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两名公差,骑马来到曹门街的白寓,见一个老妈妈坐在门首晒马粪。
    公差照晚词的吩咐,上前道:“刑部主事范大人有话对你家主人说,速去通禀。”
    老妈妈忙起身道个万福,道:“家主昨日出门,还未回来呢。”
    公差道:“你家还有什么人?”
    老妈妈道:“只有大娘子和两个丫鬟。”
    公差看了看晚词,道:“那就叫你家大娘子出来相见。”
    老妈妈答应一声,领着他们进了门,在前厅坐下,自去后面通禀。
    不一时,一个头发齐眉,模样清秀的丫鬟用托盘托了一盏茶出来,走到晚词面前,道:“大人请用茶,娘子午睡刚醒,稍后便来。”
    夫妻情人之间往往暗藏杀机,没有人比晚词更明白这个道理。她想白甲这位娘子也不知是真午睡,还是假午睡,吃了两口茶,便见一名妇人梳着油光水滑的平髻,戴一枝羊脂白玉凤头簪,穿着对襟紫哆罗呢长袄,白挑线镶边裙,在丫鬟搀扶下袅袅婷婷走将出来,向她道个万福。
    “不知大人光降,小妇人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晚词看她年纪不上三十,生得十分颜色,柔声道:“夫人言重了,坐罢。”
    妇人在下首坐下,晚词道:“敢问夫人贵姓?”
    “小妇人姓方。”
    “方夫人,我是为了尊夫的事而来。”妇人一愣,抬头忐忑地看着她,道:“拙夫出什么事了?”
    晚词与她对视,道:“他昨日出门,至今未归,你一点不觉得奇怪么?”
    妇人抿了抿唇,道:“实不相瞒,他在院里有个相好,时常夜不归宿。”
    晚词道:“夫人可知是哪一家,叫什么?”
    “酸枣街东头的桂影堂,叫马萧娘。”
    “尊夫平日可有仇家?”
    妇人摇了摇头,道:“拙夫一向与人为善,并没有什么仇家。”神情愈发不安,又道:“大人,他究竟出什么事了?”
    晚词默然片刻,道:“尊夫昨晚在琵琶巷被人杀了。”
    妇人身躯一颤,怔怔地看着她,满眼难以置信,嘴唇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娘子!”两个丫鬟惊叫着,一左一右扶住她,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汤,忙活了好一会儿,妇人幽幽醒转,泪如泉涌。
    “天么,哪个贼囚杀了我家官人,这往后撇下奴一个人怎么活?”妇人伤心欲绝,两个丫鬟也跟着嘤嘤哭泣。
    晚词看着这三人哭作一团,安慰道:“夫人节哀,我等会尽快捉拿真凶归案,尊夫的遗体稍后我会叫人送来,你多保重,告辞了。”
    离开白寓,晚词又来到琵琶巷,地上墙上血迹犹在,白天看起来更为可怖。出了巷口,左边有一户人家门旁放着一只豁口的水缸,上面盖着一块板。晚词掀开向里面看了看,伸手拎出来一件沾血的青布长袍。
    公差惊道:“这是凶手的衣服?”
    血迹都在正面,袖口和胸口最多,晚词点头道:“应该错不了。白甲遇害时街上人还很多,凶手穿着血衣未免太招摇了。”
    回到衙门,晚词让公差去桂影堂请马萧娘过来,不想公差去了一趟,回来道:“大人,马萧娘不在桂影堂,她被人叫走了。”
    晚词道:“被谁叫走了?”
    公差踌躇片刻,压低声道:“被安国公府的九少爷叫走了。小的还听说白甲两日前去过桂影堂,撞见章九少爷和马萧娘在一处,闹得很难看呢。”
    案子查到上司家里,不免有些麻烦。晚词想了想,走去见章衡,将这番话告诉他,又道:“大人,章徵气愤之下杀了白甲也未可知,卑职以为应当传他和马萧娘过来问话。”
    章衡见堂弟又去风月场所鬼混,还和一个破落户争风吃醋,丢人显眼,气归气,少不得维护道:“九弟言行虽然一向有失检点,但他不好记仇,且生性软弱,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我看凶手另有其人,就不必叫他过来了罢。”
    晚词不依不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道:“大人说章徵并非凶手,可有证据?”
    章衡被问住了,看着她黑亮的眸子,里头有自己的缩影,心中服了软,口中却道:“你这么问我,就不怕我见怪你?”
    他知道她不怕,戏做得再真,范宣终究是赵晚词,怎么会怕他呢?他只是想听听她会说什么。
    晚词道:“卑职秉公执法,免不了得罪人。别人或许会记恨卑职,伺机报复,但卑职相信大人不会。”
    章衡听着受用,唇角一弯,转头对家仆道:“去请九少爷和马萧娘过来。”
    章徵正在朋友家中吃酒,几个粉头歌舞吹弹,一片笑语飞声。
    家仆找到这里,对章徵道:“九少爷,六少爷请您和马姑娘去一趟衙门。”
    章徵莫名其妙,道:“去做什么?”
    家仆摇头道:“小的并不知道。”
    章徵兴头上,自是不想走,无奈打小惧怕章衡,又有许多把柄捏在他手中,只得带上马萧娘来到刑部。
    晚词打量这位章九少爷,瘦高个儿,穿着绡金织锦大红袍,腰束玉纹鸾带,生得和章衡很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殊异,便完全是两个人了。
    马萧娘年纪甚小,有章徵撑腰,见了章衡和晚词两个当官的,也不多怕,笑吟吟地走上前,道个万福,娇声道:“小女子见过两位大人。”
    章衡从他们两进门便皱着眉头,这时摆了摆手,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晚词道:“两位坐罢,我们请两位过来是为一桩官司。”说着看住章徵,道:“章九少爷,敢问两日前你是否在桂影堂见过白甲?”
    章徵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点点头,道:“见过,这破落户非说萧娘是他的人,忒不要脸,被我叫人骂了一顿,轰走了。”
    章衡忍不住道:“你在院里争风吃醋,闹得难看,还好意思说别人不要脸?大伯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章徵待要反驳,想到这是刑部,他火气上来给自己上刑也未可知,撇了撇嘴,没作声。
    晚词道:“章九少爷,马姑娘,白甲昨晚被人杀了。”
    两人目瞪口呆,章徵旋即明白过来,急忙撇清干系道:“昨晚我在家和父亲下棋,不信你可以去问他老人家。”又向章衡道:“六哥,我怎么会杀人呢?你知道的,我连只鸡都不敢杀。”
    章衡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晚词道:“即便你在家下棋,你也可以雇凶杀人。章九少爷,希望在我们查清真相前,你不要离开京城。”
    章徵看着这个容貌秀美,面无表情的小范主事,怔了半晌,恨恨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范大人,小女子有一言,不知可讲否?”马萧娘幽幽开口。
    晚词道:“马姑娘但说无妨。”
    马萧娘道:“奴家知道大人在寻白甲的仇家,可是白甲的仇家未必在奴家身边,他家大娘子也曾是烟花女子,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呢。白甲答应娶了她,一家一计过日子,如今却流连花丛,她心中生恨,与过去的相好联手谋害他,得了家财再改嫁,大人您说是不是一条妙计?”
    这个十六岁的姑娘看着晚词,目光无辜,笑容单纯。
    第七十三章
    解连环(四)
    晚词听了她的话,不以为奇,行院里的女子自小被当成货物,缺疼少爱,往往趋炎附势,心机成熟非常。马萧娘将矛头指向方氏,或许是出于妒忌,或许是想引开官府的注意,免得耽误自己的生意。晚词淡淡道:“确是一条妙计,你可知方氏曾在哪个院里?”马萧娘道:“芙蓉院,十年前白甲花八百两银子替她赎的身。”问完话,天色已暮,章徵站起身道:“六哥,清苑居新来了个苏州的厨子,蟹粉狮子头做得地道,咱们去吃两杯罢。”章衡对这个马萧娘颇为反感,道:“我还有事,你们去罢。”
    晚词听了她的话,不以为奇,行院里的女子自小被当成货物,缺疼少爱,往往趋炎附势,心机成熟非常。马萧娘将矛头指向方氏,或许是出于妒忌,或许是想引开官府的注意,免得耽误自己的生意。
    晚词淡淡道:“确是一条妙计,你可知方氏曾在哪个院里?”
    马萧娘道:“芙蓉院,十年前白甲花八百两银子替她赎的身。”
    问完话,天色已暮,章徵站起身道:“六哥,清苑居新来了个苏州的厨子,蟹粉狮子头做得地道,咱们去吃两杯罢。”
    章衡对这个马萧娘颇为反感,道:“我还有事,你们去罢。”
    章徵便拉着马萧娘的手走了,两人说说笑笑,丝毫不把白甲的死放在心上。
    晚词以前不懂,为何明知院里人家大多无情,这些男子还上赶着追欢买笑?后来她明白了,各取所需罢了。真情未必费钱,却很费心,并非人人都稀罕。
    她看了看章衡,目光又回到书吏记下的口供上,看完吩咐一名公差去找芙蓉院的鸨母,要方氏的恩客名单。章衡回了值房,晚词也回去勾当了些公事,天一发晚了。
    彭主事和四名书吏早已回家,晚词熄了灯,锁上门,抱着手炉往轿厅走去。官吏们大多回家了,整个衙门静悄悄的。绀碧色的天幕上挂着一轮圆月,像一滴饱满的鲛人泪。晚词莫名想到一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拐过弯,一人走在她前面,孤行茕茕,形影相吊。
    晚词忽然叫他一声,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清润的脸庞在月下流光。
    晚词攥紧手炉,上前道:“今日叫大人难做,卑职心上过意不去。恁般良夜,想请大人小酌几杯,不知大人赏光否?”
    章衡怡然道:“少贞美意,岂忍辜负?那便去丰乐楼罢。”
    两人乘轿来到丰乐楼,在阁子里坐下,点了几样菜,一大壶天台红。两边的阁子里都有人唱曲儿,一个唱的是花花阿姐爱风光,一个唱的是唤起凌波仙人梦,下里巴人,阳春白雪,在他们这间交融。
    晚词发现这个被自己打上封印的地方其实并没有那么刺心,就像对面这个她曾经不愿提起的人,错失多年后重逢,还能把酒言欢,一如往昔,他不知她是女儿身,他不知她就是赵晚词。
    章衡吃了几杯,支颐望着窗外,道:“还记得赵琴么?”
    晚词心中一震,简直怀疑他有什么偷窥人心的法术,警惕地看了看他,点头道:“记得,前任国子监祭酒的侄儿,大人的同窗。”
    章衡低声道:“其实她是个姑娘家,女扮男装进国子监读书,才压众生,胆大非常。我那时年少懵懂,一直当她是儿郎。日常相处,她姑娘家心性难免,我却嫌她矫情造作,处处针对她。雨天她没带雨具,我也不让给她,看她生气,我便高兴。后来想一想,我真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丝竹肉声嘈杂,耳朵却自发地把他说的每个字筛出来,让主人听得真切。
    年少贪玩,瞒他那么久,就是想听他说这话。而今终于如愿,却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晚词睁大眼睛,尽力作出惊奇的神情,道:“原来赵琴是位才女,其间隐情想必鲜为人知。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章衡斟了杯酒,道:“我不能告诉你。”
    晚词眉梢低垂,适当地流露出一点遗憾,又问:“那她现在怎样了?”
    章衡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神情感伤,道:“去年便过世了。”
    晚词轻叹了声气,一时没有说话。
    门生与朋友不同,前者利益牵绊更多,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话不能对朋友说,却能对门生说。她想这些话一定憋在章衡心里许久了,今晚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倾诉,并不觉得奇怪。
    沉默中,伙计端上来最后一道菜,糖醋鲤鱼。
    晚词看着那块鱼鳃肉,道:“大人至今未娶,是因为那位赵小姐么?”
    章衡瞥她一眼,笑了起来,道:“哪有什么赵小姐,呆子,我骗你玩呢。”
    晚词愕然,须臾跟着笑起来,越笑心里越不是滋味。她多希望他能放下,娶妻生子,生活美满,又怕他放下,留自己一人活在遗憾中。她不晓得这两相矛盾的愿力哪股更强,就像她不晓得自己现在是高兴还是难受。
    吃到一更时分,结账下楼,伙计提着一壶开水上来,晚词魂不守舍,险些撞上去。
    章衡拉住她,道:“小心。”
    晚词道声谢,眼看着这个男人,她是该小心了。对赵小姐念念不忘的他,未必能接受她诈死的真相。就算他能接受,他们也没有未来。
    两人在酒楼门前分手,她曲曲折折的心思,章衡略知一二,今夜看似说笑,实则有意,是诉衷情,也是撩拨。
    隔壁唱的是唤起凌波仙人梦,他唱的是唤起姮娥鸳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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