身,生火煮茶,开门接客,原来这是一家茶馆。客人渐渐多起来,南腔北调,男女老少,都惟妙惟肖,仿佛屏风后是另一个世界。
    待屏风撤去,只有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坐在桌案后,汤氏拍手笑道:“听了这么多次,每次我都不敢相信这些声音出自一人之口。”
    那汉子站起身,拱手道:“如夫人过奖了!”
    其他人也称赞不已,汤氏一面叫人拿赏钱,一面笑道:“赶明儿我也去学口技,学会了在家演给老爷听,老爷高兴了,赏钱给我,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吕慈哈哈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只可惜你没有丽泉的天赋。丽泉小时候听人说广东话,苏州话,四川话,一学就会。我逗他说这些都不算难,口技才是最难的。他争强好胜,果真去学,只用半年便学会了。”
    章衡如坐针毡,唯恐晚词忽然来到,又怕这话传到她耳朵里,恨不能把在座的人都变成哑巴。
    汤氏惊奇道:“原来章大人也会口技?”
    章衡笑道:“小时候会一点,如今早就忘了。”
    他这笑容像石头上刻出来的,僵硬极了。汤氏想口技毕竟是江湖艺人的营生,他身份尊贵,自然不高兴别人提起,便拿别的话岔开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听涛声
    吕宅依山而建,对面便是大海,晚词抱膝坐在床上,听着海浪拍岸声,一阵阵此起彼伏,气势磅礴。昨晚章衡拿着酒来找她说话,她经不住劝,吃了多酒,睡到中午才醒,也不好意思出去,索性就在房中装病。绛月用朱漆托盘端着一只瓷盅和一副碗箸走进来,放在桌上,道:“如夫人叫人送了燕窝粥来,姑娘吃点罢。”晚词下了床,正吃着,章衡走进来,道:“你醒了,头疼不疼?”
    吕宅依山而建,对面便是大海,晚词抱膝坐在床上,听着海浪拍岸声,一阵阵此起彼伏,气势磅礴。
    昨晚章衡拿着酒来找她说话,她经不住劝,吃了多酒,睡到中午才醒,也不好意思出去,索性就在房中装病。
    绛月用朱漆托盘端着一只瓷盅和一副碗箸走进来,放在桌上,道:“如夫人叫人送了燕窝粥来,姑娘吃点罢。”
    晚词下了床,正吃着,章衡走进来,道:“你醒了,头疼不疼?”
    晚词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章衡知道她在埋怨自己让她醉酒,笑道:“那酒吃起来甜丝丝的,谁知后劲恁般大,早上我也有些头晕呢。”
    晚词道:“我记得你昨晚说吕大学士不愿回京,你打算怎么办?”
    章衡叹口气,道:“我在这里最多待四五日,倘若说不动吕伯,只能让其浣兄和其敏兄继续劝说了。他们这样年轻,总不甘偏安一隅。”
    晚词道:“我看那位如夫人说话比他们俩管用多了,你倒不如在她身上下功夫。她那样的女人,应该是很想去京城的。”
    章衡微微颔首,道:“这主意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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